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麗的駕照才剛拿到沒多久,手生得很。


    她本來是去校醫院開止疼片的,呂程一邊拔吊瓶一邊找人借車的時候,她正好在旁邊聽到,然後就自告奮勇提出給燒得眼睛通紅的呂程開車。其實一路開過來什麽事都沒有,但倒車進車位是她最不擅長的。


    “找著人了?我是不是不用倒進去了?”彭麗有些祈盼地看著呂程。


    呂程嗯了一聲,彭麗如臨大赦,油門一踩就要躥出來。


    不過停車大爺不肯放她走,前前後後耽誤了不少時間,就算車沒倒進去,這個車位還是占著了。


    給了大爺一小時的錢,呂程推著夕時坐進了後座。


    如此一來,楊璽隻能坐到副駕駛上去。


    “哎呀,你這個包可進不來啊。”彭麗瞥了眼楊璽手裏的那個大行李包,自顧自在方向盤下麵四處亂摸,“後備箱是哪個來著。”


    楊璽站在車外,整個身子都是僵硬的。


    比起去南省,同坐一輛車更讓他難受。尤其是已經向夕時表白之後,就更尷尬了。


    但麵對呂程,他不想再輸掉氣勢。


    “應該是你右手邊那個,不是這個,再挪一個。”


    後備箱噔的一聲彈開,楊璽繞過去將行李包放好。走回來的時候,他不由掃了眼後座上的夕時。


    隔著車窗,夕時的臉籠著一層陰影。


    灰白的側臉靠在懷裏抱著的登山包上,好像是感應到什麽,剛要抬起頭來,楊璽慌亂而逃,坐進了副駕駛。


    回去的路上,彭麗一直在開口說話。


    對於剛拿了駕照的人來說,沒什麽事比聊車更感興趣的了。


    而楊璽似乎對車懂得很多,彭麗總是有源源不斷的問題,渦輪增壓啦,輪拱啦,手動擋自動擋啦。楊璽不知是出於對車的喜愛,還是怕彭麗冷場,總之一直在回答她。


    “沒錯,也就這麽大。”


    彭麗聊得興起,扔下方向盤和楊璽比劃起來。


    夕時一直注意她,見她鬆手,忙嚇得要喝止。


    但楊璽比夕時直接,他一把抓住彭麗的手按在了方向盤上。


    “好險好險。”彭麗反應過來,雖然沒出什麽事,但仍舊心有餘悸。


    楊璽將手收回來,低低地說了聲小心,坐回去後顯得很沉默。反倒是彭麗,時不時要偷偷朝楊璽瞥一眼。


    夕時從後視鏡裏看到彭麗紅撲撲的臉,忽然間,她覺得很難過。


    有些感情注定要開花結果,即使遮住陽光,它也會努力尋找其他光源。


    又或者本身它就不需要陽光,隻要噴些水就好。


    夕時遮住了陽光,而呂程送來了水。


    你看,人一生總是要遇到這樣一個人,即便你能上天入地,他照樣有辦法製住你。有時候老天爺都幫忙,冥冥中助他一臂之力。


    夕時又歎了口氣。


    如果事情接著發展下去,未來每個人的結局都不會改變。


    楊璽沒去南省,也見到了彭麗,兩個人會慢慢在一起,然後楊璽順利考上研究生,遇到那個濫用職權的教授,再一點點地被磨掉意誌。在踏不到前路也看不見未來的時候,最終選擇了死亡。


    夕時突然有點後悔。


    早知道彼此關係這樣緊密,她就應該直接去三年後楊璽跳樓的時間。


    不管怎樣,先將人救下來,然後再慢慢去了解楊璽的過往。


    現在就如同兩個點,一個點是九年前,一個點是九年後,這中間有一條直線,每個人都在按部就班地行進。她的出現沒能將這條直線斬斷或者重新辟出一條新的路線,隻是將這條直線拉拽成了弧形,每個人還是沿著這條線有他該有的結局,而她隻不過增加了他們到達終點的難度和時間。


    所以現在是在做無用功嗎?


