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國師坐在墳墓旁邊的一塊大石頭上,盯著墓碑上鐫刻的名字,絮絮叨叨地說起了很多事情。


    其中有大齊王朝的近況,有他自己對符篆之術的最新研究成果,也有他的師弟何逸群近期遊山玩水的經曆。


    不過,他提及最多的,還是顧旭。


    “……師尊,不知您是否敢相信,我身邊的這個年輕人竟然能夠把‘焚天七式’的第一式‘熒焰’轉化為符文的形式,用來破解‘凶神’級鬼怪屏蔽天機的法術……”


    “……除此之外,就在昨天,他還基於陰陽八卦,設計出了一種能夠迅速計算賬目開支的符陣。它完全不屬於大齊王朝現有的符道體係,根本不是一般人能想得到……”


    “……或許,比起我這個愚笨的學生,還有何逸群那個遊手好閑的混蛋,他更配得上做您的傳人……”


    顧旭待在一旁,默默聽著大齊國師在赤陽子的墳墓前自言自語。


    換做是平時,當他聽到別人像這樣滔滔不絕地誇獎自己,他一定會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然後上去禮貌地說幾句客套話,表示“多虧了國師的提攜”、“這都是前輩們教導的結果”。


    但今天,他卻定定站著,一動不動。


    剛才那副鐵網彌覆、烈火焚燒的地獄在他腦海裏揮之不去,令他久久無法從中緩過神來。


    他的腦海中持續不斷地冒出各種疑問—


    如果大荒真的是一座可怕的牢獄,人族都是牢獄中的囚犯,那麽鬼怪和皇帝又在其中扮演著怎樣的角色?


    那些企圖飛升的修士,是不是相當於被剿殺的越獄者?


    還有自己身上那層庇護的星光,又是從何而來的?


    ……


    “顧小友,咱們該回去了。”


    一刻鍾後,國師轉過頭對顧旭說道,終止了他紛亂的思緒。


    顧旭點了點頭,然後像來時一樣,抓住國師的手臂,穿過空間裂縫,回到了驅魔司總部。


    在與國師告別後,他跨過大門門檻,沿著彎曲的走廊,朝著自己居住的“清香閣”走去。


    途中,他見到兩個姑娘在院落中練武。


    其中一個身材高挑,穿著一件淺綠色立領對襟短衫,手中揮舞著一柄木劍,如墨青絲用一根木簪,在腦後束成簡潔雅致的發髻。唯有鬢角的幾縷發絲貼著她的麵頰垂落下來,沾著晶瑩的汗珠兒。


    另一個嬌小玲瓏,漆黑色的“七曜服”緊緊包裹著她纖瘦而有活力的身軀,與她嫩若冰晶的白皙臉蛋形成鮮明的對比。雖然她的武器是一柄一米長的大砍刀,但她揮刀的姿態卻輕盈自如,宛若翩翩起舞。


    天空湛藍,涼風習習。


    兩個美人在清晨的陽光下打架,無疑是一副極美的畫麵。


    但顧旭卻不由自主地想,在她們的身上,是否也跟大齊國師一樣,戴著一對無形的鐐銬,站在烈火炙烤的金屬地麵之上,遭受著痛苦的折磨。


    就在這個時候,時小寒忽然注意到了顧旭的到來。


    她停下手上的動作,把大刀插進背後的刀鞘中,先是驚喜地睜大眼睛,嘴角向上翹起道:“你終於回來啦!”


    不過待她注意到顧旭的眼神後,她立即斂去笑容,秀眉微蹙,雙手插在腰間道:“顧旭,你幹嘛老盯著我的腳看?”


    聽到她的話,顧旭尷尬一笑。


    他當然不可能實話實說。


    於是他立即找了個借口,解釋道:“你的這雙繡鞋很好看呀……是新買的麽?”


    憑借過目不忘的天賦,他非常確定時小寒以前從來沒有穿過這雙鞋子——這是一雙精致的黑繡鞋,上麵有銀絲繡成的複雜花紋,裏頭是一塵不染的小白襪,跟驅魔司的這身製服可謂非常搭配。


    “是我父親昨天從萊州府那邊寄來的,”時小寒淡淡回答道,然後她話鋒一轉,一雙大眼睛微微眯起,“那你幹嘛還盯著上官姐姐看呢?她可沒有換新鞋子穿呢!”


