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升是一個騙局。”國師喃喃道,把顧旭的話重複了一遍。


    然後他沉默片刻,提出了自己的疑問:“如果飛升是一個騙局,那麽曆史上的那些飛升仙人,比如太祖皇帝,比如三大門閥的先祖……他們都去哪裏了?你在與空玄散人對峙的時候,有沒有從他那裏得到什麽其他的關鍵信息?”


    堂堂大齊國師向一個第三境修士尋求問題的答案,這聽上去似乎有些令人難以置信。


    但這便是國師一貫的性情。


    隻要討論到“學術問題”,不論是符篆之術還是天地大道,他就會瞬間忘記世俗裏的身份尊卑,跟不同地位、不同修為的修士們打成一片。


    “空玄散人提到過,飛升的雷劫比他想象中要可怕上百倍,他覺得根本不可能有修士在那樣的雷劫中幸存,”顧旭說道,“在那之後,我曾經猜測過,或許雷劫並不是飛升仙界的必經關卡,而是抹除強大修行者的手段。


    “畢竟,‘仙界’這個地方,隻存在於書籍記載和口耳相傳中,但是沒有人能夠證明它是真實存在的。每一個曆經雷劫的修士,除了空玄散人這種依靠《昭冥禁術》苟活於世的,都徹徹底底地與人間失去了聯係……我們無法判斷他們是抵達了九天之上的極樂世界,還是在渡劫的過程中魂飛魄散、屍骨無存……”


    “仙界一定是存在的,”還未等顧旭說完,國師就打斷了他的話,“仙界是上蒼的居所。上蒼是存在的,仙界就是存在的。”


    說這話時,國師的語氣非常堅決,f跟他以往和藹可親的態度截然不同。


    不過話音落罷,他意識到自己情緒似乎有些激動,擔心可能嚇到顧旭,便笑了笑,補充道:“年輕人敢於大膽地做出假設,是一件值得誇獎的事情。但是這種原則性的問題,還是不要輕易地去質疑它。”


    “我明白了,國師大人。”顧旭點頭說道。


    他意識到,在大荒本土居民的心目中,“上蒼”擁有著至高無上、不容褻瀆的地位。


    國師可以放下身份,跟他暢所欲言地談論“八卦邏輯電路圖”。


    但是當話題涉及到“上蒼”的時候,他的態度就會變得格外固執、格外堅定。


    隨後,國師揮了揮衣袖,憑空變出三柱香,用真元將其點燃,插在赤陽子墳墓前香爐之中。


    香爐體積體積不大,造型樸素,在長期的日曬雨淋中,表麵上已經有了淡淡的鏽跡。


    在清晨的陽光下,青煙盤旋而上,嫋嫋升騰,幽香淡淡。


    顧旭也跟在國師的身後,朝赤陽子的墳墓躬身行禮。


    赤陽子開創的《焚天七式》引領他走進了“道”的世界,也幫助他在沂山的黑色祭壇邊上死裏逃生……某種意義上,赤陽子可以算作是他的一位老師。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顧旭忽然微微皺起眉頭。


    “國師大人,我想問一下……赤陽子前輩的這處墓地,是誰為他選擇的地址?”


    “是他生前自己選的,”國師轉過頭來,神情有些意外,似乎沒想到顧旭會提出這樣的問題,“師尊在自廢修為之後,一直在屋子裏鬱鬱寡歡。於是有一天,我和師弟便帶他出來散心。走到這個地方的時候,他忽然對我們說,日後要把他葬在這裏。”


    “我感覺,這個地方的風水……似乎有些不對勁。”


    顧旭此時已經發現,赤陽子墓地所在的這個地方,並不是傳統意義上墓葬風水寶地。


    因為墓葬之地本就是陰地,容易引起陰煞之氣匯聚,誕生出鬼怪陰魂,所以大荒民眾對於陰宅風水一向非常看重。


    在他讀過的風水書籍中就有過這樣的描述:“山來水回,貴壽豐財。山囚水流,虜王滅侯。”


