台北,明國使館。


    鄭聯一身獵裝禦馬而來,疾馳到了門口,高大的純種馬瓦裏馬人立而起,鄭聯翻身下馬,與十幾個家丁衝進了使館,門口護衛看到是鄭聯,皆是不敢阻攔。


    原本鄭聯的計劃是和台北行政長官阿海去郊外狩獵,卻不曾想得到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不得已臨時返回。


    “陳邦彥,你給我滾出來!”鄭聯徑直衝進陳邦彥居住的小樓,在堂中便是高聲大喊,四周的房間探出幾個腦袋,看到鄭聯滿臉殺氣,又縮了回去。


    “侯爺,你這是做什麽,如此咆哮,直呼我大明官員的名諱!”沈廷揚走了進來,攔住了鄭聯,這時陳邦彥也是出來,見到鄭聯如此暴怒,冷聲問道:“鄭聯,你找老夫何事?”


    鄭聯把幾張報紙仍在了陳邦彥的臉上,罵道:“你他媽的是這是要害死我們嗎?”


    沈廷揚知道鄭聯這個人雖然性格暴躁,卻不是無的放矢的人,他撿起一張報紙,看了一眼,臉色驚駭,這報紙當是今天中午才開始發售的,不知鄭聯用了什麽手段,提早半日到手,而讓沈廷揚震驚萬分的是大字標題下的內容。


    無君無父,棄國棄家!


    這八個大字便是陳邦彥對台灣建國風潮的評價,內容更是犀利,把社團和元老院治下的百姓批駁的體無完膚,所有人都定義成了大明的叛徒,而且在最後的署名上,卻反常的沒有署自己的名字,而是以大明忠臣義士六個字署名。


    “你......陳大人,你這是做什麽,如此不識大體,完全是書生意氣啊!”沈廷揚手顫抖著,幾句話都是從牙縫裏鑽出來的。


    對於社團要建國,沈廷揚一向保留自己的態度,雖然沈廷揚與陳邦彥這類自小熟讀四書五經的書呆子不同,但一向受忠君愛國思想的他還是希望社團能繼續維持現有的局麵,當加征公投的結果出來,沈廷揚就知道,那是大勢所趨,作為大明朝少有的開明派,沈廷揚很清楚,拋開大義名分不談,大明現有的任何一個政權或者軍政實體與社團都是處於不對等的位置。


    簡單的說,各個政權都需要社團的援助,糧食、貿易支持甚至於兵力支持,至少目前來說,沒有趙三刀的分艦隊,舟山難說完全,而粵西抵抗的核心力量更是社團陸軍力量。而社團對於大明的需求度則非常低,在沈廷揚看來,社團目前種種作為,主要有兩個目的,一是讓大明別倒的那麽快,更好的分擔清虜的力量,二便是邀買人心。


    但是無論怎麽說,魯監國和永曆政權都完全離不開社團的支持,所以即便是社團建國,兩個政權也要接受,無論是真心還是假意,哪怕是自己騙自己,也要找個理由接受,但陳邦彥的一篇文章卻是把大明朝與社團的關係徹底推到了對立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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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蠢貨嗎,還是當騰龍商社治下這幾百萬人是蠢貨?人家掏錢拿糧食支持我們,還讓自己的子弟在前線賣命,你就是這麽報答的嗎,指著別人的鼻子罵,還罵人的祖宗,老子真的懷疑你是滿清韃子派遣來的奸細,不然為何總是做這種離間雙方關係的事情!”鄭聯的佩刀被沈廷揚搶去,在堂中氣的走來走去。


    “我朝幾代天子,為社稷而死,並未失德,他東番治下全是我大明百姓,何以建國海外!爾等俱是人臣,麵對這等不忠不義之事,卻佯裝不知,還為叛逆說項,幾與其同謀,老夫倒要問問,爾等是何居心!”陳邦彥正色回問。


    鄭聯虎吼一聲,衝上去,一把抓住陳邦彥的脖頸,罵道:“你他媽說的再對,有什麽用,用嘴皮子能製止危局嗎,用嘴皮子能說來錢糧嗎,老子感覺,是那李明勳太慣著你們這些窮酸措大了,若不然,你們也不是囂張到這個地步,跑到人家家裏罵娘,若是老子,早就活剮了你了!”


    沈廷揚拚勁全力來二人,滿臉激憤,問道:“陳大人,你寫這篇文章,你認為有用嗎?有什麽用!”