    顧旭心頭無奈感歎:這丫頭的眼睛也太尖了吧!


    他想了想,回答道:“我的步法最早就是上官道友教我的……現在既然有幸看到她在練武,自然得抓住機會多向她學學。”


    上官槿本人卻似乎對此渾不在意。


    聽到顧旭這話,她甚至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伸手把鬢角的碎發理至耳後,說道:“顧道友的‘流行走月’步法,早就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反倒我在修行上遇到不少問題,日後還需要顧道友多多指教呢!”


    就在這時候,上官槿忽然敏銳地捕捉到,顧旭的眼睛裏隱隱透出複雜的情緒,跟以往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太一樣。


    “顧道友,你現在看起來好像有些心事,”她小心翼翼地問道,“是不是遇到了什麽麻煩?需要我幫忙嗎?”


    顧旭本想說一句“我沒事兒,不用擔心”。


    可話剛到嘴邊,卻變成了:“我有個問題想問問你們……在‘美好的假象’和‘殘酷的現實’之間,你們更願意選擇哪一個?”


    “當然是選擇真實啦!畢竟,我很討厭別人撒謊騙我,把我當成笨蛋,”顧旭話音剛落,時小寒便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如果現實真是殘酷的,那就想辦法去改變它就好了。


    “隻要本女俠變得足夠強,把那些令人不愉快的東西統統一刀砍掉,那這個世界不就變得美好起來了?”


    說話時,她舉起了小拳頭,一雙杏眼澄澈無垢、煥發光芒。


    上官槿則低頭沉思,似乎在揣測顧旭的心思。


    隔了好一會兒,她才緩緩地開口說道:“顧道友,我輩修士之所以選擇踏上幽冥之路,向死而生,不僅僅是因為想要獲得能與鬼怪抗衡的強大力量,也是因為渴望探索天地大道,了解這個世界的真相。


    “依我個人愚見,在我們撥開雲霧、洞見真實的那一刻,不論它是好是壞,我們的人生便已經沒有遺憾了。


    “我相信,顧道友應該也懷有這樣的想法。”


    顧旭沉默不語。


    對於兩人給出的答案,他其實早就有預料。


    他明白,隻有見識過那可怕的地獄場景,才能真正地理解他這個問題背後的含義。


    接下來,顧旭並沒有跟兩個姑娘一起去飯堂。


    相反,他一分鍾也沒有耽擱,獨自回到了“清香閣”,進入了修煉的狀態。


    如果說在此之前,他修煉僅僅隻是為了尋求長生,在擺脫死亡的陰影後,做一個安逸逍遙的富貴閑人。


    那麽在今日之後,他又有了新的變強的理由——


    假如有一天,這個世界的偽裝被撕破,暴露出真實殘酷的一麵,那麽他希望自己擁有足夠的力量,能夠保護自己和身邊重要的人。


    …………


    在把顧旭送回驅魔司衙門之後,國師也通過空間裂縫,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他並沒有像大齊王朝的其他達官貴人們那樣,在洛水南岸的街坊間修建豪華奢侈的四合院。


