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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禦史中丞顧清輝外, 唯一能稱崔鴻為“恩師”的人,便隻有袁騖。


    袁家雖是功臣之後,然而曆經三代之後, 家中子孫昏愚,敗家滯業, 傳至袁騖這代, 早已沒有從前威望。在遍地皆是權貴的長安城, 袁氏二字,猶如水滴落入大海, 悄無聲息。


    袁氏子孫皆不抵用,袁氏這一支後人中,就隻袁騖在朝中謀正職。


    袁騖胞兄雖有才名, 然常年體弱多病,家族重擔, 皆落在袁騖一人肩上。


    崔鴻愛憐弟子,袁騖入府拜訪乃是常事。今日是崔鴻特意命人去請, 故而袁騖來得匆忙,除了給崔鴻的茶餅外,手上還提著一包淩東閣的彩霞金粉龍鳳紙。


    崔鴻不喜收禮, 袁騖深知這一點, 每次登門拜訪, 提的皆是市井小物,算不得禮, 但又能聊表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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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鴻當即讓婢子端來茶釜小爐等沏茶的茶具,袁騖拿過鎏金飛鴻球路紋籠,取一塊茶餅置入其中烘焙,師徒倆圍在爐邊, 一邊沏茶一邊說話。


    屋內置冰,然炎夏灼烈,兩人圍在爐邊,額間涔汗,自得其樂。


    崔鴻問起那包金粉龍鳳紙,笑道:“定是歲青又有了新詩,不然你自己用,哪舍得買這麽貴的紙?”


    歲青是袁騖胞兄袁策的字。袁騖道:“阿兄確實得了首新詩,恩師若不嫌棄,改日送來讓恩師批鑒一二。”


    崔鴻笑道:“歲青的詩,一向最好。”


    袁騖難得未在恩師麵前露出謙遜之態,滿眼笑意,道:“阿兄的詩,確實是好。”


    崔鴻問:“歲青的身子,近來可好?”


    袁騖聲音裏透出一抹無奈:“還是老樣子。”


    崔鴻拍拍袁騖的肩,寬撫道:“說不定哪天就被我們找到一個能治好歲青的神醫,你且放寬心,隻要有這樣的人出現,不管那人在哪裏,我皆會替你請了來。”


    這些年崔府一直有替袁騖尋名醫,這份心意,足以令袁騖哽咽:“多謝……恩師。”


    崔鴻歎口氣,袁騖拜入門下五年,行事沉穩冷靜,從未開口求過任何事,即便在十六衛幾年都未高升,也沒透露出任何想要他這個恩師提攜的意思。唯一一次升職還是年初,升了個可有可無的驍騎尉。


    以此子的才能來說,完全大材小用。


    崔鴻沉思半晌,道:“今天喚你來,其實是有件事需要你去做。”


    袁騖道:“但憑恩師吩咐。”


    崔鴻問:“你可願入大理寺?”


    袁騖一愣,旋即明白過來。


    皇後勢大,為皇後所用的人遍布朝野,其中必定有人徇私枉法。大理寺為九寺之一,斷天下刑案,凡定案罪證,皆需大理寺經手。然此前寶塔被毀一事,大理寺毫無作為,之後人證暴斃之事,更是公然疏忽職守。若要抗衡齊氏,必要從大理寺入手。


    袁騖起身,抱拳道:“我願為恩師赴湯蹈火。”


    崔鴻道:“他們皆是皇後的人,你若去了,定寸步難行,說不定還會丟了前程。”


    袁騖道:“隻要能為恩師略盡綿力,莫說前程,便是性命亦能舍掉。”


    崔鴻握一盞玉杯指間摩挲,如鷹般的視線自袁騖麵上掃過,見他神情坦然堅定,毫無不滿猶豫之意,半晌方沉吟道:“先坐下吧。”


