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隆在勸慰當中喘勻呼吸,何塞菲尼女士的話令他如釋重負。


    亞龍開始活動翅膀,發出皮甲擦碰的聲音,寒風變得沒有那麽可怖了,水汽和寧靜正在襲來,黎明前最深沉的夜色即將抵達,該是入夢的時候啦。


    “感謝您,女士,這對我意義重大。”


    艾隆收拾好疲憊,又變得精神抖擻起來,“您也早點休息吧,過不了多久就要天亮啦,到時候隊整裝開拔會變得很吵鬧。”


    “你去忙吧,好小夥,我很高興見到你。”


    何塞菲尼是不凍湖的遷民,是位虔誠的道淋祈願師。


    帕洛圖斯比的原住民尊重她們,在用烏瑪語稱呼這類人的時候,要用“女士”代替姓氏,當作是帶有親切感的尊稱,這點跟北部遊民部落的文化有些相似。


    艾隆點頭回到亞龍脊背上,乘著山脈切麵的寒風衝上了高空。


    何塞菲尼彎腰把散落的半角蘭全部撿起,裝在特殊的編製手袋中向前方走去。


    她走動的步伐非常特殊,荒僻的小路傳來沙沙的聲響,腳印沿著依山而建的軍營背後向前延伸,可是雪地上已經沒有人影。


    寒風吹過折損在積雪裏的枯草。


    何塞菲尼調轉方向,朝著詹澤雷斯的帳篷前行,可她的雙腳落在雪地上沒有印痕,就連尚未溶解的雪籽都沒有被觸碰。


    那串腳印還在延伸,繼續向前,沿著原本的路徑繼續傳來漸遠的響聲。


    等到艾隆完成巡邏返回的時候,隻會認為何塞菲尼女士返回了營帳,夜騎哨兵看見蜿蜒的足跡,最多詢問崗哨的負責人,也不會生出其它的想法來。


    戰爭即將爆發的當下,誰都在審時度勢,秘密的會晤有很多,大家都視若無睹。


    ……


    奎瑪捂著腦袋從酒桌上爬起,連忙敲打額角,試圖從酒醉中撿回自己的神誌。


    他知道自己完全就是中毒,傍晚的時候根本不該聽瓦雷裏的鬼話,去嚐試那種用未知液體勾兌出來的雜牌烈酒,兼職比蠍子油還要可怕。


    奎瑪隻碰了半口,從嗓子眼辣到胃裏,反上酒氣的時候就昏過去了。


    他環顧四周時看見了酒館裏東倒西歪的眾人。


    沒有飲酒的麥格小姐等人已經回去休息,洛嘉最近這幾天心情不好,基本都選擇在夜晚的時候站崗放哨,此時應該還在屋頂旁邊的穴洞裏的守夜……


    柯林斯的酒量比自己好點,此時跟幾個傭兵一起躺在走向吧台的過道上。


    奎瑪想要上前去叫醒朗茲,畢竟自己一個人可背不動這麽多壯漢,他來到巨裔身旁的時候,腦子裏的陣痛還沒有完全散去。


    他看見朗茲手邊的指甲蓋裏竟然還插著棵草,壓在指腹和巨斧中間。


    “蠢貨,你不打算要這東西了嗎?”


    奎瑪笑著叫醒自己的兄弟。


    朗茲在搖頭晃腦和沒有意義的嘟囔中蘇醒過來,嚐試了好幾下直立行走,都一屁股坐了回去,原來那種勾兌飲品的效果好到連巨裔都沒有辦法承受。


    “哈哈哈哈,下次,可在野外喝醉咯,你的斧頭都長草了。”


    奎瑪拍著他的肩膀打趣。


    朗茲沒有喝過瓦雷裏,此時還有點鬱悶,好在巨裔的血脈非常強大,醒酒的速度也非比尋常。


    他隻是看了奎瑪一會兒,就咯咯的笑出來。


    奎瑪有點疑惑:“嘶,劣質酒水是不是都灌進你的腦子裏了?還傻樂,趕緊幫我搬屍體啊。”


    “你還意思講我,兄弟,”


    朗茲勾著腰,用粗壯如枝的手指對準他的脖子後麵。“你瞧瞧自己的戰矛吧,不也是長了顆東西嗎?機靈如你這樣的神箭手,也喝迷糊了吧。”


    奎瑪有點意外。


    他使用魔力將戰矛召喚到自己跟前。


    傳說級別的武器安然無恙,隻是在戰矛拚合的部位,用很難形容的角度插了半截植物的頂端,就像是原本就生長在上麵一樣。


    他認得這種植物。


    半角蘭。


    南疆諸國和帕洛圖斯比的春天都會生長的一種東西。


    奎瑪曾經聽別人說起過:


