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鸞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夢裏她一個人獨自走在狹窄的宮道上,宮道似乎永遠沒有盡頭,她朝前跑啊跑, 卻怎麽也到不了那扇大開的門。


    忽然一張張猙獰的麵孔從她眼前飄過, 她在夢裏尖叫,大喊救命, 一隻手從天空伸下來,彈指間灰飛煙滅, 那些可怖的臉化作血水,血滴在她的腳邊, 地上開出一朵朵豔麗碩大的牡丹。


    她在花海中起伏, 看不見盡頭的宮道被遠遠甩在身下, 牡丹簇擁著她朝天空而去, 一隻手撥開雲霧捧起太陽,另一隻手朝她覆來, 風雷陣陣,不可抵擋。


    寶鸞“啊”一聲從夢中驚醒, 睜開眼發現那隻白色長毛拂林犬不知何時上了榻,正在舔她的手臂。


    寶鸞下意識撫摸它的腦袋, 抬手時發現自己身體虛弱,額頭和喉嚨痛得很。


    傅姆進屋來, 瞧見寶鸞已醒,喜出望外:“總算醒了,咦,這隻犬怎地在榻上,走走走,快下去。”


    犬兒遭了厭棄, 反而往寶鸞懷裏鑽。寶鸞憐愛地摸摸白犬,眼神示意傅姆不必在意。


    傅姆隻好作罷,火燒火燎地出門尋人端藥來。


    寶鸞在榻上躺了會,理清昨日的回憶,淺籲一口氣,告誡自己不要再想。


    她晃晃手,招來簾下侍候的宮人,聲音沙啞艱難出聲:“班哥呢?”


    宮人肩頭一聳。


    寶鸞窺出端倪,眼神一變,道:“說。”


    宮人支支吾吾說出班哥被尚獄司的人抓去下了大牢。


    寶鸞驚懼,跌回榻上,自責懊惱。


    都是她不好,是她連累班哥。若不是她任性妄為,班哥怎會下大獄?


    門口傳來一陣吵鬧聲,傅姆阻攔的聲音響起:“三公主尚在休憩……”


    寶鸞抬眼一看,李雲霄撥開珠簾大步邁進來:“李寶鸞,我來瞧瞧你。”


    寶鸞見是她,柳眉微蹙,下意識閉上眼裝睡。


    本以為裝睡就能躲過去,結果李雲霄非但不走,反而上前搖晃:“李寶鸞,你聽見沒有,我來瞧你了。”


    傅姆急得直哎喲,想要攔李雲霄又無從下手,一張老臉皺緊求道:“二公主,求求你鬆手,我們公主她有傷在身,經不起折騰啊。”


    李雲霄哼一聲,慢悠悠收回手,挽起帔子坐下去,盯著寶鸞:“李寶鸞,等會我就去尚獄司提審那個小隨奴,昨夜我已將此事回稟阿娘,阿娘不便罰你,說要讓阿耶裁決,至於那個小隨奴,便交由我處理。”


    寶鸞立即睜開眼。


    李雲霄撫掌笑:“著急了吧?”


    寶鸞嗓子眼冒火般疼楚,張開嘴好幾次,聲音卡在喉嚨裏出不來。


    傅姆心疼至極,端來溫茶喂寶鸞。寶鸞喝了茶潤喉,總算對李雲霄吐出一個字節:“你……”


    李雲霄搶白道:“你還想怪我不成?是你自己做錯事。這下好了,你毀了容,又做錯事,阿耶再也不會喜歡你。”


    傅姆聽不過去,小聲嘀咕:“三公主隻是撞上腦袋,並未毀容,禦醫都說了,那個傷口不會留疤。至於三公主探望趙妃一事,是否做錯,由聖人說了算,便是我們公主有錯在身,也隻是錯在她思母心切。”


    李雲霄一巴掌扇過去。


    傅姆不敢置信地捂著臉。各宮傅姆,承教導之職,輕易不可責罰。


    寶鸞掙紮著從榻上起身,忍無可忍抬手一杯茶潑到李雲霄臉上。


    她橫眉冷對,困難發聲:“我……我的傅姆……由……由不得你掌摑……若要……若要責罰……該由皇後娘娘定奪。”


    傅姆跪下去,道:“老奴這就去向娘娘請罪。”


    李雲霄滿臉驚憤,被寶鸞一杯茶潑得腦子僵滯沒轉過來,就聽到傅姆說要去找皇後告狀。


    李雲霄剛在皇後那討了巧,怎能容許有人前去告狀?


    “你這個老嫗,我不過打你一巴掌,你且受著便是,李寶鸞做錯事,你身為傅姆,理當受罰,憑何去告我?”


    李雲霄往臉上一撫,被茶水弄汙的臉,一抹掌心全是顏色,花一個時辰精心描好的麵妝變得亂七八糟,她尋銀鏡一瞧,差點沒被自己嚇死。


    “李寶鸞!李寶鸞!我饒不過你!”李雲霄跺腳氣惱,一邊罵一邊坐到寶鸞的銀鏡前,揮手招人為自己重新梳妝,“待我重新擦好粉,我定抓花你的臉。”


    寶鸞捂住耳朵,背過身鑽進綢褥裏。


    她想著班哥,思忖該如何將班哥救出來。


    李雲霄仍在嚷:“李寶鸞,我等會就去殺了那小子!我要取下他的頭顱,掛到拾翠殿大門上!”


