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德十年,八月十七。


    秋老虎未走,白日裏依舊悶熱。


    張婆子坐在廊下的藤椅上,粗肥的手指捏著一顆瓜子,湊到嘴邊,因著手指太粗,隻得翹起嘴唇,露出兩排參差不齊的牙,嘎嘣一聲磕開來,噗地把瓜子殼吐得老遠,這才斜眼看向站在兩步開外的尋夏,“姑娘來得真不是時候,今早夫人不舒服,國公爺讓人給燉了參湯,這會兒別說五十年的人參,就是三十年的參須都沒有了。”


    尋夏杏目圓睜,隻差把那肥婆娘瞪出個窟窿來,冷笑一聲道:“張媽媽莫不是說笑呢,國公府有多少人參,就是當蘿卜嗑,一早上也吃不完。”


    “姑娘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眼看著就要給世子爺備嫁妝了,就我們這些幹粗活的,到時候怕是連蘿卜都沒得吃了。”張婆子說著,臉上卻是笑成了一朵花,露出幾顆泛黃的尖牙,特意高聲慢腔的說出“備嫁妝”三個字。


    “那媽媽可得多屯些蘿卜了,若實在過不下去,到朱雀堂給世子磕個頭,說不得還能賞媽媽口飯吃,”知道今日是要不來人參了,尋夏索性也不與她客氣,掏出冰絲軟綢的帕子優雅地點了點下頜的汗珠,轉身邊走邊對身邊的小丫環說,“人說惡毒婦人生鬼齒,此話還真是不假。”


    “小賤婦,你說誰呢?”張婆子聞言,立時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尋夏的步子依舊不緊不慢,鵝黃色的刻絲褙子在午後的陽光下熠熠生輝,咯咯地笑道:“媽媽說是誰便是誰唄。”


    張婆子氣得直哆嗦,卻沒敢追上去。幾個來領東西的管事媳婦看得分明,都裝作什麽都沒瞧見,領了東西扭頭便走。


    從上院出來,穿過一條九曲回廊,是安國公府的花園,花園另一邊便是世子的居所――朱雀堂。


    尋夏回到朱雀堂裏,小丫環已經煮好了參湯,端著水盆的映秋走過來,看到她兩手空空的不免歎氣,“朱雀堂又不是沒有人參,何苦去跟那群人置氣?”


    尋夏接過參湯端進了屋,看到床上昏迷不醒的人,止不住落下淚來,“這府裏多得是落井下石的東西,我若不去敲打敲打他們,世子養傷的這些日子,我們……”


    床上的人正是安國公府的世子樓z,修長的身體趴伏在床榻上一動不動,雪緞的內衫被仔細地從後麵剪開,露出了青紫交錯的脊背,腰股間的傷更是嚴重,身下的床單沾了點點血跡,看上去斑駁錯落,很是駭人。


    “父親,您把唯一的嫡子嫁給太子,安國公的爵位要交給誰?”


    ……


    “混賬東西,你祖父就是這麽教你跟自己父親說話的?”


    ……


    “打!給我狠狠的打,我今天就讓你知道,什麽是父為子綱!”


    ……


    樓z滿頭大汗地睜開眼,隻覺得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痛。


    “世子,您醒了!”輕靈活潑的聲音,應當是他的大丫環尋夏。


    汗水濡濕了睫毛,讓他的視線有些模糊,尋夏忙拿了帕子給他擦汗。


    樓z眨了眨眼,眼前的景象才漸漸清晰了起來,“我睡了多久?”聲音有些嘶啞,他試著動了動身子,雖然很痛,但腿還能動,應該沒有傷到骨頭。


    “三個時辰而已。”尋夏看著樓z慘白如紙的俊顏,忍不住又紅了眼,背過身去擦了擦淚珠,接過映秋遞過來的溫茶,小心地服侍他喝下去。


    樓z喝了茶,覺得好受了些,“我昏過去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麽事?”


    “上院的事奴婢也不清楚,就見到國公爺讓人把您抬回來,放下就走,也沒請太醫,高侍衛給您塗了傷藥,奴婢給您喂了些參湯。”尋夏絮絮叨叨的說著,眼中閃過一抹怨色。


    安國公府是鍾鳴鼎食之家,生病了隻能找太醫來看,國公爺不讓請,他們這些個侍衛婢女也沒有辦法。可世子傷得這樣重,國公爺就不怕世子熬不過去嗎?


