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夫人攜一雙兒女抵達時?, 郅玄已經乘車返回?國君府。


    羊皓服用虎狼之藥,撐不了太久。勉強送走國君,人已是強弩之末, 沒力氣坐穩,隻能靠在榻上, 交代自己的身後事, 教導羊琦如?何?應對內外的敵人。


    沒錯,敵人。


    羊皓晚年犯糊塗, 多年積威仍存。


    他在一日, 羊氏族人不敢造次。等他入陵,羊琦無法壓製族中長?輩, 稍有不慎恐將生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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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羊皓交出?卿位和軍權, 專為換取郅玄庇護。


    生命進入倒計時?, 他反倒看得明白, 國君智慧武功超群拔類,天下間難逢對手。


    以國君的手段, 壓製國內氏族不在話下。區區一個羊氏, 稍稍動一動手指就能令族中上下俯首帖耳。


    現如?今, 氏族群體刀鋒向外,君上威望空前絕後。


    羊皓完全可以斷言,至少二十年, 西?原國朝堂將隻有一個聲音。


    君上在位, 臣權注定平庸。


    向君權靠攏合乎情理?,識時?務者都會做出?和他相同的選擇,或早或晚,無一例外。


    “切記,族中有異心之人, 絕不可輕縱。懲治不利,當求助君上。”


    羊皓教導羊琦,做不到時?無需硬碰硬,完全可以示弱。對象並非族人,而是國君。


    “即已效忠君上,此事順理?成章。”


    強行?壓製族人,羊琦不是做不到。羊皓交出?下軍軍權,卻?沒交出?多年培養的私兵。手握強大的武力,屠家滅門不是問題。


    問題是依照氏族規矩,非到萬不得已,羊琦不能對親族動刀。最好的辦法是向郅玄求助,既能解決問題又能加深君臣默契,何?樂不為。


    羊琦認真聆聽,牢記羊皓口中的每一個字。


    門外傳來腳步聲,緊接著房門開啟,羊夫人進到室內,身後跟著原鶯和公?子鳴。


    “大兄……”羊夫人許久未出?公?子府,隻聽說羊皓病重,未曾親眼所見。如?今當麵,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麵前這個行?將就木之人竟是她的兄長?!


    羊夫人太過震驚,話語哽咽,半晌道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行?動快於思考,搶上前幾步,握住羊皓抬高的手,痛哭失聲。


    原承去世時?,羊夫人也曾流淚,卻?無多少哀傷。於她而言,死去的不是她的丈夫,而是困住她半生的枷鎖和囚牢。


    今日之前,她和羊皓一樣,以為年少時?的記憶早已泯滅,兄妹間的情誼也隨著歲月消逝。


    真正麵臨生離死別,一切都被打破。


    悲傷湧動,羊夫人泣不成聲。握住羊皓的手不斷收緊,愈發襯出?羊皓的虛弱無力。


    原本寬厚的手掌,因病變得骨瘦如?柴。


    原本能手持長?兵駕戰車衝鋒的兄長?,此刻虛弱地躺在榻上,胸膛緩慢起?伏,和任何?一個彌留老人全無兩樣。


    羊夫人不願相信卻?不得不信,羊皓大限已至,注定撐不過今日。


    怨也好,恨也好,悲也好,哀也罷。酸楚湧上心頭,這一刻,她痛徹心扉。


    “莫哭。”


    羊皓費力地撐起?身體,掌心覆上羊夫人發頂,如?年少時?一般安慰她。同時?向羊琦示意,後者領會父親的意圖,當即站起?身,將公?子鳴和原鶯帶出?房門。


    公?子鳴眼圈通紅,被羊琦按住肩膀時?,下意識仰起?頭,聲音哽咽:“兄長?,舅父他……”


    羊琦搖了搖頭,沒讓他繼續說下去。強壓下淚意,沙啞道:“公?子,隨我來。”


    原鶯滿臉淚水,實無多少悲傷。她盡量讓自己裝得更像一些,可惜假裝出?來的情感終歸成不了真。落在羊琦眼中,厭惡感油然而生。若非父親吩咐,他甚至不想?看原鶯一眼。


    “女公?子,請移步。”


    原鶯很不情願,她試圖留下聽清楚羊皓的遺言。


    自進入羊皓府內,她內心深處始終盤繞一縷恐慌,那封信,她親筆寫給羊皓的信,如?果被母親看到,恐怕大事不妙。


    懷揣這種擔憂,原鶯腳下如?同生根,無論如?何?也不願離開。


    察覺門前的動靜,看到原鶯同羊琦僵持,羊夫人當場皺眉,羊皓道出?一句話,令原鶯眥目欲裂,下一刻如?喪考妣。


    “琦,帶女公?子出?去。如?不願,拖出?去。”


    “諾。”


    得羊皓明令,羊琦不再?心存顧忌。原鶯不想?走,他直接抓住原鶯的胳膊,使她無法反抗,強行?將她拖出?室外。


    房門關閉,羊琦鬆開手,麵容冷峻,絲毫不見往日的溫和。


    公?子鳴心生謎團,來回?看著原鶯和羊琦,又看向緊閉的房門,疑惑如?線頭纏繞,越想?找出?答案越是沒有頭緒。


    原鶯僵立在廊下,表麵強做鎮定,實則焦慮萬分。羊皓和羊琦的態度過於強硬,強硬到令她發慌。


    郅玄和羊夫人先後過府,羊皓彌留的消息不脛而走。


    聽到風聲的羊氏族人紛至遝來,懷揣各種各樣的心思,聚集到羊皓府上,吵嚷著要見族長?。


    幾名?族老帶頭,態度十分強硬,無論如?何?要見羊皓。


    有人故意推搡,羊琦幾乎攔不住。


    吵嚷聲傳入室內,羊皓未見動怒,嘴角掀起?冷笑,慶幸為羊琦鋪好路,找到國君做靠山。若沒能提前一步,以族人今日的表現,等他走後必會想?方設法架空羊琦,不鬧到羊氏四分五裂不會罷休。