    寶鸞腦袋裏似有一根弦砰地斷掉,她掀了綢褥,對著清冷光華的銀鏡道:“二姐……你若殺他……我絕不……善罷甘休……哪怕……以卵擊石……我亦不怕。”


    她鮮少動怒,在李雲霄麵前更是能避則避容忍退讓,今日一連發作兩次,像是被觸了逆鱗般同李雲霄針鋒相對,就連以卵擊石這樣的話都說了出來,滿殿宮人皆是吃驚。


    三公主最是好涵養好脾性,看來這次是真急了。


    李雲霄怒不可遏,顧不得宮人正在為她梳妝,跳起來就朝寶鸞撲去。


    寶鸞躺在榻上難以躲閃,但也不想坐以待斃,抓起枕邊香袋裏的粉往李雲霄灑去。


    李雲霄迷了眼,尖叫起來:“李寶鸞,我要讓阿娘打死你,打死你!”


    寶鸞沒有力氣對罵,李雲霄高聲叫罵的聲音越大,她的神智就越清明。


    她聽著李雲霄一口一個“阿娘”,心裏半分波瀾都沒有。


    她已經想好,她必須救出班哥,哪怕讓她禁足一年,她也心甘情願。阿耶是疼她的,若她痛哭流涕,他定會將班哥還給她。


    李雲霄罵著罵著忽然沒聲了。


    寶鸞意識回籠,視野中映出齊邈之的身影。


    他穿朱紅大氅而來,袍服翩翩停至榻前,李雲霄一見他,像見了貓的老鼠。


    齊邈之先是看寶鸞一眼,這一眼又深又長,將她從頭到尾細細斟探。他的手輕輕擱在她鬢角邊,似在生氣,又似無奈,那雙總是飽含戾氣的黑眸,透出無限憐惜。


    寶鸞看到他便想到班哥,齊邈之的麵子比她大,他若肯在皇後麵前說情,她求起阿耶來,事半功倍。她正要開口,齊邈之驀地起身,一伸手拽住李雲霄半盤的發髻,將她拖了出去。


    李雲霄張嘴要叫,一團揉皺的羅帕塞進她嘴裏。


    齊邈之冰冷的聲音似蛇一般緩緩滑過她的耳畔:“你再敢來拾翠殿搗亂,我便拔光你的頭發,將你變成禿驢。”


    李雲霄下意識捂住自己的頭發,別人要拔她頭發她不會信,但若齊邈之說要拔她頭發,勢必言出必行。顧不得和寶鸞算賬,她一刻都不敢多留,不必齊邈之趕,嗚嗚拔腿就跑。


    齊邈之回到屋裏,寶鸞正要下榻。


    齊邈之將她摁回去:“躺好。”


    寶鸞指了指外麵:“我,救人。”


    齊邈之冷笑一聲:“不必你救,就在一刻前,聖人已經赦免他。”


    寶鸞驚訝,還想再問,已被齊邈之裹進被裏。他坐在她榻邊,英挺的長眉,冷峻的側臉,雙眸幽深,不由分說撫上她的眼:“不許再問,好生歇息。”


    紫宸殿。正午的晝光自螭獸吞日的殿脊灑下,雙龍續尾的金梁畫棟斬攔日光,在過道投下一道足以容納兩人的陰影。


    過道兩邊牆壁上畫滿仙人圖,一百二十位仙人瑤池嬉戲,圖畫栩栩如生,珠玉寶石鑲嵌其上,光彩華華,美不勝收。高腳長幾的青爐燃起欖香與樟腦,馥鬱的芬芳隨風飄蕩至殿內各個角落。


    趙闊雙手掩在袖下,斜目窺視站在他身側的少年。


    少年已換下滿身汙髒的衣袍,著一身幹淨的白色圓領襴衫,青色半臂外衫,腰帶鬆鬆一縷,細腰寬肩,身姿挺立,過分俊朗的容顏神情沉靜,無情無緒,見他打量,轉眸對視,莞爾一笑,眉眼微挑。


    趙闊心中滋味複雜。


    來的路上,他曾試想過許多同這小郎見麵的情形,或抱頭痛哭,或顫巍無言,他已備好一個長者該有的慈愛和一個外祖父對失散多年孩子該有的關切,卻從未想過自己拳拳熱情會被冷待。


    他將這名叫班哥的小郎從尚獄司救出,救人出來時,那刑鞭已鞭出道道血痕,可這小郎不聲不吭,麵無懼色,見到他時,甚至連一絲驚訝的波瀾都無,仿佛早已料到他會出現於此。


    那時,他甚至沒有報出自己的家門,就被這小郎先聲奪人詢問:“您就是我的外祖父嗎?”


    若不是鬱婆發誓,從未告知班哥身世,這一趟認親事出突然情非得已,他幾乎都要以為眼前一切隻是鬱婆使出的苦肉計。


    班哥正視趙闊的打量,過道沒有他人,靜得連針落地上的聲音都能清楚聽見,少年平靜喚了句:“外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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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宛若金石相鳴的一聲呼喚,聽得趙闊渾身一震,他再次注視眼前這位年幼的小郎,漂亮的五官尚未完全長開,可眉眼神情毫無半分青澀,他想到自己曾戰勝的那些對手,那些狡猾的老狐狸臉上總是會出現這樣溫和從容的笑容,必須費力剝開完美無瑕的偽裝,才能窺得幾絲真情流露。


    趙闊隱隱察覺哪裏不對,一個尚未長成的孩子麵對驚天轉變,怎能如此坦然處之?


    聽說,他之前是隨奴,再往前是虎奴,可這哪裏像個做奴的人。


    就要做回皇子,尋常人不都該興高采烈歡喜雀躍嗎?


    可他半點都不激動,仿佛一個皇子身份,算不得什麽。


    宦官自門內出來,拂塵一掃,請人進去:“趙公,小郎,陛下命二位入內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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