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出東天,寒光滿城,戌時時分,崔朔的車駕才離開宮門,往中城的方向而去,宰相的威儀,巍巍的執事,前遮後擁眾多的人員扈從,步履從容,寂靜無聲。


    崔朔坐在車內,他在朝房內已經換回了常服,寶藍色的衣袍大帶,更襯的他玉麵巍巍,氣度雍容。


    今日是送六王出都城的日子,自劉鄯登基以來,六王與先太子以扶助之功,各有封賞,一直留在都城內參議政事,隻是六王並不傻,知道隋朝參政是腦袋掛在褲腰上的事,而返回各自封地,才是出籠之鳥,上佳的選擇。隻是劉鄯幾番挽留,遲遲不擬歸期,每日或同朝議政,或禦園賞花,除了處理政事外,輪番召見幾位同父異母兄弟,宣德皇帝劉鄯的說法是:“孤與諸王兄王弟自受先帝之封,各赴封地之後,分別有年,常無機會同聚天倫之樂,今幸得再聚首,定要常相聚會才好,怎得又匆匆別離?”


    六王並先太子聽了,憚於劉鄯皇帝的身份地位,隻好繼續羈留,勉力奉承。


    這樣在大都停留了三個多月,諸位王爺實在等不得了,又不肯掉肉,就都來找丞相崔朔商議。


    崔朔自然知道六王的意思,那日在退朝之後,幾人在朝房內相會,六王向崔朔請主意。


    崔朔隻笑笑說:“忠者,信也,六王忠於聖上,雖丹心可昭日月,卻也需些信物,才好取信於天下,諸位王爺想也知道。”


    諸王呐呐,半晌都說:“那丞相以為,以何物為信為美?”依然在試崔朔的意思。


    崔朔沒說話,隻微微含笑。


    諸王想了想,便都說願各遣世子來都,為朝廷效力。


    崔朔頷首,但又搖搖頭,笑道:“這怕還不夠。”


    諸王氣粗,就紛紛道:“遣子為質,這本也是史上有之的事,世子乃是我等的繼位人,人子乃父母的心頭肉,此都不能為信,還待如何?”


    崔朔輕撚著玉如意,笑道:“諸王爺勿動怒,諸位王爺為自身計,自然是先出都城為重,其他的,此時都是末等事,對否?”


    六王中的汝南王就跳起來,說:“崔朔!當日鼓動我們六位王爺進京清君側的是你,當日你、你各自對我等的許諾你當曉得!今日全然翻悔不說,如今弄的我等連自身的性命都將不保,你、你欺人太甚!”


    這話一下戳中了諸位王爺共同的痛處,因為崔朔當日鼓動他們帶“隨行人員”進京殺楊基時,確實對每個人都有一番密談,那番密談的宏圖偉業,此時自然全然變了個模樣。可是如今,他崔朔官拜宰輔,與他們幾位外封王爺也算同為臣子,卻沒有一點兒與他們同心的心,今日來問他一個出城之策,他竟一副前事全然忘卻的麵貌拿喬,令他們不由得大動肝火。


    崔朔見幾位王爺盛怒,且翻出了舊事,他也隻笑一笑,依然原模樣的坐著,笑道:“諸位王爺莫怒,當日的事因何是如今的模樣,諸位王爺各自清楚,並非我崔朔負義。若我負義,今日諸位王爺也不會同我坐在此處了。”


    他說,說到這裏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的,微微一頓,諸位王爺的麵上就急轉了顏色,都不好看起來。


    殿堂內一時靜默。


    崔朔就又說:“我同諸位王爺的心是一樣,願大周朝國泰民安、海晏河清,當今聖上之才德,自是我等有目共睹,諸位王爺的拱衛之心,亦可昭日月,隻是如今新朝初定,百廢待興,實是很需要諸位王爺的大才襄助,且目今國庫空虛,周邊強國窺伺,聖心如焚,我等焉能隻計個人安危,而不為聖上解憂呢?”


    這一番話說下來,整個殿堂裏都沉默了,諸位王爺麵上的表情白了又紅,紅了又青,變幻莫測。


    崔朔的話乍聽似乎沒有重點,雲裏霧裏的,但意思卻有幾個方麵,六王並非蠢人,雖出身高貴,見識還是有的,末了還是膠東王先說話,他也是這幾位王爺裏除了宣德皇帝劉鄯之外,心機等各方麵上佳的一個,他亦微笑看著崔朔,道:“那依照崔相的意思,我等幾個是割地的好,還是出銀子的好?還是讓劉鄯一股腦兒把我們的頭全割了,也讓他高枕無憂,好專心一意地去對付那周邊的‘強國’?”


