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的燦爛陽光下,人流熙熙攘攘的繁華街巷,陸傳低頭看向阿桃,狹長的狐狸眼中是連他本人都沒意識到的溫柔。


    被這麽雙眼睛看著,阿桃心中劃過一抹異樣,目光下意識地躲閃,小手攥緊衣袖。


    “爹娘兄長都在,我不怕。”


    陸傳輕哼一聲,逆著光看向那張柔嫩的小臉。十二歲的小姑娘還是個半大孩子,一張臉嫩得跟剛鑽出來的花骨朵似得,配上她那雙活靈活現的大眼,怎麽看怎麽順眼。


    這邊他看著順眼了,旁邊林青招可膈應極了。


    平常跟頭上六位兄長搶妹妹也就罷了,畢竟有血緣關係,他忍!可如今旁邊虎視眈眈的好基友算什麽?


    輕咳一聲,書生長袍下的腳踢下陸傳,目視前方衙門來人,他不卑不亢道:“事實如何,如今已然是真相大白。”


    平平淡淡的一句話,書吏卻敏銳地感覺到其中殺氣。不過下一刻他便反應過來,莫說當日卻有賄賂之事,就算自己信口雌黃,以林家鄉野村夫的出身,又能拿官府怎樣?


    想到這他重新挺直腰板,露出往日麵對尋常百姓時高人一等的傲然之姿,蔑視道:“黃口小兒乳臭未幹,卻是信口雌黃,硬是把黑得說成白的。事實真相如何你們心裏清楚,待日後,定會有真相大筆之時。”


    一番話頗為剛正不阿,若在平時定能唬住不少人。可有阿桃戳穿在先,如今他這般做派反倒成了死鴨子嘴硬。


    人群中不知有誰發出哄笑,接二連三,笑聲向遠處蔓延,不少人費解地看向書吏。


    站在人群中央,退到阿英邊上,阿桃也抿著嘴笑。


    方才移花接木之時,她心裏還存著一咪咪愧疚。可隨後書吏的種種反應,卻讓愧疚徹底消散,如今她心裏隻餘慶幸。


    對方本就算不上什麽好人,算計自己在先,還不許她算計回去?


    心下坦然,她目光看向書吏後麵。


    “那些人認識阿英姐姐?”


    來人一身鄉民平常勞作時穿得短褐,可衣裳料子卻是簇新的,一看便知是鄉間富裕人家。在他們來之後,眼神便一直在徐掌櫃同阿英身上打轉,明顯是衝父女倆來的。


    “徐家那邊的。”阿英開口,語氣中是毫不掩飾的厭惡。


    倆小姑娘說話的同時,那邊林青招也跟衙門的人對上了。他沒搭理跟條瘋狗似亂咬的書吏,而是直接看向領頭的衙役。


    “按本朝律法,土地兼並乃是重罪。倘若今日書吏誣告成功,小子全家上下恐有牢獄之災。牢獄森森,即便僥幸昭雪,但現如今想起來在下依舊後怕不已。難道僅因誣告未成,就不追究書吏?倘若當真如此,那日後有惡人為達成目的,豈不是隨意信口雌黃?故而今日小子在此請求大人,嚴懲書吏!”


    “你!”


    伴隨著書吏不可置信眼神的,是旁邊百姓群情激憤。


    “嚴懲!”


    “嚴懲!”


    “要不處罰那些潑皮無賴跟著學起來還了得,必須得嚴懲!”


    留守宿安的秦武混在人群中,親眼見證這一幕,內心深處對自家世子是一萬個佩服!


    麵對衙役時不慌不忙鎮定自若,將自己摘出去後又反將一軍。這份冷靜沉著、不卑不亢,當真是尋常農家?不是他說,京中好多官宦人家都做不到。


    世子不愧是世子,能在普通農家中找出這麽個不普通的農家留宿,慧眼那!


    不過……


    他看著站在阿桃身邊高大清俊的少年,神色變得莫名。林家是好人家,可不光世子一個人瞧著這家好。


    再不回來,山野間最漂亮的這朵小桃花,隻怕要被別家俊郎君采走啦。


    遠在京城的秦邕打個噴嚏,端著羹湯進來的侯夫人徐氏加緊腳步,三步並作兩步走到桌邊。


    “這兩年身子剛養利索了,還沒徹底恢複過來又往外跑……”


    親娘的嘮叨聲不絕於耳,秦邕隨手將密報扔進旁邊火盆,腦子裏卻想著上麵內容。


    能從個貧寒書生爬到如今位置,白同知果然不是傻的。知道有些事超出自己能力範圍,他也沒藏著掖著,而是以最快的速度往京中傳遞消息,找能解決的人把損失降到最低。在他回京的同時,魏丞相那邊也知道了他在淮州的行蹤。


    如今魏相黨羽應該已經準備好彈劾鎮北侯府,龍椅上那位肯定也想借機削弱侯府勢力。


    這些都不是他能左右的,而他唯一可以做得,不過是因勢利導,讓削弱的方向朝自己希望的方向發展。


    究竟該如何行動,他心中已有謀劃。


    前前後後全都想清楚,他收斂心神,抬頭看向徐氏。


    “娘。”


