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燁把手下都留在了漁村, 獨自一人快馬加鞭往金陵而去。


    是夜,四丫家並不寬敞,容不下太多人借宿,好在軍中人風餐露宿慣了,在地上鋪張草席便能睡, 四丫她爹在相鄰幾戶漁家裏借了間屋, 把程燁的手下領了過去。


    程昶這裏,獨留了雲浠,田泗柯勇,還有張孫二人。


    雲浠初尋到程昶, 生怕再出意外, 執意要親自守夜。經此兩月,孫海平與張大虎對雲浠已十分敬重, 她說一, 他們絕不提二。


    四丫她娘為雲浠找來一張竹席,鋪在塌邊, 讓她累了打個盹, 但雲浠卻擔心在竹席上睡踏實了, 程昶有動靜不能及時聽見,婉拒了四丫她娘的好意, 抱著劍, 坐在塌邊的椅凳上閉目養神。


    不知過了多久,屋門忽然“吱嘎”一聲響。


    雲浠睜開眼,見田泗端著一碗魚粥進屋, 說:“雲校尉,用、用點兒粥吧。您、您、您奔波了一日,什麽都——沒吃呢。”


    雲浠略一點頭,把劍往一旁的桌上擱了,接過碗,舀了一勺魚粥送入口中。


    粥味甘美,雲浠三下五除二吃完,問田泗:“四丫她娘做的?”


    田泗道:“對,她——熬了一大、大鍋,給小郡王,手、手下的兵爺,也送過去了。”


    雲浠想了想,從腰囊裏取出一小錠銀子給田泗:“我們在此借宿,已是很麻煩四丫一家了,漁村的人清貧,謀生不易,你幫我把這銀子給四丫她娘,就說是我們對她救回三公子的答謝。”


    田泗擺手:“不、不用了。我、我已經,給她了。”


    雲浠愣了愣:“你給了?”


    田泗撓了撓頭,笑道:“望安中了,中了舉人後,得了賞錢,家裏的日、日子寬裕很多。我、我有,銀子。”


    望安是田澤的字。


    雲浠道:“那也不能你給,你和柯勇本就是來幫我的,我還沒謝你們,怎麽好叫你們既出錢又出力。”


    說著,就要把手裏的銀子塞給田泗。


    田泗仍是推拒不收,說:“真、真不用。”他頓了一下,道:“侯府,侯府待我,和望安,有恩。”


    當年田泗入京兆府後,因為長得太秀氣,又口吃,衙門裏的人大都看不起他,隻有雲浠願意讓他跟著辦差,後來田澤要考科舉,筆紙書墨昂貴,也是雲浠常從侯府拿了給他。


    雲浠心道,這算什麽恩,舉手之勞罷了。


    她又要塞銀子,田泗卻道:“雲、雲校尉,我有樁事,想麻煩您。”


    “您眼下,升了校尉,不、不在京兆府了,我、我一個人,不習慣,能不能,過去跟著您,在您手下當差,我心裏,心裏踏實。”


    雲浠一愣,問:“怎麽,我走了以後,有人欺負你了?”


    “也不是。”田泗道,“就是、就是——”


    他話未說完,一旁的榻上忽地傳來一陣嗆咳。


    雲浠驀地轉頭看去,隻見程昶雙眉緊蹙,額間冷汗涔涔,雙手抓牢被衾,仿佛十分痛苦難受的模樣。


    雲浠步去塌邊,喚:“三公子?三公子!”


    然而程昶仍在昏睡之中,雙目緊閉,對她的呼喊恍若未聞。


    雲浠對田泗道:“快,把之前那個大夫請過來!”


    話音沒落,田泗已然推門出去。


    不一會兒,大夫就過來了,見程昶呼吸急促,嗆咳不斷,愣道:“這……這該不是被犯了魘症吧?”隨即為他把脈,少傾,搖搖頭,喃喃道,“不像,脈象比之前更穩了……”


    雲浠沒聽明白,問:“大夫,您的話是什麽意思?”


    大夫道:“回校尉大人的話,尋常魘症,多是由體虛引起,體虛氣乏,則多夢易驚。草民觀小王爺之態,狀似魘症,然聞其脈搏,竟比白日裏更沉穩有力,乃康複蘇醒之兆。此等異狀,草民行醫多年,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雲浠略微鬆了口氣:“也就是說,三公子他現在尚且平安?”


    “正是。”大夫點頭,見程昶仍舊呼吸急促,冷汗不褪,卸下藥箱說,“罷了,草民在此多留一陣,待——”


    “像是醒了!”


    正是這時,守在一旁的孫海平叫喊出聲。


    雲浠驀地移目看去,隻見程昶長睫輕顫,須臾,緊閉的雙目微微隙開,他像是看到了什麽,又像是視無所見,眸中有華光溢出,瞬間又陷入無盡的黑。


    雲浠再次步去榻邊,急喚:“三公子?”