    自己和朗茲的戰矛是南疆某個勢力的物件,隻是被卑鄙的家夥偷走,流落到了劫掠者手中,最後才到達自己這裏。


    可怕的不詳席卷奎瑪全身,讓他打了個冷戰。


    ……


    霍叟穿著野魁毛皮做成的巨大披掛,像是夜行遷徙的猛獸穿行在軍陣當中。


    他周圍全都是詹澤雷斯部落的精兵悍將,還有好幾個其他部落的戰旌——全是因為戰爭的事情前來拜訪自己,但集會上沒有張開的嘴巴,就算拖到深夜,也不會有種講出來。


    霍叟有時候都會陷入反思。


    這群嘍囉不敢去叨擾弗倫岡鐸,卻總往自己身旁聚集,究竟是紅楓高地退讓出現的後遺症,還是自己平時展示出來的形象過於溫和?


    臨近帳篷,走在前麵的冰羽劍士突然抬起了頭。


    他嗅到了一股春蘭才有的味道,像是混合成糊狀的焦餅,可戰旌的帳篷從清早就沒有進過人,究竟會是誰躲過的地底下埋藏的陷阱,還有駐守於此的領騎?


    冰羽劍士示意副官們繼續製造聲響,眯起眼睛,伸手握住了佩戴在腰間的薄霜刺劍。


    “溫泊。”


    霍叟伸出手按住了劍士的肩膀,等他轉過來,才露出溫和的表情說道:“我今天真是忙壞了,替我送送其他朋友,另外,出發之前,都不要打擾我休息。”


    盡管霍叟說得輕描淡寫,溫泊還是聽懂了他的話。


    冰羽劍士將抽出的劍送回去,寒氣向兩側逸散,白霜覆蓋住接口,就像是重來沒有開啟過。


    領騎和副官們攔住了戰旌身後隨行的其他訪客,隨後委婉地將來者勸走。


    過程很順利。


    畢竟詹澤雷斯部落的營帳沒有誰敢高聲說話。


    詠霜執劍者的稱號,震懾的不隻是南疆人。


    霍叟掀開厚重的防風簾,手工紋出來的圖騰很生動,也很有壓迫感,根據他的身材所打造的主營帳屹立在雄峰之下,裏麵的梁架都是用獸骨和鋼鐵拚接出來的。


    他進入回廊的時候,半角蘭燉煮的麵糊已經味道濃鬱。


    隨後他掀起內側的擋簾,才正式進入到自己休息的房間,配備的取暖設備並不多,但每件器具和配套的絨毯都造價昂貴。


    “你現在不用睡在軟泥地裏了。”


    房間裏傳來溫和的女聲,純色無孔的麵具被擱在地籠旁邊。


    這個掛架本是用來烘烤戰靴的,此時上麵多了口本不屬於這個房間的陶罐。


    它裏麵咕咚咕咚地燉煮著角蘭軟豆粥,跟南疆貴族老爺們品嚐的珍饈不同,是常見的窮人吃法,沒有多少香料,熬煮的順序也使用的器皿也很樸素。


    溫暖的爐火將客人的影子照射在牆壁上。


    霍叟沉默地卸去戎裝,走到旁邊鋪好的軟墊上坐下,成為投影的一部分。


    “我想過你會來,畢竟是亡靈潮,可我沒想到你還會願意見我。”