    而是在城郊人煙稀少之地,修建了一座偏僻樸素、適合清修的磚房。


    這裏草木茂盛,溪流潺潺。


    尤其是到了夏季,那空氣中更是充斥著鳥語蟬鳴。


    大齊前任國師赤陽子就是個作風簡樸、不喜鋪張之人。


    他的徒弟無疑也繼承了他這樣的性情。


    國師脫下靴子,換了一身衣服,坐到了窗邊的書桌旁。


    在桌子中央擺放著一張白紙,紙上寫著一個端端正正、豐澤厚實的“火”字。


    顯然,這是一張“火字符”。


    它是國師按照顧旭所說的方法,念誦特定的咒語嚐試畫出來的。


    雖然國師早就知道了“火字符”的神奇之處。


    可當他真真正正親自把它畫出來的時候,他依舊會忍不住對顧旭那小子的創造性思維驚歎不已。


    他覺得,這個年輕人的靈魂是無拘無束的——他什麽都敢去想,什麽都敢去質疑,也敢於踐行自己的想法。


    “如果師尊還活在世上,一定會跟他非常有共同語言吧!”國師默默在心頭想道。


    赤陽子當初在世的時候,也是一個不拘一格的人。


    他會去研究在曲轅犁上銘刻符文,使得曲轅犁能夠代替人和牲畜,自動犁地;他也會去嚐試在織布機上設計陣法,使其能夠自發地轉動。


    他甚至還嚐試過掌控風雨、操縱天氣,從而使大齊風調雨順,避免農民們遭受水旱災害。


    當然,他的許多嚐試都失敗了。


    畢竟他的很多點子,以他一己之力是很難在全國範圍內普遍實踐的;而大齊朝廷也認為,符師們本就數量極為稀少,他們應該把更多精力放在斬妖除魔上,而不應該來折騰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因此也很少給赤陽子提供足夠的支持。


    但赤陽子的這些所作所為,卻在國師心裏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國師清晰地記得,赤陽子把他稱作“榆木腦袋”,把何逸群稱作是“小豬崽子”,常常覺得他們太過死腦筋,從來沒有產生過令人驚喜的奇思妙想。


    國師曾一直因此深感苦惱。


    畢竟他出身貧寒,自幼缺少修行資源。能擁有現在的成就,師尊對他有很大的恩情。


    他很想成為一個令師尊滿意的學生,讓師尊感到驕傲。


    直到後來,師尊走火入魔、自廢修為。


    對於師尊身上的這些變故,國師感到惶恐不安。


    他覺得其背後定然有著極大的隱情——以師尊第八境修士的能力,都難以應對。


    但他不敢去探索真相。


    他甚至覺得,待在原本的世界裏,按照原來的軌跡繼續生活,或許也是一種不錯的選擇。


    今天在赤陽子的墳墓旁邊,他相信顧旭或許真的察覺到了一些關鍵的信息。


    但他並沒有與顧旭深入交談,而是及時地打斷了對方。


    一方麵是因為他自己心頭的恐懼——赤陽子當初自廢修為後那虛弱無助、鬱鬱寡歡的樣子,留給了他深深的心理陰影。


    另一方麵也算是對顧旭的保護——赤陽子作為第八境修士都無法解決的事情,顧旭擅自去接觸,定然有害無益。


    “咚咚咚!”


    就在這個時候,屋子裏忽然響起了一陣敲門聲。


    憑借第七境聖人的強大感知能力,國師坐在書桌旁邊,就知道了這個來客的身份。


    不過出於對這位客人的尊重,國師還是站起身,走到門邊,親自打開了屋門。


    來人是昭寧公主。


    她穿著一件深紅色繡有金色花紋的襖裙,披著一件雪白的狐裘,鴉羽般的黑發高高盤在腦後,由金色的鏤空花冠固定住。


    由於她是一個凡人,無法像修行者一樣用真元抵擋寒冷,所以此時此刻,她白皙的臉頰有些微微泛紅,長長的睫毛也不住地在風中微微顫動。


    ?身為“洛京第一美人”的昭寧公主,似乎在不同的環境下,都有著一番不同的風情。


    當她身穿宮裝站在金碧輝煌的紫宸殿裏的時候,她是雍容華貴、掌握生殺予奪的執政公主;當她穿著一襲樸素大方的男裝,站在龍門書院的淅瀝細雨之中時,她身上又有了幾分文雅的書卷氣;而此時此刻,當她裹著狐裘站在寒風中,她又有了市井間普通女孩楚楚動人的味道。


    當然,以國師現在的年紀和修為,早就不會再因為美色而動心。


    對於昭寧公主,他其實更多懷有一種前輩對後輩的欣賞態度。


    他記得昭寧公主去龍門書院勤奮求學的經曆,記得這位公主拿著炭筆和小本子來自己麵前請教修行方麵的知識,也曾記得她不止一次因為深夜處理政務,眼眶裏清晰可見的紅血色。


    他覺得,這位身為凡人的公主殿下,遠遠要比她的那幾位兄弟更加刻苦耐勞。


    若不是上蒼不公,奪走了她的修行資質,否則他覺得她應該是所有皇子皇女中間最有資格、最有能力繼承“泰阿劍”的一個。


    與此同時,國師也注意到,昭寧公主的馬車停在數百米遠的位置。


    她把隨從也留在那邊,一個人走了過來。


    這無疑也體現出了她的誠意。


    於是國師麵帶微笑,對她說道:“殿下請進。”


    (先更後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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