    然而程昶已然把眼合上,再度沉入昏睡之中了。


    他的嗆咳之狀略有緩解,呼吸也漸漸平穩下來,但眾人都不能放心。


    雲浠讓大夫為程昶抓了靜心寧神的藥,親自熬了,喂他服下,孫海平擔心他冷汗過身,受涼染上風寒,打水為他擦過身子,換上幹淨衣衫。


    折騰一宿,待到稍微能歇上一刻時,天已亮了。


    張大虎對雲浠道:“雲校尉,您辛苦了一夜,去隔壁屋睡會兒吧,我守著小王爺就成,有什麽是我叫您。”


    雲浠略一思索,覺得自己也不能這麽沒日沒夜地扛著,點頭應了聲:“好。”洗漱完,便過去四丫那屋歇著了。


    睡了沒一會兒,忽聽屋外有人說話,隱約提及自己。


    雲浠心裏有事,睡得很淺,聽到自己的名字立刻就醒了過來,她推門出屋,屋外站著的除了柯勇,竟還有一名禁軍。


    雲浠原還奇怪怎麽程燁這麽快就把禁軍請來了,沒成想這禁軍竟是來找她的。


    “雲校尉,今上招回忠勇侯舊部的聖旨發去塞北後,塞北有數十名老忠勇侯的得力部下不願等到明年開春起行,想今秋就往京裏走,今上已準了,命我等與塞北回函前,把這數十人的名錄拿給校尉大人您過目。”


    當年雲舒廣的得力部下究竟有誰,雲浠心中大概有數。


    她點了點頭:“名錄呢?拿給我吧。”


    禁軍為難道:“因校尉大人出來尋三公子了,在下等不知您的去向,而名錄隻有一份,在下等隻好把它寄放到最近的縣衙,分頭出來找您。眼下恐怕要勞煩校尉跟在下去縣衙一趟。”說到這裏,似想起什麽,拱手拜道,“哦,險些忘了恭喜雲校尉找到三公子,又立一功!”


    最近的縣衙據此來回大概要大半日光景。


    此刻正是晨間,秋光淡薄,雲浠心中記掛著程昶,不大情願隨禁軍過去,奈何這是今上的意思,她不能違抗,隻能點頭道:“好,那我們快去快回。”


    言罷,跟田泗柯勇略作交代,上了馬,揚鞭而去。


    —*—*—


    程昶在昏沉沉間,隱約聽到有人喚自己。


    他竭力睜開眼,依稀間仿佛瞧見了一襲朱衣,很快又陷入更深的混沌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未及時服用利尿劑的心衰之感終於慢慢褪去,百骸中,垂危之時幾乎要凝住的血液加速流動起來,幾乎歸零的心跳逐漸複蘇,他開始找回自己的呼吸。


    空氣裏帶著一絲鹹腥味,像是在海邊,攫一大口入肺,新鮮得令人心驚。


    隨著呼吸平穩,感官也漸次蘇醒。


    合著的雙目感受到光,耳邊,隱隱有人說話,這聲音……像是,孫海平。


    身下的床很硬,被衾也很粗糙,不似琮親王府的細軟。


    琮親王府?


    心中一個念頭掠過,像是要喚回程昶的神智一般,令他陡然清醒。


    他驀地從榻上坐起來,舉目望去,排竹作牆,粗木作榻,木扉後掛著蓑笠,一旁擱著魚簍與釣竿。


    這是……哪兒?


    “小、小王爺,您醒啦?”


    守在塌邊的孫海平和張大虎被程昶不期然坐起身的動靜嚇了一大跳,簡直就跟詐屍似的,一時間也不知當作何反應,見程昶眸中怔色遍布,隻得怯生生問一句。


    程昶又移目去看他二人。


    半晌,他問:“這是……大綏?”


    他太久沒說話了,聲音有些沙啞,張大虎和孫海平同時一愣,答道:“小王爺,瞧您說的,這裏不是大綏還能是哪兒?”


    又說,“您落到了白雲湖裏,被人救起來了,眼下咱們在東海漁村。”


    這麽說,他果然回來了?


    程昶的腦中渾噩一片,像是很糊塗,但又很清醒。


    他記得他去了杭州城郊的一座老廟,然後趕在黃昏時下山。


    他忘了帶利尿劑,台風天氣,山木滾落,他為了避讓落木,開車跌落坡道。


    他記得在山中,老和尚對他說的話。


    天煞孤星,一命雙軌。


    死而複生。


    此刻身上沒有半點不適之感,他甚至能感受到心髒在每一下有力的跳動後,為器官與肢體輸送血液。


    這是一具健康的軀體。


    死而……複生嗎?


    程昶仍不敢相信,他默坐了好一會兒,垂下眸,看向自己的胸口,半晌,他伸手解開衣襟,胸膛光潔緊實,沒有猙獰的傷疤,沒有創口——這意味著他心髒的表皮之下,沒有異物沒有機器,沒有那個需要幾年換一次電池的起搏器。


    程昶徹底愣住了。


    心中的驚駭幾乎是無以複加。


    畢竟他上一回穿來大綏時,於因果緣法都是懵懂,而今他得知了片許真相,發現自己在三回瀕死之際離奇複生,一時間竟不知該怎麽接受這個事實。


    “小王爺,您這是……怎麽了?”