    “老夫所言,隻是為了警醒世人,讓百姓知道,何為綱常何為正統,如今君父尚在西南,當........。”陳邦彥兀自辯說不止。


    鄭聯卻是一把抓住陳邦彥的肩膀,罵道:“當,當你媽個頭!”


    他拉扯陳邦彥到了窗邊,指著外麵人越聚越多的廣場,喝道:“看到沒有,越來越多人聚攏而來,很快他們就會衝進了活撕了你的!”


    沈廷揚也看到了那群舉著橫幅手持磚頭的人,他強壓住心頭怒火,說道:“不行,陳大人不能在這裏呆著了,侯爺,我立刻安排人把他送走,直接上船,先去舟山再說。”


    半個時辰後,在此起彼伏的抗議聲中,阿海走進了使館區,看著被砸爛的窗戶和滿地的磚頭,阿海問道:“陳邦彥在哪裏?”


    “本官已經安排他去了舟山,怎麽,李海大人想拿他去泄憤嗎?”沈廷揚昂首問道。


    阿海握住刀柄,說道:“如若依著我,我會親手殺了這廝,但如今我是台北之首,元老之一,自然要顧全大局。”


    “是啊,顧全大局,陳邦彥若是懂這個道理,就不會有這一步了。”沈廷揚道。


    阿海笑了笑:“他和那群衛道士永遠不會懂,曆朝曆代,危亡之時,文人總是會表現的歇斯底裏,以至於失去理性和智慧,他的舉動會瘋狂,奸佞者如丁魁楚趁著權柄在手,瘋狂斂財,出賣能出賣的一切,而忠誠者則如陳邦彥,攻擊一切他們認為錯的人和事。然而,危亡之時,無論事情做的多麽忠義,話語說的多麽至誠,都非救亡之道,最後頂多把名字刻在忠字碑上罷了!”


    見沈廷揚投來讚歎的目光,阿海道:“這是家師告訴我的,哎,我更希望大明之臣都不是陳邦彥,這等人,明明知道他走的路是錯的,卻因為站在道德的製高點,殺不得也打不得,隻能任其一路錯下去,與奸臣佞臣一起,送葬大好的局麵,把大明朝拉入深淵。”


    福旺號是一艘載重超過六千石的巨大沙船,在台北裝滿了糧食、飼料和水牛運往舟山,這是沈家沙船幫的一艘船,沉重的貨物讓速度變的很慢,陳邦彥就坐在貨艙之中,忍受著牲畜散發出的臭氣。


    陳邦彥失魂落魄的坐在那裏,他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一路之上,他一直認真思考著這個問題,忽然,耳邊響起了帶著濃重浙江口音的官話,那是一個言語粗鄙的家夥在念報紙,一邊念一邊解釋,顯然他的聽眾也是目不識丁之人,以至於聽不懂文章中的深意。


    他們念的正是自己離開台灣的時候寫的那篇文章,很顯然,對於這些市井小民來說,文章的內容還是過於深奧了。


    “哦,這段話就是把東番的百姓比作災荒年過繼給親戚家的兒子,雖說過繼了,但畢竟是一家人,現在本家有了難處,就應該出錢出力,不能因為已經成家立業,就不管本家的死活了。”讀完報紙的船長盡可能用俗語解釋著。


    陳邦彥靜心聽著,雖說這話語粗鄙不堪,但說的也算是透徹,而周圍人的討論更是讓他心中升起了一團火。


    “我覺得這比喻就挺好,東番那些人,不都是這些年從山東、浙直移民過去的嘛,他們就好比是兒子,天子和朝廷就是老子,老子有了困難了,當兒子的可不得幫一把嘛。”


    “可我聽說,人家要建國了。”


    “那這就做的不對了,哦,老子有了困難,當兒子的不幫一把,反而是直接改姓,與老子劃清界限,這不是忘恩負義嘛,我要是有這樣的兒子,非得打出屎尿來不可!”


    “馬三哥這話說的在理,報紙上那些話咱們聽不懂,但道理是這麽個道理,上到國家大事,下到民間小事,可都不是這麽個理兒嘛。”


    陳邦彥在貨艙聽的心中熱血上湧,眼睛濕熱,他爬上小梯,看了一眼,看到是七八個打著赤腳,赤裸上身的水手在談論,不由的感動,心道:“我朱明恩養百姓三百載,總歸是有淳樸之人,有如此百姓,大明就不會亡!”