    人們往往會選擇依山傍水、平整寬闊的地方作為墓地,既要保證有充足的陽光,也要求周圍有綠色植物。


    他們認為,這樣的地方能夠保證氣息流通,陰陽平衡,避免陰氣過盛,招致災禍。


    但是赤陽子的墳墓與這些特征完全不符合。


    這個地方位於洛京城東北,在八卦之中屬於“艮”位,也就是“鬼門”的位置;而它的地勢也位於幾處山脊之間,四麵八方雜山環繞,進退失據,有如被囚禁之狀。


    除此之外,顧旭還了解過,洛京城號稱“龍興之地”——其氣運自被稱作“龍脈”的昆侖、秦嶺而來,經過三山五嶽,在洛京城形成了匯集舉國氣運的“太極寶穴”。


    但出於地勢的因素,洛京旺盛的龍氣在這裏反被阻塞,難以流通。


    如果顧旭的判斷沒有錯的話,這裏的風水形成了“困龍天牢之局”。


    絕不是墓葬的佳地。


    赤陽子……他為何會給自己選擇在這樣一個地方安葬?


    “顧小友,我雖然不是風水師,但是也讀過一些風水堪輿方麵的書籍,”與此同時,國師也在一旁緩緩地開口說道,“當初師尊選擇這個地方的時候,我也感到非常意外。但我轉念又想,師尊一向以學識淵博著稱,他選擇這裏,一定有他的道理。


    “我們這些才疏學淺的弟子,不應該去妄自質疑他的心思。”


    聽到他的話,顧旭再一次深深感受到,國師雖然表現得求知若渴、不恥下問,但他骨子裏依舊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大荒人——他信奉上蒼,尊崇師長,服從皇權,腦子裏裝著很多根深蒂固的觀念,鮮少會去質疑權威。


    反倒開創出《焚天七式》的赤陽子,看上去像是一個異類。


    顧旭不再開口。


    他靜靜站在原地,思索著赤陽子生前來到這個地方的時候,究竟懷著怎樣的心思。


    空玄散人飛升失敗之後,用“昭冥禁術”把自己變成了鬼怪,然後在禁術的影響下,漸漸地喪失人性——從殺死檮杌、為民除害的英雄,變成了不惜以青州府十萬百姓為祭品舉行晉升儀式的惡鬼。


    但是與此同時,他也用最後一點屬於人族的理性,在嶗山之巔的傳承裏,以一首《清平樂》,留下了“小心天行,莫求飛升”的警告。


    這樣的舉動,放在一個第九境的修士身上,似乎顯得有些過於謹慎。


    這時顧旭還想到,在沂山的黑色祭壇前,當空玄散人把一些記憶碎片強行塞進他的腦子時,有一段內容被悄無聲息地抹去了。


    似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想要阻止他知道那些關鍵的信息。


    “莫非……赤陽子前輩把自己的墓地定在這個‘困龍天牢之局’裏麵,是想要通過這樣的方式,把一些重要的信息傳遞給後人?”顧旭的心頭突然冒出了一個大膽的猜測。


    他深吸一口氣,然後微微眯起眼睛。


    這一次,他不再僅僅依靠視觀察此地的環境,而是憑借自己的神識,捕捉著此地的氣息的流動。


    看到他這樣的舉動,國師輕輕搖了搖頭,不由得在心頭感歎道:“他不會是又受到某種啟發,進入頓悟狀態了吧?”


    對此國師並不感到意外。


    畢竟,自從顧旭元宵夜在擂台上突然領悟了“東風夜放花千樹”的法術之後,幾乎整個洛京城都知道了這個來自青州府的年輕人天賦異稟,擁有著超乎常理的可怕悟性。


    國師甚至對他頓悟的結果充滿了期待。


    …………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


    來自四周的陰寒氣息,漸漸地在顧旭的視野中交織起來,像是形成了特殊的、灰蒙蒙的濾鏡,令他看到了不一樣的世界。


    這一瞬間,草木稀疏的山坡消失了,湛藍如洗的天空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近乎密不透風的鐵網,從高高的穹頂,一直延伸到遙遠的地平線。


    地麵也同樣由鐵網構築而成。


    鐵網之外,則有猩紅如血的黏稠火焰在熊熊燃燒,使其灼灼發燙。


    此外還有鐵蛇鐵狗,口吐火焰,在獄牆上巡邏。


    置身於這鐵牆鐵網之中,顧旭感覺自己就像是一條鍋中的魚,正在遭受著高溫的炙烤。


    莫名之間,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句話:“周匝鐵牆鐵網彌覆,其地亦鐵,上火徹下,下火徹上。”