    作為一個手握滿朝大半兵權武將的家眷,且是頗受愛重的家眷,徐氏這輩子的使命大概就是呆在京城,做一名合格的人質。若是鎮北侯聽話,她能風風光光地受京官女眷們的尊敬和吹捧。倘若皇上認為他不聽話,等待她的命運可想而知。


    明白這一點,徐氏這些年可謂是小心再小心,平日也就跟娘家有些聯係。這次娘家出事,她急得跟什麽似得,還好有兒子在……


    可兒子出京後,她又沒白沒黑擔心起來。如今好不容易盼著他安全回來,她終於放下心中大石,見著他麵便忍不住多嘮叨幾句。


    聽他開口,徐氏停下嘴中嘮叨,把湯盅往前一推。


    “今個三更我便讓灶上熬著了,燉了大半天,阿邕趁熱喝掉。”


    “謝謝娘。”


    打開湯盅秦邕一勺接一勺,動作很快但又絲毫不粗魯。很快一盅湯見底,他抬頭,看向徐夫人,半晌說道:“離京這些時日,讓娘擔心了。”


    “還不都是你舅舅他們,對了……”徐氏頓住,似乎有些難以啟齒。


    秦邕不動聲色,那雙跟徐夫人有五成像的臉直視著她,直白道:“娘是不是想問信物。”


    徐氏眼前一亮,期待道:“可給了你舅母?”


    秦邕搖頭,直接將留在桌上那封密報遞給徐氏。後者接過來,看完後臉色大變。


    “侵吞同族財產,不對……我記得這家,是離徐家很遠的一支,基本沒多少關係,你舅舅他們肯定不知道。”


    “恩,”秦邕沒否認,而是繼續道:“娘可聽說過魯地孔家,自春秋戰國至今過千年,孔氏宗族成千上萬族人孝悌友愛,從未有過丁點不好的傳聞,這是何故?即便關係遠,離這般近都能做出這等事……”


    說完秦邕沉默片刻,直到徐氏有些不安,他毫不留情地吐出幾個字:“家風不正!”


    一針見血,紮得徐氏有些難以接受。可進門時兒子的噴嚏聲還回蕩在耳邊,畢竟是多年相依為命的獨子,比起來娘家又算什麽。


    她看向東邊皇宮的方向,“可……除了徐家,還能選誰家?”


    她看向自家兒子,這般俊逸的容貌,武藝好又博學。不是她自誇,魏丞相那自詡京城第一公子的兒子,在她兒子跟前根本就不夠看的。


    這麽好的孩子,偏偏因為上麵人猜忌,連門好親事都沒法說。


    每每想到這,她心就狠狠揪起來。


    秦邕明白徐氏話中意思,腦中閃過那張如三月桃花般明媚的小臉。


    “兒子心中自有打算,娘不必為此憂心。稍後宮中恐有傳召,兒已有定計。”


    話音剛落,門房來報宮中傳秦邕覲見。頓時徐氏把娘家拋到九霄雲外,滿心都是對兒子的擔憂。


    “這……早知道就不該讓你去管。你才多大,你舅舅那麽大個人都做不好的事,又怎能讓你去收拾爛攤子。阿邕,你可千萬得小心,遇事先保全自己。”


    娘要平時有這麽明白就好了,秦邕心下感慨,不過他也清楚這是不可能的事。


    這會他隻能安慰道:“娘且放心,等下兒子回來陪您用晚膳。”


    告別憂心忡忡恨不得一路跟進宮門的徐氏,秦邕來到乾清宮後殿,足足等了大半個時辰才得宣召。等他在太監引導下進門後,就見皇上高坐首位,以魏丞相為首的內閣眾人早已站在那,殿內一副三司會審的架勢。打眼一掃,以他極好的目力,發現短短幾個月,皇上竟是比春節宮宴時要老態不少。


    “參見陛下。”


    紮千他恭敬道,許久,上麵傳來問責之聲:“是鎮北侯世子,聽說,你這些時日不在京城?”


    殿內氣息陡然一變,“鎮北侯世子”這稱呼一出來,說明皇上要追究此事。跪在下麵,秦邕能明顯感覺到幾位大臣陡然輕鬆的氣息,最上首那位宰輔變化尤為大。


    當即他抬頭,掃過魏相那張波瀾不驚的臉,大大方方承認。


    “人說煙花三月下揚州,微臣聽聞江南春日花開正豔,便起了獵奇的心思,帶上一二護衛打馬南行賞花。”


    這……


    這般坦然的態度,上首幾人愣住了。尤其是乾元帝,到嘴邊的問責噎住,他下意識地看向魏相。


    魏相收到皇上信號,一副老好人的模樣,如鄰家長輩般開口:“世子想賞花,怎麽不跟陛下稟報一聲,半夜偷偷摸摸出門。鎮北侯不在京城,府中又隻有你一根獨苗,倘若有個萬一,這滿朝上下如何向常年鎮守邊關、不辭辛勞的侯爺交代啊!”


    這番話看似關切誠懇,實際該說的已經全說明白了。你爹手握重兵,你出京竟然不吱一聲?有想過皇上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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