    “船老大,你說馬三哥說的在理不?”一個水手問道。


    船老大收起報紙,說道:“在理歸在理,卻是你們的道理,不是東番那些百姓的道理。”


    “哦,船老大是知道那些人的道理了,我感覺也是,你們想想,這次鬧出來建國的事情,你看看東番那些人,個個歡天喜地,好像每個人都剛生了一個大胖小子似的,哎呀,到處都在放炮放煙花慶祝,人家東番的老板還給每個窮哥兒都發了賞錢呢,要說一個兩個的話,還算不得什麽,但大部分人都高興,總歸是有道理的,船老大,你說說他們東番是什麽道理啊?”一個老海狗請教道。


    陳邦彥豎起了耳朵靜聽,經曆了這麽多事,他已然明白,東番百姓支持建國不是簡單的蒙蔽收買就能做到的,但是他不理解的是,東番不過七八年,大批百姓的遷入都是五年內的事情,這麽短的時間,什麽讓百姓對大明朝就沒了感情呢,因為國破家亡民不聊生,他接受百姓對朝廷不滿乃至痛恨,但無法接受百姓這麽快就選擇建立一個新的國家。


    船老大給自己的煙鬥裏塞了點煙草點燃,看著越來越遠的台灣島,船老大說道:“其實很簡單,你們認為東番百姓是過繼出去的兒子,但東番百姓自己不這麽看,他們認為自己是被賣嫁的閨女。”


    幾個海狗相互看看,一個人咧嘴問道:“船老大這話我聽不明白,兒子和閨女有啥區別嗎?”


    船老大道:“國家大事咱不懂,我也說不明白,我這麽說吧,朝廷打仗就好比是做買賣,連戰連敗好比是買賣賠錢了,家裏沒了錢,就找來了東番,就像是借了錢還不起,就把那些百姓抵押給了東番,相當於賣了閨女給東番,閨女賣了,就是人家的人了,東番對這些閨女還不錯,嫁出去的閨女也就是潑出去的水,心裏多少是向著娘家的,所以也願意讓夫家幫娘家的忙,拆借些錢糧自然不在話下,可是娘家卻不知滿足,不僅要錢要糧,還阻止人家另立門戶,這就太過分了。


    眼瞧著人家要另立門戶了,娘家不僅反對,還要求閨女一家倒插門到自己家,這就是癡心妄想了,誰會入股注定賠錢的買賣呢,再者說了,隻要有可能,誰不想自己幹一番事業,為啥替別人賣力氣咧。”


    “船老大,你這麽說,還真是有道理,到底是您走南闖北見識廣,一眼就是把東番人的心思看透了。可照我說,如今韃子占了咱許多地盤,朝廷支持不住了,最好還是一家人齊心協力,把韃子打跑了,夫家娘家,不都是親家嘛,總不能讓外人占了便宜不是?”當下便是有人說道。


    船老大敲了敲煙鬥裏的灰燼,說道:“我還是那話,這打仗就好比做買賣,以前娘家有錢有勢,女婿自然對嶽父是低眉順眼了,可是如今娘家把祖宗留下來的產業敗了大半,人家女婿卻是買賣越來越大,總不能再低三下四了吧,大明和東番就好比合股的買賣,不能論尊卑上下,還得論實力,誰有錢誰就占大頭唄,可是朝廷總想著靠輩分壓人家東番一頭,這就壞了,嫁出去的閨女再向著娘家也不能讓自家吃虧啊,索性獨門立戶,自己幹,先和娘家徹底分開。”


    “就這麽不講情麵,俗話說的好,凡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一個年少的水手紅著臉問道。


    船老大敲了敲他的腦袋,說道:“你呀,難道不知道親兄弟明算賬的道理嗎,你將來有了媳婦,嶽丈要是要你的家產地產,你願意給啊。再說了,情麵這種事兒,得相互給才算情麵。”


    眾人哈哈大笑,忽然有一個水手問道:“你們說,日後兩家聯起手來,把那大明江山光複了,那些土地百姓歸東番還是歸咱們天子?”


    船老大哈哈一笑,說道:“那個時候,天子說,那是祖產得歸我,而人家東番說,這算你閨女的嫁妝了!”


    此言一出,眾人歡笑不止,陳邦彥的臉卻是冷的要上霜一般,雖說這些粗鄙之人實在信口胡說,但東番若建國,兩國共禦清虜,光複之土應該歸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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