    霍叟說話的語氣很平靜,伸手接過對方盛來的濃粥,整個過程非常自然,並且鬆垮著肩膀,半點沒有平時揮斥方遒的氣魄。


    他們相處得如同野草和小花,像是互相熬過冬天的流浪孤兒。


    霍叟曾經有段時間無法麵對何塞菲尼,因為她總會讓自己想起被勒阿翰拉家族收養的歲月,恐怖殘酷的訓練,永無止境的任務和謀殺。


    每當部落裏的晚輩詢問霍叟法師近戰的傳承時……


    他總會用笑容回避。


    因為這套技巧來自於一個悲慘的童年,來自於永凍高牆以南的陰影,來自於某個專注於追求戰技巔峰的瘋子組織……


    威名響徹整個奧蘇亞大陸的勒阿翰拉家族。


    霍叟當年是冰霜親和者中天賦最好的孩子。


    但往往是這種人,最容易被針對。


    他被思想扭曲的同伴背後捅刀子,完成任務和回到北境,是他成年前最大的願望,直到某次昏迷後遇到了何塞菲尼。


    霍叟說要帶著她離開囚籠。


    兩個人直到成年,地位頗高,才做出了最重要的決定,離開。


    何塞菲尼的臉在逃亡時受到了傷,臉頰留下了永遠無法治愈的傷疤,而霍叟用跟組織的契約救下了她的性命。


    隨後的漫長時光裏,她便用道淋祈願師的身份定居北境。


    霍叟回到詹澤雷斯部落,通過實力和魅力奪取了戰旌的位置,可是他這才意識到帕洛圖斯比麵臨的困境有多麽嚴重。


    他需要擔起更多責任……


    何塞菲尼便很自然地被忽略了。


    霍叟甚至開始忘記她的臉,每當回憶起她,就會被麵具割斷想象,那種男人懂得的愧疚和遺憾便如同山崩般壓向他的心髒。


    何塞菲尼選擇了離開,來到遠離紅楓高地的不凍湖。


    她甚至重新接見了勒阿翰拉家族的使者,用實力去重新奪回話語權,並且將霍叟當年逃亡時許下的承諾攔在了自己身上。


    “我很久沒有喝到過它了,也很久沒有見過你了。”


    霍叟略顯遺憾地說道。


    何塞菲尼接過空碗,笑了下回答:“溫度還沒上來,豆子剛開始軟爛,你不會錯過的。”


    當瑪迦回到營地時,眼前隻是一片破壞殆盡的廢墟。那輛曾為她擋風避雨的大篷車,被從內到外洗劫一空,車架子倒在地上,還在悶燒著。滿地都是扯碎的衣服和毀壞得看不出原樣的器物。


    她在離丹吉睡下的地方不遠處找到了他的屍體。他是為了保護翠婭而死的,而她此刻就躺在丹吉身後。看來凶手把兩人的屍體拖到了同一處。從地上的血跡來看,他們死前沒有痛苦太久。丹吉的手指和翠婭扣在一起,似乎還在留戀著彼此的觸摸。


    瑪迦還看到了厄魯席恩。他在死前換掉了兩個強盜的性命,然後與帕爾一起被困在馬車裏,燒成了焦炭。


    一地凶狠殘暴的藉中唯一完好的事物,就是丹吉的那一雙麵具。瑪迦把它們撿起來,捧在手中端詳了一陣,然後輕輕地蓋在自己臉上。凶狠殘暴的靈的聲音遽然傳來。


    “追叫瑪迦的人。”


    女孩瘋狂地跑向針溪郡,一次也沒有回頭。


    金環劇場,座無虛席,無數雙閃光的眼睛匯成了一片海洋,全都興奮地注視著天鵝絨織就的大幕。國王夫婦與一班臣子也坐在劇場裏,焦急地等待著劇目開演。當黑色的簾幕緩緩升起時,每個人都安靜下來。


    瑪迦坐在後台的換衣間裏,外麵的觀眾齊齊噤聲不語,等待著她的登場。瑪迦細細端詳著鏡中的自己:青春的榮光從她的瞳仁中早已消散多年,隻留下一頭蒼灰色的長發。


    “夫人,您的戲裝還沒穿好呢!”劇場管理焦急地說。


    “不急。孩子,等到最後一刻。”瑪迦淡然。


    “現在就是最後一刻啦。”管理舉起瑪迦一身行頭裏最後的兩樣東西:一張陰險狡詐的臉,一張凶狠殘暴的臉。正是當年奧菲爾倫劇團留下的那套麵具。


    “願您今夜的演出如有神庇。”劇場管理恭敬地遞上兩副麵具。


    瑪迦已經準備好了。她溫柔地將麵具覆在臉上。一陣熟悉的寒意攀上她的背脊,與那個夜晚毫無二致。她全身心地接納著,一如往常。


    她拖著滑步,踩著陰險狡詐的靈優雅的步態登上了舞台。全場屏息。瑪迦身子一弓,又變成了嗜好逗弄獵物的野蠻凶狠殘暴的靈,嚇得觀眾汗毛倒豎。作為雙子死神的化身,她在舞台上飄忽無定,既將永久的寧靜賜予痛苦掙紮的人,也會毫不留情地撕裂生者的喉嚨。直到所有人紛紛起立,爆發出狂雷一般的掌聲時,她的演出才宣告結束。


    一切都如此逼真。觀眾們獻給瑪迦的愛戴無人能及,因為隻有她能夠演出一場精美的死亡。


    甚至連國王與王後都站起了身,向她投來讚許的眼神。


    但瑪迦的耳中聽不到任何掌聲和歡呼。她感覺不到腳下的舞台,也感覺不到其他演員跑過來挽住她的胳膊一起鞠躬致謝。她的胸口被一股尖銳的疼痛絞住了。


    瑪迦勉強抬起頭向觀眾望去,隻見每一張麵孔,都不再是人類的樣子——要麽是陰險狡詐的,要麽是凶狠殘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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