    日上三竿,永安宮眾人早已在太陽下忙活過好幾番,拾翠殿中,慵懶的小公主仍在夢中沉睡。


    班哥在寢堂前大門站了一上午。早上天不亮就起來了,花了半個時辰細心穿戴,自他出生日算起,再沒有比現在更一絲不苟的時候。


    從床上睜開眼時,依稀還能看見半個月亮高懸空中,等他穿戴整齊來到寢堂大門時,月亮沒有了,霧氣蒙蒙掩著大地,他筆直往門前一站,鼻尖沾著露珠,他盯看緊緊閉攏的門窗,知道今天一定是個豔陽天。


    站了不知多久,腿站得酸乏,但他的身板依舊直如一條線,一動不動,像個泥塑人兒。


    早起的宮人看見班哥,驚訝還有比自己起得更早的,湊近瞧了幾眼,也沒搭話,撇頭和同伴說笑。


    “瞧這孩子,人小鬼大,第一天來,就如此殷勤。”


    “你少說兩句,我看他那模樣,也不像個孩子,長得又高又俊,誰知道以後會有什麽造化。”


    班哥站立如鬆,宮人自他麵前指指點點,他全當聽不見看不見,若有誰離得近些,眼神對上了,他便笑盈盈喚一聲“姐姐好”,羞得人快步走開。


    隨著眾人從夢中蘇醒,宮殿各處逐漸熱鬧起來,唯有小公主所在寢堂悄然無聲。


    過路的玉壺好心提醒:“殿下貪睡,巳時才起,現在還早著呢。”


    班哥笑道:“多謝姐姐。”雙腳一步未挪。


    玉壺歎口氣,搖搖頭走開了。


    寶鸞昨夜看書一時入了神,比平常要晚睡,今日睡飽起來,巳時早過,已近正午。


    傅姆中途進屋勸寶鸞吃過再睡,故而寶鸞此覺一分為二,眼睛都沒睜開躺在床上任由人喂食,而後一鼓作氣睡到現在。


    傅姆擰了帕子為寶鸞擦臉,半是抱怨半是心疼:“又不是什麽話本,殿下怎麽就看得那般入迷呢?往後可莫要如此,夜裏還是早睡些好。”


    寶鸞翻過枕邊的書,道:“它不是話本,卻比話本更精彩,表兄文采斐然,這裏麵記載了他這幾年去過的地方,我一讀它,便猶如身臨其境,欲罷不能。”


    傅姆指了另兩本放在枕邊的書,“讓殿下欲罷不能的書可不止一本,比如這本,全是教人怎麽造房子,裏麵畫滿各式各樣的圖,殿下莫不是想做個工匠?”


    寶鸞道:“姑父在工部任職,表兄從小耳濡目染,這都是他畫的。”


    傅姆指了另一本書道:“那這本呢?裏麵全是鬼畫符,像字又不是字。”


    寶鸞道:“這是天竺那邊的書,我閑來無事隨便翻翻。表兄說,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學會藩國的文字,禮部接待處理藩國事務,才能應對妥當掌控自如。”


    傅姆驚歎:“不得了,殿下懂天竺語?”


    寶鸞羞紅臉,從傅姆手裏拿回書,細聲道:“現在不懂,興許以後就懂了。”


    傅姆追上去替寶鸞穿鞋:“殿下如此勤勉,難不成想學崔郎中那般精通六國藩語?”


    寶鸞低聲道:“表兄那般人物,我如何及得上?”


    傅姆摟過寶鸞往妝鏡前坐,細細梳著她烏黑柔軟的青絲,道:“殿下便是什麽都不做,世間亦無人能及。”


    寶鸞看著鏡中的自己,噙笑搖搖頭:“姆姆就會說好話灌我迷魂湯。”


    傅姆挽起烏發繞成雲鬟:“殿下謙遜,才會覺得姆姆在灌迷魂湯,方才的好話若是說給清露公主聽,隻怕她還嫌不夠動聽呢。”


    寶鸞下意識環視左右,皺眉道:“姆姆,莫要再說這樣的話。”


    傅姆立馬噤聲。


    不多時,寶鸞穿上薄如蟬翼的花鳥珍珠纈衣,頭戴金冠子,足踏錦鞋,曼步朝外而去。


    據說工部重建後的寶塔甚是奇巧美麗,姑姑傳話給她時,也說讓她瞧瞧,言語之間,甚是自豪。是以,今日她要登上永安宮最高的地方——含元殿東側飛閣賞塔。


    走出屋門,過庭院,來到寢堂大門口時,忽然望見門邊站著的人。


    錦袍颯颯,身姿挺拔,立在簷下陰影中,眼睛亮得比寶石更為閃爍。


    寶鸞盈盈淺笑:“是你,你站這作甚?”


