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節雖比不得上元節家家戶戶掛燈籠, 夜間賞燈遊樂狂歡,但街上依舊人頭湧動。


    白日裏闔家老少在水邊祓禊,到了夜裏便在各裏枋街道遊玩。


    為給行人照明, 街上亮起彩燈。縱使燈火通明, 年輕男女仍人人手提夜燈遊街。


    今夜沒有夜禁鼓聲,唯有月色茫茫人聲喧囂。


    寶鸞三人沿著長街慢悠悠前行。齊邈之牽馬走在外側一言不發, 寶鸞走在中間,歡喜雀躍同班哥說話。


    她問今日太極宮一行如何如何, 黑白分明的杏眼幹淨純真,一顆赤子之心, 由衷為他驕傲自豪。班哥低下眼眸, 為自己短暫的頹然而懊惱。


    他如何能告訴她, 今天的召見, 並沒有她想象中那麽順利。


    在殿外等了足足三個時辰無人問津後,他終於見到那位淩駕於所有人之上的老者。


    太上皇穿著素淡家常圓領袍, 身上沒有任何多餘佩飾,就連頭發都未束冠, 隨意披散。他慵懶地坐在案後,手裏□□家書籍, 香爐細煙嫋嫋模糊他的麵龐,仿佛一位尋常修行的道者。


    然而樸素的衣袍和散漫的坐姿根本無法遮住太上皇如山的氣勢, 他坐在那,一個字都不必說,周身赫赫威嚴,自叫人俯首稱臣。這份氣勢,是執掌帝國幾十年的沉澱,是一個高位者俯瞰眾生的淡漠。


    從入殿到出殿, 整整一個時辰,太上皇沒有抬眸看過他一眼。


    唯有在最後離開的時候,太上皇出聲同他說了第一句話:“下去吧。”


    班哥握緊拳頭。


    寶鸞見班哥不說話,以為是自己嘰嘰喳喳問得太多,她鼓鼓腮幫子,用手戳班哥一下。


    幹嘛不理她。


    齊邈之在旁邊冷笑:“問那麽多作甚,說不定人家被趕了出來連那位陛下的麵都沒見到,你一直纏著人問話,豈不是戳人心肺?”


    方才在太極宮外,齊邈之比寶鸞更先瞧見班哥,班哥從門後出來時眉頭緊皺的模樣,他瞧得一清二楚。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那副神情意味著什麽。


    他的氣憤惱怒轉為幸災樂禍,正因如此,才沒有強行帶離寶鸞——他牽了馬出來尋她,可不是為了和她一起接誰,更不是為了和一個多餘的人同遊夜市。


    齊邈之現在還生著悶氣,連帶著看寶鸞的眼神都有幾分凶巴巴:“你到我左手邊來。”


    寶鸞不理齊邈之,挽住班哥胳膊晃了晃,要他給個回應:“真的……沒有見到嗎?”


    班哥早已平複心緒,在寶鸞麵前,他想讓她看到的永遠都是最好的那個自己。


    他不會再讓她見到他狼狽的一麵,他要做她能夠依靠的人。


    班哥綻放笑顏,俊美的眉眼在燈下如同星光般璀璨迷人:“當然見到了,我和太上皇同處一屋待了足足一個時辰,他老人家很和藹,沒有過問我以前的事,也沒有挑剔我的才學,走的時候還讓人送我出去。”


    太上皇從頭到尾都沒有問過他一句話,最後揮手招來宦官請他出去,皆是事實。算不得撒謊。


    寶鸞仰著雪白的小臉高興道:“我就知道,你這麽聰明,一定能得太上皇青眼相待。”


    班哥含笑不語。


    所謂青眼相待,無非是有能讓人利用的好處。


    就算如太上皇這般人物,也會有露出破綻讓人趁虛而入的一天。


    別人瞧不起他沒關係,他瞧得起自己就行,那人再尊貴又如何,在他眼裏,不及他的小善萬分之一貴重。


    班哥從袖中伸出手撓了撓寶鸞挽他的那隻手:“多謝你來接我。”


    朝外又對齊邈之道:“也多謝齊郎願意屈尊護送小善。”


    齊邈之瞪班哥一眼,心中腹誹:這個人做隨奴的時候,他就看不順眼,成了皇子後,更讓人不痛快,這副謙謙溫雅惺惺作態的做派也不知道學的誰,看了就讓人來氣。


    齊邈之冷聲冷氣:“我和小善之間不分彼此,無論她想去哪裏玩,我都會陪著。倒是難為六郎,連走個路都沒力氣,還要讓人扶著。”


    說罷,他快速打落寶鸞挽班哥的手:“大街之上,拉拉扯扯成何體統。”


    寶鸞氣衝衝握拳錘過去。


    齊邈之張掌接住。


    班哥攬過寶鸞肩膀,同她互換位子:“街上人多,小心被擠撞,你走這邊。”


    齊邈之撞過去,兩步走到寶鸞身側。


    寶鸞白眼橫飛,抱臂別過頭。


    三個人又成了倆少年外側相護,少女中間而行。


    因為齊邈之還牽著馬,他走裏麵,難免擁擠。


    又一次胳膊撞胳膊後,寶鸞哼道:“齊無錯,你作甚老是往我這邊貼,你的體統呢?


    齊邈之沒皮沒臉道:“什麽體統,我沒有這玩意。”


    “你走開些。”


    “我怎麽走開?再往裏,我的馬兒就撞人家鋪肆了,到時候你賠?”