    還未等崔朔說話,他又笑道:“據本王所知,崔丞相你在少年遊曆時,曾頗得這些‘強國’的器重呢,本王還聽說,我等誅殺楊基時,你曾給底下人下令說‘如有急變,即將沈氏一門送至某邦’,崔丞相,這個“某邦”和你又是什麽關係,竟值得你托付眷屬?”


    諸王一聽,都很驚詫,紛紛看向崔朔。


    崔朔沒說話,他的眸光忽然變得非常奇怪,像一種窺伺的豹一樣的眸光,那雙黑眸裏的光隱隱流動,光華刺人,他就用這種寒針一樣的目光在膠東王劉基那張和劉鄯有三分相似的臉上掃了幾掃,末了他笑了一笑,抬目道:“膠東王果然是有心人,我想——竟是我錯了。”他道,一句話說得莫名其妙,除了膠東王,其餘人都感到很奇怪。


    隻有他和膠東王的目光對視,目光都很清明。


    第二日,這幾位王爺就聯名上了條陳,請願返回封地,請願書上,除了願遣質子入宮侍奉宣德皇帝,為朝廷效力之外,每一位還將封地獻出了三十裏,說“以充國庫,為國解憂”,這其中,膠東王劉基獻出的更多,比別人多了十五裏,幾乎小半數的封地都沒了。


    宣德皇帝拿著那請願書,依然沉吟不語。崔朔在旁坐,就從袖中又拿出了一卷條陳,那上麵都是新擬的關於藩王的職銜、承襲、覲見等的定例。其中最要的一條,是規定諸藩王每年春秋兩季各需進都一次,覲見皇帝,參與春秋兩季的祭祀、狩獵大禮,進京的儀仗、人員等,亦有清楚明確的規定。


    宣德皇帝看罷,方展開龍顏,又與崔朔談過之後,這才親執朱筆,在那請願書上寫下了一個“允”字。


    今日六王已經離開大都,崔朔在朝中待至此時方回,已經無時間回府再換常服,他便在朝房內更衣畢,這才出宮來。


    車行轆轆,隨侍問崔朔是直接回相府還是哪裏,因為崔成早就著人知會了崔朔的隨行人員,相府夫人今早自離開相府,至今還未回來。


    崔朔在車內看書簡,已經不是朝堂上的政事,而是這兩個多月來江陵並桃園各地人的匯報,接沈嬌嬌的人沒接著人,倒是和張良趙撫會上了,張良趙撫,那可都是曾經的邊關大將,如今竟被沈嬌嬌用成了人夫,在洛陽替沈嬌嬌看一家小小的鋪子(在崔朔眼裏是小小),兩人並那麽些當日他留在桃園,準備一旦生變就護送沈嬌嬌北上出關,離開大周的精幹人員,竟然能被她指揮的在碼頭上抗包,真是暴殄天物,豈有此理。


    張良趙撫有日子沒在沈嬌嬌跟前,對沈嬌嬌的所知自然不夠詳盡,尚不及他自己審出來的。


    ——沈嬌嬌自昨晚離開紫堂街之後,就再沒見著嶽觀——他被崔朔給了一個邊關小校尉的職缺,發到三關鎮守城去了,因他調查嶽觀的資料,發現他祖上乃是武職,隻是到了他這一代,因事受牽連,人丁寥落,他又散淡不羈,竟蟄伏在桃園鄉過起了鄉人生活,崔朔覺他尚可用,又正看他每日在沈嬌嬌身邊不順眼,就將他直接發走了。


    當然這嶽觀也沒那麽聽話,崔朔還是費了點小小的周折,才問出了一些話,也才讓他從命,安排走了他。


    但就問出的那些話裏,崔朔並不高興,因為沈嬌嬌這兩個多月沒閑著,雖不說走南闖北,從金陵到桃園,到洛陽,甚至還去了一次東海郡,這些時候,可都是周璋在側,還有這個嶽觀。他崔朔自知是個有些重外事的人,對於眷屬,也許不及平人那樣日日的你儂我儂,可他這也是沒有辦法,家國之大,有國才有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別的不說,就隻沈老爺這一件事,如果不是他崔朔如今居於此位,位高權重,沈老爺一生心血,萬貫家財,又不知幾人窺伺,幾人侵奪。