    班哥站得太久,雙腿發麻,邁步上前時動作略顯笨拙:“我替殿下守門。”


    寶鸞道:“寢堂的門從不見人守,想必是不需要人守的。”


    班哥道:“無人守不代表不必守,自今日起,這門就有人守了。”


    他小步往前,動作又輕又緩,不動聲色間,已站至寶鸞跟前。


    離得近了,寶鸞瞧清他幹裂的唇:“你流血了。”


    她的手指快要碰到他的唇卻又忽地收回去,班哥遺憾地舔了舔唇上的血,道:“不要緊,喝點水就好了。”


    寶鸞問:“天氣燥熱,確實應該多喝些水,你多久沒喝水了,怎麽渴成這樣?”


    班哥沒敢說自己一上午滴水未沾,笑著答道:“我比常人體熱,容易燥得唇裂。”


    “又流血了。”寶鸞拿過一巾絲帕遞過去:“莫要舔了,越舔越燥,用這個擦擦。”


    班哥手捧絲帕,冰冰涼涼輕薄半透的絲帕,上麵繡著一叢蕙蘭花,是她身邊最尋常不過的一塊短帕。


    他假裝低頭用帕子擦嘴,餘光瞥見寶鸞忽然轉身往回走,迅速將帕子藏進袖中暗兜。


    帕上的幽香似乎還留在指尖,班哥一隻手捂在袖上,聽見寶鸞同身邊宮人道:“我差些忘了,既要賞塔,怎能沒有冰食?你們快去,我在屋裏等,待禦膳房做好冰食,我路上拿著吃。”


    小公主的聲音越飄越遠,漸漸地飄回屋裏,再也聽不見動靜。


    班哥猶豫要不要往裏再走些,驀地一道冷寒的聲音響起——


    “門邊那小子,轉過身來我瞧瞧。”


    班哥緩緩回過頭,一丈之遠的地方,永國公剛下步輦,麵沉如水,眼眸含戾。


    李世勝券在握,熱血衝昏頭,亦大聲道:“若能贏下這場比賽,我加贈三十金。”


    太子眉頭皺得更緊,一仗劃過空氣,咻地一聲,促急刺耳。


    李世毫無所覺,領著人喊:“必勝!必勝!必勝!”


    太子本人一言不發,其他人不甘示弱,也喊起來:“贏!贏!贏!”


    雙方人馬氣勢洶洶,場上賽事越演越烈。


    你追我趕熱火朝天的爭奪中,一顆小小的七寶球子反複落地翻騰,人人都想擊飛它,幾乎搶得頭破血流。


    太子隊又一人摔下馬,李世趁機瞄準前方不遠處的球子,加快速度衝過去。


    一杆揮下去,球子似刀鏢般飛旋朝紅色畫門飛去,李世誌得意滿,回頭對被他甩在後麵的眾人嚎道:“老子贏了!”


    眾人目光有疑,一人喊道:“二大王,小心!”


    原來飛馳電掣間,那枚已被擊飛的球子竟轉了方向,自李世肩頭飛過,旋起來猶如利刃般鋒利的球子瞬間割破李世身上錦袍。


    李世臉上笑容凝僵,驚憤看向那個阻攔他進球的人。


    洋洋灑灑的塵灰中,一匹束紅瓔戴金黃馬籠頭的駿馬擋在畫門前,馬背上一人紮襆頭,額間係紅色羅布抹額,著蹙銀圓領窄袖襴衫,衣上所繡的蒼鷹圖紋猙獰淩厲,他英姿颯爽,往馬肚上雙腿一夾,手握球杖,攻勢凶猛朝前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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