    樓z默然,薄唇抿成一條直線,良久方道:“去叫高義進來。”


    昨日父親進宮,回來後一臉喜色,說是皇上給指了一門好親事,直到今早省視問安的時候才知道,父親給他找的“好親事”,竟然是要他嫁到東宮去做太子妃!


    且不論突然讓他去跟同為男子的太子過日子是個什麽光景,他是樓家的嫡長子,欽封的安國公世子,要他嫁進宮,那就是生生奪了他的爵位,父親怎會糊塗到把唯一的嫡子嫁出去?自己不過是多說了兩句,竟惹得父親動了家法……


    不多時,一個穿著褐色短打的壯碩男子走了進來,單膝跪在了床邊,低聲道:“世子,國公爺換了朱雀堂的侍衛,連偏門也守死了。”


    聽得此言,樓z禁不住勾起一抹冷笑。父親這是怕他跑了,還是怕他向外遞消息?如今他連下床都困難,無論是打探消息還是攪黃這婚事,都是千難萬難,父親還真是考慮周全!


    “拿筆墨來。”不能就這樣坐以待斃,樓z掙紮著撐起身子,額頭上立時汗如雨下。顫抖著指尖在床裏的暗格中摸出一個羊脂玉小瓶,倒出一粒藥丸吞了下去,閉目調息片刻,臉色才有些緩和。


    這藥是在戰場上受了重傷還得繼續拚命的時候吃的,可以立時止痛,隻是對身體有損,不能多吃。


    趁著藥效,樓z迅速寫了幾封信,交給高義,“想法子出去,一定都給送到了。”


    “是!”高義把幾封書信揣到懷裏,低頭幹脆地行了個禮,起身迅速離開了。


    屋中悶熱,樓z讓人開了窗子,三足青玉香爐中青煙嫋嫋,被風吹散,屋中立時盈滿了淡淡的冷香。


    尋夏怕世子爺趴著無聊,就跟他說起跟張婆子拌嘴的事來逗他開心。


    “是麽……”樓z眯起眼,話語中帶著幾分玩味。


    張婆子敢這般作為,定然是出於授意的。如今主持著闔府中饋的安國公夫人,是三年前過門的續弦,做事雖然跋扈,卻從不敢招惹他,如今這般做派,定然是有了什麽倚仗,那麽這個倚仗會不會與他的婚事有關?


    眼看著日落西山,高義還沒有回來,來的卻是一道聖旨。


    “懷公公親自來宣旨,國公爺讓人來催世子去前院。”映秋擋了來朱雀堂報信的管事,尋夏快步走進來問樓z的意思。


    朱雀堂裏的下人們個個義憤填膺,明知道世子連床都下不了,還要他裝作沒事一般去下跪接旨,國公爺未免太狠心。


    樓z挑眉,換了個舒服的姿勢趴好,“我傷勢過重,向夫人討一棵吊命提氣的人參卻沒討來,如今又昏過去了,父親若要我去接旨,便叫人來抬吧。”


    本來氣得滿臉通紅的尋夏聞言,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脆生生的應了聲“是”,轉而哭喪著臉去回那管事。


    “混賬東西!”安國公聽了管事的回話,差點沒背過氣去,以那小子的身體,這傷根本就算不得什麽,何況朱雀堂能連一個人參都沒有嗎?奈何宮中大總管懷忠在場,發作不得,隻能狠狠瞪了一眼繼室,低聲恨恨道,“你沒事去招惹他作甚?”


    安國公夫人魏氏很是委屈,外人在場又敢多說,隻能忍氣吞聲地攥緊了手中的帕子。


    安國公轉過身來,立時換了副表情,向懷忠賠笑道,“豎子頑劣,不知幾時又跑出去玩鬧了,一時半刻也找不到他,公公您看……”


    懷忠是在皇宮裏爬上去的人精,哪還不明白這父子倆生了齟齬,笑眯眯的隻作不知,“聖旨耽擱不得,總歸是給安國公府的旨意,國公爺和夫人接了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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