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悶依舊仰著頭,卻看不見天空。


    或者說,在她的世界,已然變天,


    而且那天眼看就要塌下來。


    天將陷!安有完卵?


    劍雨天羅迷人眼,孰能逆天挽狂瀾?


    鬱悶知道自己根本逃不開如此天塌地陷,所以她不逃,


    可她依舊不想讓那醜陋的花花綠綠的羅袖落在她身上,因為她不想輸。


    天地之間有正氣,氣息的流動便是風,


    天地樊籠唯一困不住的事物便是風,因為是風在撐著這片天地。


    隻要有風,天地間便不會塌陷;


    若無風無氣,天地乃合。


    鬱悶的視界被天羅遮擋,但聽覺依然沒有阻礙,她在尋找風的聲音。


    風聲起,疾且勁,想必是一陣大風。


    鬱悶知道彭城長公主的劍學自斬蛇山莊,


    斬蛇山莊的劍訣不叫濃雲,不叫暴雨,也不叫做天羅,而叫大風。


    所以障眼的雲雨天羅都是虛招,真正的殺招隱於風中。


    就像當日劉贏與庚七一戰,劉贏閉目探風,鬱悶此時也並沒有被眼前漫天翻卷的劍意嚇倒,她在聽風,在等風來。


    風起時,劍亦起,


    鬱悶忽然擰腰側身,全力反擊,不留餘力。


    劍光一閃,如輕舟破波,直向風聲來處。


    這是破解大風劍意的不二法門,鬱悶凝劍意於一點,撞向對方劍魂,求的是一招定勝負。


    她手中有劍,而彭城長公主無劍。


    僅憑一襲羅袖,如果被迫與她的劍意相撞,劍自然無恙,但羅衫碎,血光見,長公主又何以自保?


    鬱悶對自己的這一劍充滿了信心,發的也是全力。


    可是在招數用老,兩道劍風即將交錯的時候,鬱悶心頭忽然升起了些不好的預感。


    比她更早發現問題的,是觀戰的慶雲。


    慶雲方才一語道破了彭城長公主的騰蛇劍意,那麽接下來這般威勢無匹的變化必然出自大風,慶雲本來也是這樣認為的。


    可是那道劍意忽然又生出了一道讓慶雲感覺異常熟悉的變化,慶雲對大風訣的變化自然不會有那樣熟悉,那麽這種變化是什麽呢?


    天羅還是天羅,


    天羅就是天羅,


    天上震下,天雷無妄,雷織天羅,驅一切妄念。


    這道天羅並非出自劍宗劍意,


    慶雲想起魏王元宏飄然漸陸的那一劍,忽然想到了某種可能,不禁大驚。


    可是,他已經來不及提醒鬱悶,她的劍勢已發。


    天羅是檀宗的乾雷落,天雷無妄,


    風是檀宗的巽嵐起,風地觀!


    彭城長公主雙袖飄飄,合乾坤,動天地,聯合抱殺,用的全都是檀宗劍法。


    鬱悶的進攻路線已經無法改變,她此時已入彀中,隻有任人宰割。


    雖然這兩道袖風無法真正將她卷作肉泥,但若真被這天地交征的劍意合抱,也必然落得重傷。


    眼下鬱悶既已察覺到對方劍法有異,又怎會坐以待斃?


    逃不住天羅,躲不開袖風,那就斬出一片天地!


    她此時自然不會再有保留,家傳亂披風劍法迎風而動,劍光倏忽來去,快得毫無章法,毫無道理,而快就是章法,就是道理。


    她將劍影卷做一團煙塵,不管不顧,直向彭城長公主的袖風撞去。


    兩道袖風翻卷之下,鬱悶再難立足,向後倒飛出去,連退十幾步兀自不停,便硬將自己撞到一根樹上才不至倒地。


    但是鬱悶也被那樹撞得骨痛欲裂,眼前直冒金星,發釵也不知掉在哪裏,頭發被袖風攪得一片淩亂,看上去甚是狼狽。


    而彭城長公主的雙袖也被絞得粉碎,兩截上臂果露在外,隱然還能看到兩道極細微的血痕。


    彭城長公主輕哼一聲,扯開腰帶,索性甩去了外袍,露出裏麵一身短打。


    然後她彎腰拾起地上的發釵向鬱悶走去,“姑娘好劍法!多謝手下留情!”