    宣德皇帝目今倚重他,為攏其心,自然要找機會給沈之瑜翻案,可這萬貫家財卻不好處置。


    沈老爺的聲名太盛,萬貫家財失而複得,崔朔如今又是這樣的地位,所謂水滿則溢、盛極必衰,那實在是是一個風口浪尖,極危險的所在。


    因此崔朔與沈老爺商議此事,沈老爺不愧是巨商風範,目光如炬,未用崔朔明言,即複信說:“自古官商忌連名,且今日已是此等局勢,我之名複與不複,並無關礙,知我者,不言自明,不知我者,言而無用,公道自在人心。且我目今年逾花甲,於‘財’字上向來平常,以我之見,聖上愛汝,必要複吾家之舊產,汝可代我力辭,若力辭無用,可令此舊產入官,添補政用,或濟民眾,吾還有一策,大周民間素少官辦書院、養濟院等……”


    崔朔看罷信,對沈老爺之欽佩愛敬,出自肺腑,由衷敬服。


    這些是外事,此時他車往南行,就吩咐隨行往紫堂街方向來,而不是去相府。


    隻是車未到紫堂街,從人又稟報說沈嬌嬌並不在紫堂街的宅子裏,此時尚在位於昌盛街的恒源號裏沒回來。並且,周璋也上都來了。


    崔朔坐在車內,聽了這個消息,握著書簡,就是半日沒說話。


    末了,他命隨行人員:“往昌盛街去。”


    遂更往前,去昌盛街。


    崔朔到了昌盛街的時候,已經早就過了晚飯的點兒,街上還算熱鬧,隻是他的儀仗這一路走過,未免讓長街靜了一靜。


    及至他在恒源號的門首停下車駕,這長街上兩邊看熱鬧的人都屏息斂氣,靜悄悄的各自在門首圍觀,恒源號的夥計們自然都是不認識他的,恒源號是沈嬌嬌和周璋重金盤下的一個大號,三層樓後麵兩重跨院,有二十多個夥計,寶貨齊全,沈嬌嬌帶來的夥計都在樓內,包括沈貴,聽到動靜都出來一看,就都有些蔫兒了,與其他的夥計一起,都垂手屏息,退到門首兩側恭立,沈貴見崔朔是這樣的儀仗來,也有些不自在,比昨晚在紫堂街見時不同,宰相的距離,太遠了。


    崔朔在門首下車,下來,星月的清輝中,今晚有些冷,微微有風,他先抬目看了看這店首的模樣,次而看到沈貴,便對他點點頭,道:“不要驚動。”


    沈貴一愣,馬上回轉,自然知道他說的應該是沈嬌嬌,就趕緊點點頭,道:“姑、爺,大小姐在後院呢。”就很伶俐的給他帶路。


    崔朔就走進來。


    他這一走進來,店內正在後麵忙活的夥計看到全都住了手,疑惑又驚詫的看著他,又見他們的掌櫃沈貴擺手,命他們出去,一邊恭敬的引著他道:“爺,裏麵請。”夥計們就都溜著牆根出去了。


    崔朔跟著沈貴一路來到中間的一重院子裏,這裏是掌櫃的會貴客,及辦重要事情的地方,收拾的客室是客室、書房是書房,最後麵一重院子是沈貴和住店夥計們的住處。


    沈貴引著崔朔一走進來,隻見中庭和西側的書房內燈火煌煌,西側書房的疏窗上照出兩個人影,一個是個俊朗的男子的剪影,背對著窗,手中似乎拿著一本冊子,正在說著什麽,而沈嬌嬌的剪影看起來像坐著,一隻手拿著筆,微仰著頭,顯然正跟眼前的人說話。


    沈貴看了看,忙跟崔朔道:“唔,爺,是周公子來了,唔,這店也是大小姐和周公子合夥兒開的——”


    崔朔垂目,半晌道:“沈貴,你人不錯。往後,你要多看著小姐。”沈貴被這話壓的身子一沉,他不自覺的摸摸脖頸,道:“是、是,那個,周公子來也就和大小姐說了說生意的事,吃了個、晚飯、”還送了份禮,沈貴沒敢說。


    崔朔點點頭,道:“好,”但他往前邁進了一步,看著沈貴又道:“以後、不要讓他二人這樣獨處——”


    “……”沈貴差點兒崩潰了,因為月色下,崔朔的眼睛很深,那目光怎麽說,帶著壓人的分量。


    他不自覺的又退後了一步,摸摸脖子,道:“啊,是、好。唔,丫頭們在裏麵的,這會兒想是剛出去,我、我去看看——”竟有種失職的感覺,急忙就要進廳內。


    崔朔卻攔住了他,他看著疏窗內的兩個剪影,眸光晦明不定,隻擺擺手,說:“你下去吧。”


    沈貴忙出去了,往外走的時候,想到以前崔朔不悅時的作為,暗暗替他的大小姐捏著一把汗。


    沈嬌嬌在室內,渾然不覺,下午時恒源號擺酒接風,沈嬌嬌晚飯是和沈貴、周璋,以及沈遠伯伯一起吃的,之後周璋同沈貴、沈遠伯伯別室談話,說生意的事,沈嬌嬌在書房,依然按部就班的處理上午未完的事。


