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杖。


    宮裏的刑杖不似刑庭的那樣沉重,但是隻要二十下也足夠要了秋千的姓名。淑妃說杖責四十,顯然已是下了把秋千生生打死的心了。


    不去看秋千怎樣哭嚎著被拖下去,折柳突然想起來,鳳蝶說過這宮裏幾個大宮女名字都是淑妃親自取的。


    秋千、芍藥、畫眉、鳳蝶,聽著既不是一個係列又不特別好聽,不過這裏卻有個緣由。淑妃取名字的時候曾經說,這是她還待字閨中的時候最喜歡的四樣東西。


    隻可惜,多美好的回憶也終究會有被現實活活打死的一天。


    看著秋千被堵了嘴拖下去,折柳把一切的軟弱困頓都丟在腦後。她抬起頭,不緊不慢地跟在了後麵。


    正五品尚宮。


    至少,她此後頓頓都吃得到粳米飯了。


    ***


    看罷行刑,折柳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屋子,正在擦拭窗欞的小宮女看見她過來,嚇得慌忙跪在地上。


    “怕什麽呢?先這樣罷,不必擦了,我睡會兒。”


    她已經很是疲累了,遣走了正在給她整理房間的小宮女,把門閂上,又把厚厚的窗簾放下來。


    折柳反複確認再三,每個邊角都遮得好好的,折柳坐定在床上,這才哇的一口吐了出來。


    很久什麽都沒吃,她一點東西都吐不出來,隻能吐出些清水來。整整一夜沒睡,再加上這些遠遠超出她能力的交鋒,讓她的頭痛得似乎要炸開,心跳得幾乎覺得自己要死了。


    可是她還活著。


    用了多少掙紮多少心力,她這才平平安安地回來!現在皇上的封賞有了,輕慢她的秋千也被活活打死在中庭,她現在應該做的就是為自己之前的行為喝一聲彩,然後閉上眼睛在這床上好好地睡上一覺。


    可是隻要微微一閉上眼睛,麵前就是秋千被打爛的下身和那雙怨毒的眼睛……


    “如果不是你害我在先……”


    門外突然傳來敲門聲,折柳猛地一激靈,有那麽一瞬間,幾乎以為是腦海中那雙眼睛青天白日地就來索命了!


    “折柳,折柳,我給你拿了藥來。”


    是平安。


    認清外麵的人是平安之後,第一時間襲來的感覺竟然不是驚喜不是開心,而是一陣止不住的困倦……


    她幾乎是輕快地站起來,快步走過去把門打開,門縫裏立時露出平安的臉來。


    平安的臉不能說是不好看的。


    可總有那麽一個人,不管他長得多麽好看,在你的眼睛裏都隻是家人的樣子,仿佛他天生就該長成那個樣子。看見他的第一眼不是心動,而是心安。


    “我給你弄了點朱砂安神丸,你吃了睡一覺。我等你睡著了再走。”平安的手裏拎著兩個油紙包,一個小些一個大些,把門拉開之後,折柳還看見他另外一隻手上托著一隻小巧的壇子。


    聞著有些酒香氣,折柳看著平安把東西都放在桌子上,也就重新回到床上坐著。從她的角度看過去,平安低垂著頭斂了眉目,格外有種讓她安心的感覺。


    “小壇子裏是什麽?”


    平安手下不停,從那小毯子裏倒了一碗出來,這才扭頭向她看來,“桂花酒釀,用井水澎湃了的,我還給你拿了點你愛吃的佛手酥。”


    “以前在家的時候愛吃,進這宮裏幾年,口味越發淡了,哪裏還吃得了那什麽佛手酥,又是油膩又是豆沙餡的。”


    折柳一直繃著的那根弦終於鬆弛了下去,吐了口氣靠在大迎枕上,看著平安的背影抱怨起來,“都說在主子跟前伺候什麽好東西見不著,可這宮裏連口魚肉都吃不著,連塊香胰子都不敢用,怕衝了殿裏燃香的氣味。”