    班哥溫聲道:“齊郎可以先將馬暫寄茶肆。”


    齊邈之心知班哥的法子可行,卻下意識拒絕:“不行。”


    寶鸞拍齊邈之一掌:“為何不行?你現在就去找家茶肆。”


    齊邈之偏不:“我這馬價值黃金萬兩,萬一丟了,誰賠我?我就要牽著它。”


    班哥寬撫寶鸞:“罷了,就這樣走著吧,既然是齊郎的愛馬,自然還是牽著好。是我考慮不周,出了餿主意,你莫要同齊郎置氣。”


    齊邈之聽著覺得哪裏不對勁,這人明明句句向著他,還認了錯,可為何就是怪怪的?


    齊邈之心裏很不爽,嘴裏卻隻能道:“是啊小善,你得體諒我。”


    寶鸞黛眉緊蹙,小聲嘀咕:“我為何要體諒你,我讓你找家茶肆暫寄馬你都不肯,你就是想找借口撞疼我欺負我,街上這麽多人,你看有誰牽馬走的,到時候踩了別人鋪肆你肯定又要和人打架……”


    齊邈之氣紅眼:“我在你心裏就這般不堪?”


    寶鸞來了脾氣:“你吼什麽,我好心勸你你還吼我,你以後不要和我說話,咱倆一句話都不要說,誰說誰是小狗!六兄,我們走。”


    齊邈之氣得嘴唇哆嗦,眼睛凶得能飛刀子,他氣勢洶洶追上去,擋住寶鸞去路。


    一匹馬橫行擋住道路,後麵的行人抱怨:“別擋道啊。”


    齊邈之狠戾的模樣像是能當場殺人,寶鸞心頭一跳,當即就後悔了。


    她不擔心齊無錯拿她出氣,但她擔心齊無錯拿無辜的過路人撒氣。


    寶鸞咬唇,懊惱自己不該將話說得那麽絕,怎麽辦,她要是開口了,就是小狗,可要是不開口,齊無錯真的當街砍人怎麽辦?


    寶鸞兩難之際,班哥適時開口:“小善,其實我有事求齊郎,我想挑一把好劍,但又不知該選哪家刀槍庫,正好齊郎在此,他定知道長安城哪家刀槍庫最好。讓齊郎和我們一起吧,好嗎?”


    寶鸞點點頭,怕齊邈之看不清,特意又朝他眨眨眼。


    齊邈之滿腔怒火……煙消雲散。


    但他還記著寶鸞剛才說的話,誰說話誰是小狗,他轉頭勉為其難和班哥搭話:“在這等等,我去去就來。”


    不一會,齊邈之回來,馬兒不見了。


    前麵不遠處剛好有家茶肆,專門替人看馬守包袱。


    沒了馬在旁占道,三人重新往前。


    不知是不是錯覺,寶鸞覺得身側確實是變寬了許多,齊邈之仍挨著她,但是不再貼撞她手臂。


    班哥的視線在寶鸞和齊邈之臉上快速掠過,這兩個人仍在鬧別扭,他有些嫉妒和心酸。


    小善嫌棄齊邈之的性情,卻還願意和齊邈之往來。換成是他,她會同樣待他嗎?就算知道他道貌岸然冷血無情的本性,她也願意和他往來嗎?


    班哥及時打住這個念頭。


    不,他永遠都不會試探她。他絕不會冒任何風險讓她討厭他。


    她若嫌惡他半分,他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麽樣的事來。


    忽然齊邈之停下來,用寬大的袖子遮住寶鸞臉。


    寶鸞猛地被人遮擋視線,氣道:“幹什麽!”


    意識到自己是在和齊邈之說話,立刻亡羊補牢,轉向班哥,重複:“他幹什麽!”


    班哥低聲:“小善生得太美,街上這些人見了小善,連路都不會走了。”


    寶鸞這才意識到周圍灼熱的眼神。


    他們方才走的路昏昏暗暗不太那麽通亮,如今走到一段燈火通明的街道,容貌被瞧得一清二楚。


    他們三人容色氣質太過出眾,人們下意識就看過去了,這一看,眼就移不開了。


    少年們清風朗月,貴雅高邈。少女仙姿佚貌,窈窕綽約。


    整條街上的女郎們都在看班哥和齊邈之。


    整條街上的郎君們都在看寶鸞。


    寶鸞摸摸臉,無奈搖頭:難怪一路走來總是有人跌跤,原來是因為她生得太美了。


    過去她能讓人走不動路,現在她讓人走路摔跤,那以後呢,會不會讓人暈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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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來應該也是會的。


    誰不想做天下最美的女郎呢?


    身為一個初初長大的少女,和其他同齡人一樣,寶鸞對自己的容色自是看重的,她愛美也臭美,再如何習慣眾人驚豔的目光,也會在心中小小地得意一把。


    瞧,她生得多好看呀。


    齊邈之跑進一家鋪子買了麵具回來,強行讓寶鸞戴上:“街上人太多了,你頂著這張臉招搖,萬一和我們走散,立刻就會有人拐了你去!”


    寶鸞不想戴麵具,悶悶地不舒服。


    她取下麵具,黑靈靈的眼睛看著齊邈之:“你同我說話了,你是小狗。”


    齊邈之身形一頓,裝作沒聽見,伸手將麵具往她臉上戴:“快戴著。”


    寶鸞不高興:“不要戴。”


    班哥攔下齊邈之的動作,他拿過那張麵具夾在腋下,將腰間玉佩穗子和寶鸞佩戴的玉佩穗子纏繞打結。


    “麵具戴著不透氣,這樣就行,打了結,無論去哪,她都不會走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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