    孫海平見程昶神色異樣,憂心問道。


    程昶搖了搖頭,過了會兒,道:“我先緩緩。”


    他開始梳理他在這裏的記憶。


    他去刑部的大牢裏問羅姝的話,得知老忠勇侯的案情有冤,著人去查,聽說白雲寺的清風院裏有證人,他趁著處暑祭天,去清風院尋證人問話,誤中了“貴人”圈套,被人追殺,跟著他的四個武衛盡皆慘死,他最後……也落了崖。


    隙開的窗口透進來一絲風,寒涼沁人。


    程昶記得他落崖那日,尚是夏末,天氣不該這麽冷的。


    他問:“現在是什麽時節了?”


    “深秋了。”張大虎答,“九月末。”


    九月末……也就是說,已經過去兩月了。


    程昶點了點頭,他慣來愛惜自己的身體,怕自己受涼,重新把衣襟扣上,然而不經意間,有一物從他的寬大的袖口滑落出來。


    程昶定睛一看,竟是曾跟著他回二十一世紀的那枚平安符。


    這枚平安符,又跟著他回來了。


    他見怪不怪,穿好衣衫,拾起這枚平安符,一麵在手裏摩挲著,一麵將思緒理了一通,問:“你們怎麽找來這裏的?”


    孫海平與張大虎於是將四丫她爹一行人如何在白雲湖岸邊撿到他,如何帶他出海說了一通,末了道:“小的們怕那些禁軍們不盡心,去求雲校尉帶咱們來找小王您,雲校尉在清風院外的崖邊撿到小王爺您的平安符,說您八成是落了崖,帶著咱們一路沿著白雲湖岸找,一路找來東海漁村,直到昨天才找著您。”


    雲校尉。


    程昶手裏的動作一頓:“雲浠?”


    “可不就是她。”孫海平道,“小王爺,雲校尉這回為找您是真盡了心,雖然也不知是不是為了給朝廷立功,小的以後再也不說忠勇侯府的不是了。”


    程昶“嗯”了聲,他默了一會兒,忍不住問:“那她現在人呢?”


    “您說誰?”孫海平納悶,隨即反應過來,“雲校尉?”


    張大虎道:“雲校尉今天一早被一個禁軍叫去縣衙了,說有什麽名錄要讓她過目。”


    程昶又“嗯”了聲,過了一會兒,又問:“那她什麽時候回來?”


    “不知道。”張大虎道,“小王爺,您有事找她?”


    不等程昶答,他就喚:“田泗、田泗!”


    田泗應聲進屋,一見程昶竟坐著,愕然道:“三公子,您、您、您醒了?”


    張大虎道:“小王爺問雲校尉什麽時候回來。”


    田泗看了看天色,正午早已過去,再多不久就該日落了,縣衙去此處也就大半日光景,於是道:“差不多,快——回來了。三公子,您找、找雲校尉,有事?”


    程昶沒說什麽,將手裏的平安符放入袖囊裏,默坐在榻上,整個人十分安靜。


    他既不答,下頭的人哪裏敢多問,一時請了大夫過來,為程昶把了脈,又伺候他吃了些魚粥。


    程昶活動了一下胳膊,自覺沒有不適之感,想了想,便說要一個人出去走走。


    孫海平不敢攔,怕他受涼,隻好為他找來一身遮風的披風。


    此刻日落,暮風四起,程昶出了屋,隻見漁家分布零星,炊煙嫋嫋,不遠處就是海,連天一線。


    方至此時,程昶仍有些不真實感。


    一切恍如隔世,哪怕想起自己曾被追殺,亦覺得恍如隔世,仿佛曾經瀕臨絕境的三公子並不是他,而他隻是一個不期然路過這塵世的過客


    兩處時空輪轉,乾坤顛倒,他回到千年前,連足下所履之地都像雲間。


    正這時,一聲駿馬嘶鳴喚回程昶的神智,他循聲望去,隻見漁村村口,雲浠策馬回來,她在村口卸了馬,把它栓在木樁上,馬兒很有靈性,探過頭來蹭她的臉,她於是笑了,伸手撫了撫它的馬鬃。


    雲浠的校尉服分明是暗朱色的,然而她站在這灩瀲的殘陽下,迎風飛揚的衣衫忽然烈烈如火,一下撲入他的眼中。


    這一刻,程昶驀地想起他在千年後的二十一世紀,在電視劇裏,在微博上,拚命尋找的紅衣身影。


    原來這身影竟在這裏。


    足下的黃沙終於化為實地,曠日持久的疏離感開始退潮,百骸裏流淌的血液於是舒緩下來,仿佛是在規勸他,讓他慢慢放棄與這個人間天地,與宿命的對峙。


    程昶立在這殘陽暮風裏,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的紅衣身影,直到她似有所覺,也別過臉來。


    作者有話要說:


    上章150個紅包已經發了,後台緩存龜速。


    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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