    他覺得自己曾經在某本書中見過這段描述。


    可是此刻,他就算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這段話究竟出什麽地方。


    然後他瞥了一眼身邊的國師。


    他發現國師的雙腳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幅金屬鐐銬——這不是普通的金屬,而是燒紅的烙鐵,燒焦了他的血肉,也使得殷紅的鮮血汩汩流出,淌了一地。


    但國師卻依舊神情淡定,對此渾然不覺。


    顧旭又低頭看了看自己。


    還好,他自己的身上並沒有鐐銬,也沒有任何傷口。


    有一層薄薄的、銀白色的光暈,把他整個人包裹了起來,形成了一道保護的屏障。在這銀白光芒中,似乎隱隱可以窺見眾多星辰的虛影。


    不過,那些自地底下冒出來的暗紅色火苗,卻一直在試圖打破他這道由星光凝聚而成的屏障,像是無數隻饑餓的野獸,想要將他徹徹底底地吞噬。


    看到這樣的情景,就算顧旭擁有遠超常人的心理素質,也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


    “大荒是一座牢獄。”


    他的腦海中忽然冒出一個這樣的念頭。


    他想要立即開口,把這個念頭告訴國師——因為他感覺到,這或許是赤陽子的一絲殘念,想要借助這裏的“困龍天牢之局”,傳達給他們的重要信息。


    “大……”


    然而,就在顧旭開口說出第一個音節的刹那,一股強大而神秘的力量突然阻止了他,使他的聲帶停止振動,再也無法發出任何聲音。


    他甚至察覺到,如果他再有想要把這個秘密說出去的想法,這股力量會以一種極為霸道的姿態,把他的靈魂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抹去。


    那樣的話,他就根本不需要再為了追求長生,努力地修成聖人。


    他十八歲就可以入土為安了。


    於是他幹脆地選擇了放棄。


    他視野中的世界,也瞬間恢複了正常。


    天空依舊晴朗,陽光依舊明媚,涼風吹著山坡上的草木沙沙作響。


    剛才發生的一切,仿佛隻是他的幻覺罷了。


    “或許……赤陽子前輩當初就是因為看了這鐵牆鐵網彌覆、烈火焚燒的可怕情形後,才會走火入魔的。”顧旭深吸一口氣,默默地在心頭猜測道。


    國師站在他的身邊,臉上露出關切的表情,對他說道:“顧小友,你沒事兒吧?”


    國師顯然注意到了他剛才驚恐的神情。


    “我沒事兒,多謝國師大人關心。”顧旭笑了笑,回應道。


    他現在不敢表現出絲毫的異樣。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


    他感覺到,那股神秘的力量給了他一種非常熟悉的感覺。


    它具備著一種非常強烈的威壓,帶著一種逼迫眾生臣服、“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傲慢態度。


    令他想到了當初和四皇子蕭尚貞在“論道之境”中切磋對決時,對方憑借功法施展出來的“天龍領域”。


    也令他想起了進入大齊皇宮接受爵位冊封的時候,來自於宮殿建築中的那股似乎具備著千鈞重力的、逼迫他匍匐膜拜的可怕威壓。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


    他感覺到,那股神秘的力量給了他一種非常熟悉的感覺。


    它具備著一種非常強烈的威壓,帶著一種逼迫眾生臣服、“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傲慢態度。


    令他想到了當初和四皇子蕭尚貞在“論道之境”中切磋對決時,對方憑借功法施展出來的“天龍領域”。


    也令他想起了進入大齊皇宮接受爵位冊封的時候,來自於宮殿建築中的那股似乎具備著千鈞重力的、逼迫他匍匐膜拜的可怕威壓。


    …………


    注釋:


    (1)“山來水回,貴壽豐財。山囚水流,虜王滅侯。”——晉·郭璞《葬經》


    (2)“周匝鐵牆鐵網彌覆,其地亦鐵,上火徹下,下火徹上。”——《大涅槃經·十九卷》(其描寫的是佛教中“無間地獄”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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