    夕時看看前麵,彭麗的臉上有隱藏起來的小快樂,目光歡快地跳動著,注意著楊璽的一舉一動。


    她突然很好奇,楊璽臨死前,彭麗為什麽沒有察覺出一星半點。


    楊璽的死不可能僅僅歸咎於那個教授,他能磨掉楊璽的意誌,卻殺不死他。


    而那麽絕望的時候,楊璽的身邊並不是空無一人。


    有女朋友彭麗,有母親聶鳳萍,要有多絕望,連生命裏最重要的兩個女人都不在乎也要去死。


    所以那時一定還發生了別的事,彭麗和聶鳳萍都不知道的事。


    但現在這個時間,夕時是無法得知真相了。她能做的就是徹底改變楊璽的想法,性格決定命運,很多時候一念之差就能產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


    夕時抱著她的登山包,心裏想了太多,等回過神來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她的手一直都被呂程握在掌心裏。


    她偏過頭看他,希望他有自知之明,能主動鬆開。


    誰知呂程直接抓著她的手按到了他自己的腦門上。


    滾燙的熱度很快從掌心蔓延到手指。


    夕時吸了口氣,沒想到他竟然燒得這麽厲害。


    呂程換上一種“算你還有良心”的眼神,略有埋怨地看著夕時。


    夕時無語。


    前麵的彭麗聽到夕時抽氣,好奇問道:“怎麽了?”


    呂程自顧自說:“她沒想到我燒得這麽燙,一時愧疚得說不出話來。”


    彭麗咯咯笑起來,從後視鏡裏掃了眼夕時,“夕時你好,我叫彭麗,和呂程都是學生會的幹事。”她停頓了一下,又說,“昨天你和呂程在籃球場的事可是傳遍了整個校園呢。”


    傳遍整個校園?


    夕時偏頭向呂程求證,呂程垂著眼睛捏夕時的手指玩。夕時用力扯了扯,呂程似乎早有防備,握得緊緊的,沒讓夕時逃脫。


    彭麗從後視鏡裏看著他們的“打情罵俏”,忍不住跟著笑。


    “你知道嗎?昨天呂程和夕時,在籃球場。”彭麗賣了個關子,興致勃勃問楊璽。


    楊璽嗯了一聲,聲音很小。


    彭麗認為楊璽就隻是聽說而已,而她當時正好就在籃球場目睹了一切,開始繪聲繪色描述當時的浪漫情景。


    夕時有些無奈,臉上臊臊的。


    明明楊璽都知道的,可是彭麗卻說得很起勁。


    “那個……”


    夕時想要打岔,但才開口,呂程就整個人靠了過來,把頭搭在了夕時的肩膀上。


    他很重,一點借力都沒有,將全部的重量放在夕時身上。夕時覺得肩膀酸酸的,可是偏過去一看,呂程的眉頭皺成川字,臉色微紅,好像很難受。


    夕時一時心疼,就沒有躲開。


    過了會兒,聽到呂程幾近耳語的聲音,“我以為你要走了。”


    夕時的心又隱隱地疼起來,“也快了。”


    “我沒什麽別的要求,”呂程的頭往上蹭了一點,呼吸透過耳邊的碎發噴進夕時的領口裏,“你走的時候我去送你,不要不告而別。”


    夕時鼻頭發酸,應了聲好,回去的路上兩人沒再說話。


    #


    回到旅館後,聶鳳萍看到楊璽回來,氣得在他身上捶打,“你個沒良心的東西,說走就走,你怎麽就那麽狠心呢。”


    楊璽任由聶鳳萍拽著,像根大風中的小草。


    等聶鳳萍念叨的差不多了,楊璽才徐徐開口,“阿媽,我不走了,你放心吧。”


    “你可不許反悔。”


    楊璽承諾著,“不反悔,留下來也可以努力賺錢的。”


    聶鳳萍擦擦眼淚,這才有功夫將目光挪到一起進屋的其他三個人身上。


    夕時自然認識,倒是呂程,聶鳳萍沒想到他也會來。而後跟著的那個小姑娘,紮著個馬尾辮,眼睛亮亮的朝她瞟。


    “阿姨,我叫彭麗,是英文係的。”彭麗主動從呂程身後站出來,笑得很甜,“我昨天在校門口還看見您了呢,拿著兩個大袋子,我想說上前去幫忙的,看有人過去了,我就走了。沒想到您是楊璽的媽媽。”


    夕時眼皮一跳。


    彭麗似乎對楊璽很關注,她在很早之前就認識楊璽?