    她怎麽嘮叨,平安也不接話,隻是把那朱砂安神丸搓了小小的一粒一粒的,端了小碗酒釀就過來,喂她吃藥。


    “乖,吃了一會兒睡覺就不做夢了。”


    折柳從他攤開的手掌上捏起一小堆藥粒,放進嘴裏,喝了一口涼涼的酒釀衝下去。才把嘴裏那些咽下去,就被平安塞進小半塊佛手酥。她其實早就餓得不行,油膩的酥皮這時候隻覺得甜美極了。


    剛剛抱怨了幾句,現在一下覺著身上筋骨都軟了,她靠在平安的身上,鼻子有點酸。


    平安看她幾下就把那小塊糕點吃下去,笑了笑,給她喂了一口酒釀。又把佛手酥放在她手裏,看著她小口小口地咬著,又俯下身去,給她慢慢地按著膝蓋。


    折柳悶哼了一聲,這才覺出膝蓋的酸痛來,平安一邊細細地給她捏著,一邊絮絮地說,“都知監幾位太監,一下雨就沒一個能爬起來的,不然也不能讓馬太監爬上去,他今年不過才四十二歲,大本事沒有,就是身子骨結實……”


    一口氣吃了三塊酥,幾乎覺著有些撐著了,折柳這才感覺心也不慌了氣也不短了。平安把酒釀遞給她,她一口氣又喝下半碗去。


    “好了,別給我捏了……以後調到尚宮局去,想跪也沒機會了。”都知監雖然是好地方,可是卻是十分辛苦,如今皇上身邊無論大小雜活,都是都知監的小公公們忙活,平安雖然暫時還在內學堂上學,可是做活必是少不了的。


    平安又捏了幾下,這才站起來,坐在折柳身邊,看她沒骨頭似地靠過來,摟住她揉了幾下肩膀,這才開口。


    “我來的時候,看見中庭那一攤血了。”


    聽得這話,他懷裏的折柳身子一下僵硬了起來,猛地就要坐直,複又被他拉過去揉著。


    “我聽說死的是個叫秋千的?”


    直到覺得折柳後頸不那麽硬、放鬆下來了,他才慢慢地問道,“你剛回來,這端熹宮就打死了個宮女……”


    折柳還在平安懷裏伏著,可是聲氣都已不對了,她咬牙道,“連你也來問我?”


    “不是。”平安答得極輕極快,“既是有你的關係,那她就是該死的。我不過問一問,怕你一時想迷了,反想些有的沒的。”


    說了這話,平安才覺得懷裏的折柳重又放鬆下來,把頭埋在自己的頸窩裏。


    她不是那麽嬌弱的人,看著自己麵前打死了個人就嚇得要命。


    “平王派兵來捉我的時候,就是這丫頭給指的路。”


    平安的手一下一下地拍在折柳的肩背上,又輕又慢,拍得折柳有些昏昏欲睡地。


    “不是我一定要逼著娘娘把她打死……皇上已是親口封了我做尚宮,還不知道那尚宮局哪位積年的老嬤嬤被頂了下去,我這才十七……當眾領著兵把我指出來的秋千我都放過的話,以後陷在那尚宮局裏頭,說不得骨頭渣子都叫人吞了。”


    “如果隻是因為她給平王的兵指路,我就叫娘娘打殺了她,我還不至於這樣難受罷?連用繡墩敲死了平王我都不難受,可是秋千……”


    平安慢慢地拍著折柳,一直拍到她再也沒發出一絲兒聲音。他小心翼翼地鋪好被子,扶著她躺平在床上,又幫她散了發髻脫了鞋,坐在鳳蝶的床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她。


    折柳的眼睛閉著緊緊的,眼角慢慢析出一滴小小的渾濁的淚水。


    “就算你不逼著淑妃娘娘,她也一樣會死。這樣的人,哪個宮裏都留不得。”


    “不要怕,我在這。”


    “以後再有什麽人,我替你殺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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