    後來沈遠伯伯走了,周璋同沈貴出門見了一回客商,此時周璋也是才回來,沈嬌嬌因想知道結果,因而還未回紫堂街,一邊核賬目一邊等著他和沈貴,此時周璋便是跟她在說見客商的情況,以及他們原打算的一些南貨出北關要走的關卡,及可用的人夫之類的。


    沈嬌嬌今日沒休息好,實則是有些倦怠的,但她想到年下將至,無論如何,也得讓手下的夥計們過個好年,也得賺出些銀子來,方不負這許多時日的辛苦,因此強打精神。


    她自然不知道崔朔此時正站在窗外。


    大都屬於北地,十月中旬的天氣,晚上寒月泠泠,清輝滿院,崔朔獨站在院中看著窗內的兩個剪影,沈嬌嬌時而說話,時而沉思,時而在笑,那影子,似乎比同他在一起時多樣多了,不再像個半大的孩子,而是,像個正常的、華年的女子。沈嬌嬌的側影很好看,一張嬌嬌的美人麵,尤其那一低頭的溫柔,柔軟中帶著嬌美,微微幾縷發絲的影子投在她的耳畔,讓人想替她撩一撩,不知道周璋是不是也有這種感覺,他的影子看著她,在燈火下也是不動的,崔朔在窗外看著,感到一股熱血從丹田起,他眼睛中起了血色,臉色卻越白越寒。


    他像一道寒冷的冰,立在那窗外,緩緩的,抬起了步子。


    然而還未等他的步子落地,忽然又一個人影出現在了室內,崔朔打眼一瞧,竟是沈貴,似乎一隻手還摸了摸頭上的汗,隻見沈貴似乎對周璋說了句什麽,三人又對話了幾句,周璋就放下賬冊,跟著沈貴走了。


    這個沈貴,也不知道是怎麽跑到了後門大概,去找了周璋。


    二人大概是去後院了,人去後,書房裏就剩了沈嬌嬌一個,與崔朔想象的不同,她沒有馬上像以前一樣,隻要眼前沒有正經人她就坐沒坐樣、站沒站樣的,周璋走了,她似乎跟之前也沒大變化,坐在那裏,依然垂頭在翻看著一本冊子。


    崔朔站在窗外,沈嬌嬌坐在窗裏。


    窗裏想必是暖意融融的,因為崔朔記得沈嬌嬌似乎很喜歡暖和的屋子,在揚州的時候。且這房子裏發出的光,也是溫暖如春的感覺。隻是這窗外卻是寒氣沁人的,高而遠的月掛在中天,四處房舍的暗影投在院中,這院中還有個石桌,有些木墩,崔朔就在那木墩上坐了下來,寒月照人,清輝滿院,高牆隔斷了外界,崔朔獨坐在這灑滿寒月的光輝的小院內,看起來竟是,非常的蒼涼。


    清輝灑滿他的身上,那容貌越發的俊美,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清華名貴,亦如他身上衣袍的光華,他寂然端坐,望著疏窗內的女子,卻不知道自己是離她近,還是遠。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疏窗內的人似乎沉迷於事務,良久良久才抬頭一次,以至於崔朔從窗上看到的,隻是她的端莊的發髻和一點額頭。


    又過了好一會兒,沈嬌嬌似乎自己意識到了時間,她終於揉揉脖子放下筆站了起來,在室內走了兩步,側影聘婷。似乎又是在叫人,崔朔聽得到她在喊“海棠”“玉蘭”的名字,但海棠玉蘭的身影也不在,也不知道是不是也被沈貴帶走了,崔朔嘴角微勾,露出微微苦笑。


    沈嬌嬌在室內等了一會兒,見無人來,開始自己收拾起東西來,隻見她從榻上匆匆拿起一件大氅,似乎又拎了手爐,一邊自己給自己包裹著,在房內轉了幾轉,推門就走了出來。


    一走出來,夜風吹的她一縮脖子,連忙低頭係著大氅的帶子,一邊就匆匆忙忙的往外走——因為她感到時辰不早了,得回紫堂街。


    院子裏清輝鋪地,高大的梧桐樹的陰影投在地上,樹下坐著崔朔,她竟然沒看到,她這麽匆匆的走著,路過這片黑影,手脖子忽然就給人攥住了。


    不但手脖子給攥住了,因為她走路不看路,還給一截今兒刮下來的枯枝絆了一跤,差點兒跌到一個人身上。


    這個人穩穩的把住了她,照人的清輝裏,她一轉頭,便看到了崔朔的臉,蒼涼俊美,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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