    而聶鳳萍隻是彎著嘴角回應,“哦,也是楊璽的同學啊。”


    彭麗點頭,還想再說些什麽,聶鳳萍已經轉而去找夕時了。


    “夕時,真謝謝你。”聶鳳萍把夕時拉到一邊,非常真誠地拉著夕時的手,“沒有你,這孩子鐵定不能改變主意。我知道他的,死倔,你能把他帶回來,阿姨心裏特別感激。真的,特別謝謝你……”


    說著,眼圈又紅起來,聲音哽咽。


    夕時搖頭,“我沒做什麽,楊璽自己站在檢票口猶豫了,他還是放心不下您。”


    聶鳳萍使勁拍打著夕時的手,自己的兒子自己清楚,夕時的話她不信。


    “終歸也是你帶他回來的。”


    夕時笑笑沒說話,找了個機會將拍紅的手抽了回來。


    “走吧,讓他們自己說話。”呂程頂了頂夕時的登山包,目光放遠落到楊璽身上,“我這幾天生病了,回頭找你。”


    說完不等所有人的意見,拉著夕時就走了。


    彭麗茫然四顧,對聶鳳萍和楊璽笑了笑,“那我也先走了。”


    聶鳳萍嗯了一聲,眼睛還望著門口,即使早已沒有了呂程和夕時的身影。


    到了門口,彭麗好不容易追上了呂程,“哎,你往哪走呢,車在那邊。”


    呂程眼窩深陷,明眼人都能瞧出他現在狀態不好。倒不僅僅是因為他發著高燒,他的眼神也實在太冷了點。


    “你幫我把車送回去,我還有事和她說。”呂程交待完,拉著夕時繼續往前走。


    彭麗愣愣的,說了聲好,眼瞅著夕時踉踉蹌蹌被呂程拖拽走了。


    確實,夕時也覺得自己很被動。


    從在候車大廳看見呂程那刻起,她教育別人的那種滔滔不絕的能力就全都消失了。呂程一個眼神,一個動作,都牽著她的神經,讓她根本沒法像對待楊璽一樣對待呂程。


    可就是這樣的。


    他是呂程。


    “呂程。”夕時叫他,因為他完全不是朝著t大的方向在走,“你燒得很厲害,還是回學校吧。”


    呂程停了步子,賭氣似的,也不回身,兩個人就這麽一前一後地站在馬路牙子上。


    “回去吧。”夕時又說。


    呂程慢吞吞轉過身來,拉過夕時的手,被聶鳳萍拍打的印子早不見了,可呂程還是輕柔地揉著她的手背,“那個老阿姨下手真狠啊,都給你拍紅了,疼嗎?”


    夕時不敢看他,“不疼。”


    “我都病成這樣了,你暫時不走了吧。”呂程的聲音帶著幾分討好。


    夕時的心有一陣陣的開始抽痛起來,“我……”


    話沒說完,呂程突然將夕時抱在了懷裏,“你說我怎麽就喜歡上你。”


    是啊,你怎麽就喜歡上我呢?


    為什麽每一次,你的感情都這樣熾烈和直接。


    明明你都是第一次見我。


    可如果我繼續問你,你是不是還會扯出你所謂的一見鍾情的理論?


    呂程的懷抱很熱很熱,夕時埋頭在他的胸膛裏,突然覺得透不過氣來。


    她試著推開一點距離,呂程沒有堅持,但是臉上有顯而易見的委屈和難過。他發了燒,好像變成了要不到糖的小孩子。


    可明明在別人麵前都裝得那麽冷靜高傲。


    夕時偏過頭,她覺得不論何時,她始終都不太敢直視他的眼睛。


    她怕自己露了底。


    可就是這一偏頭,大片的白光洶湧而至。


    夕時的呼吸頓時變得壓抑,頭疼得無以複加,好像有一雙手正在活活剝開她的頭顱。


    她抓著呂程的袖子不讓自己摔下去,可仍舊抑製不住往下滑。


    在失去意識前,夕時撐著最後的意誌在周圍搜尋了一圈。


    百米開外,另一個自己穿著羊羔絨的外套,背著黑色的登山包,震驚而慌張地看著她。


    夕時確定,那不是“夕時”,是過去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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