    羊夫人坐在榻前,手中握著一卷竹簡,指關節攥得發白。


    “我已上請國君,將女公?子封於北。”無視門外的吵嚷,羊皓道出?提前做好的安排,“琦攔不住他們,勞煩大妹助我一臂之力。”


    羊夫人深吸一口氣,對兄長?點了點頭。其後站起?身,鄭重向羊琦拜別。


    兄妹倆皆知,這一別將是永訣。


    “兄長?放心。”


    話落,羊夫人轉身走向房門,雙手推開門扉,吵嚷聲瞬間增大,又在下一刻戛然而止。


    羊夫人站在門前,脊背挺直,目光凜然。


    本來吵嚷不休的羊氏族人如?被打下休止符,全體僵在當場。有數人來不及收回?表情,五官變得扭曲,在人群中極為醒目,顯出?幾分滑稽。


    族老敢同羊琦叫囂,卻?不敢觸怒羊夫人。


    正是看清這一點,羊夫人掀起?冷笑,目光掃視眾人,輕蔑顯而易見。


    眾人心中不忿,卻?無一人敢出?聲,更不敢開口質問。推搡羊琦時?的強勢一掃而空,慫得令人發指。


    震懾住眾人,羊夫人同族老見禮,道:“大兄精神?尚可,叔父請移步,餘者不可吵嚷。”


    三名?族老走入室內,其餘族人情緒焦灼,卻?不敢公?然違背羊夫人,隻能苦苦守在原地,猜測室內情形,心頭火燒火燎,不停來回?踱步。


    “琦,你?進去。”羊夫人道。


    “諾。”羊琦沒有多言,緊隨族老進入室內。


    “鶯,鳴,到我身邊來。”羊夫人吩咐道。


    原鶯和公?子鳴齊聲應諾,站到羊夫人身側。


    母子三人守在門前,羊夫人更如?定海神?針,羊氏族人心生怯意,先前鼓起?的勇氣似皮球戳破,無人膽敢叫嚷造次,全都老老實實候在原地,等待族老現身。


    時?間沒過多久,三名?族老走出?房門。


    “散了,全都回?去!”一名?族老開口,麵色陰沉似水。掃一眼緊隨而至的羊琦和門前的母子三人,到底心存顧忌,沒有當場發作。


    眾人麵麵相覷,不明白族老何?意。


    來時?明明商定,要求族長?當場表態,分割部分軍權,換取各家扶持羊琦。


    觀族老的表現,是事情沒談成?


    眾人的疑惑表現在臉上,族老怒火中燒卻?不能直接開口。事情牽涉到國君,不小心就會大禍臨頭。


    千算萬算也算不到羊皓會向國君靠攏,主動交出?官爵軍權。


    有國君庇護,誰敢動羊琦?


    別說不能動手,連暗中謀劃都要小心再?小心,以免引火燒身,落得全家流放的下場。


    郅玄輕易不舉刀,刀出?鞘定要見血。


    年輕的國君有雷霆手段,更喜歡物盡其用,殺雞儆猴。原義就是前車之鑒。還有更久前的密氏,如?今墳頭的草比人高。


    羊氏族老不想?落到如?此境地,隻能咽下不甘,按捺滿心情緒,盡快將族人打發掉,再?想?應對之策。


    族人陸續離開,羊夫人也沒有久留。


    羊琦送到府門前,目送馬車走遠才轉身返回?,命家仆關門。


    砰地一聲,厚重的木門合攏,隔絕內外兩個世界。


    喧鬧半日的府邸重歸寂靜,府前車馬清空,徒留一片空曠寂寥。


    羊皓歿於當夜。隔日府前高掛白幡,報喪的仆人奔向各家。


    遵循禮儀,羊皓要在家中停靈七日。


    羊琦守在停靈處,禮送祭奠來人。


    寬大的衣袍遮擋下,青年形銷骨立,精神?卻?無半分頹靡,宛如?出?鞘的利劍,寒光大盛,削鐵如?泥。


    七日之後,羊皓入陵。


    郅玄親往送葬,粟虎等人也在葬禮上出?現。


    葬禮結束,羊琦重歸朝堂,被郅玄提拔為上大夫。空出?的卿位暫時?空置,圍繞這個位置注定會有一場爭奪。


    關於軍權的處置,郅玄的做法出?人預料。


    他沒有直接收回?,反而將軍權重新交給羊琦,命他同欒會共掌下軍。隻是同羊皓時?期不同,欒會為主,羊琦為輔。


    有數名?氏族青年隨羊琦入職。


    他們和羊琦在草原共事,彼此之間十分熟悉。他們的加入為下軍注入新血,甲士卒伍采用新軍的訓練方法,精神?風貌煥然一新。


    忙完朝堂之事,郅玄又下一道旨意,由侍人送往公?子鳴府上。


    “女公?子鶯就封。”


    依照羊皓所請,郅玄下令原鶯就封,封地靠近漠北新建的據點。


    此處地廣人稀,實打實的蠻荒之地,開拓的氏族分支都沒有。原鶯被封在該地,同流放無異。區別僅在於她能攜帶一批物資,還有護衛和奴隸隨行?。


    “女公?子,接旨吧。”侍人麵無表情,雙手遞出?旨意。


    原鶯如?五雷轟頂,耳畔嗡嗡作響,眼前一黑,直接癱軟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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