    鬱悶終究還是收了幾分劍意,她手中有劍,如若全然不顧後果,雖然未必會將長公主的手臂一起絞碎,但留下的劍創終究不會隻有這樣淺細的兩條。


    “我手中有劍,卻未能勝你。


    長公主才是好劍法!”


    鬱悶伸手接過發釵,隨意得將發髻盤起,但說話的口氣絕對沒有半分應付或者恭維。


    兩名女子都是性情中人,正所謂不打不相識,經這一場惡戰,竟有了相惜之感,四目對視片刻,一齊開懷大笑。


    可惜這種默契維持的時間大概隻有花瓣凋零落到地麵般長短。


    笑聲方霽,彭城長公主目光一轉,望向暅之,嘴角翹起了一個充滿挑釁意味的弧度,


    “你的男人?不錯!看好了,可別被人搶了去。”


    說完這句話,她轉身扯過三皇子,哼著小曲,沒入林中。


    方才長公主一襲華服,自然不便在林中穿行,無論是沾了一身枯葉,還是被枝丫劃破衣服,都不免有礙觀瞻。


    但此時隻剩勁裝短打,自然無所顧忌,何必還要和驢子搶道?


    她雖然因為手中無劍,吃了些暗虧,但是最後的那一招舌劍卻是無比瀟灑愜意,完全治愈了自己的心情。


    相反地,被晾在道旁的鬱悶此刻卻真得很鬱悶。


    她正想追入林中,卻被暅之拉住。


    早些將三弟安頓下來才是正事,他可不想橫生枝節,卷入與皇子長公主這樣棘手人物的紛爭當中。


    “姑姑,你說暅之先生不錯。


    是因為他不錯,還是因為他人不錯?”


    三皇子剛才非常“識趣”的隨姑姑讓開,但見那群人走得遠了,便不再打算放過如此難得可以揶揄姑姑的機會。


    以他對這位風姿颯爽,開朗大方的皇家第一英雌的認識,她定然會冷哼一聲,將暅之鬱悶二人好一番譏諷以瀉胸中惡氣。


    出乎意料的是,彭城長公主居然被問得語塞,方欲啟齒,卻又收口。


    林間斑駁的光線雖然掩去了長公主的麵色,但是神情間的扭捏卻沒有逃過元愉的眼睛。難道說……


    “承武前些天寫信向我問安,曾經提到小龍王徐州聘師之事。


    小龍王眼高於頂,眾所周知,


    他雖然沒有選到良師,卻意外結識了幾位少年才俊。


    尤其是那名祖先生,還親自拆穿了一場騙局,才沒有讓小龍王此次招師成為一場鬧劇。


    你父皇前兩天又告訴了我另外一件事,


    說梁國郡地頭蛇張影鋒向來受外戚勢力庇護,在當地自成一霸,王法難馴,眼看即將成患。


    可是竟然被三位年輕人把場子挑了。


    打鬥中那幾名年輕人用到一種非常霸道的暗器,按照保義軍的預測,必是出自祖先生師門的秘傳。


    這次太子忽然發動,固然是因為你父皇離京的緣故,


    但是最直接的導火索是呂府血案,


    雖然案件細節迄今尚未明了,但祖先生亦是在場之人。


    一人所到風雷動,這樣的人物,以三皇子的抱負,可斷然不能錯過。”


    長公主並沒有讓自己的情緒失控太久,而且給出了非常有說服力的理由。


    但是顯然,這也暴露了長公主對祖暅之的關注,甚至在相見之前就已經開始了。


    怪不得長公主方才如此小氣,非要與鬱悶一戰,嘿嘿……


    元愉心照不宣,嘴角輕揚,微微一哂,


    “好把,你自去關心你的祖先生。


    不過我倒是對他身後那個男孩更有興趣。”


    長公主忽然有些迷茫,她方才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祖暅之和鬱悶兩人身上,這時甚至無法記起慶雲的麵容,


    “那個人……


    根據保義軍的資料,應該叫慶雲吧?


    沒感覺出他有什麽特殊的地方啊……”


    “不知道,那隻是一種感覺。


    就是感覺他身上有什麽地方吸引著我,呼喚著我神識內的某種共鳴。


    那不像姑姑對祖先生的那種欣賞,有那麽多理由,我覺得欣賞就是一種直覺。


    這種直覺,比理由重要的多。”


    一名不到十歲的少年,想要喜歡一個人,自然不需要什麽理由。


    這句話從元愉的口中說出,本來沒有什麽不妥,


    可是聽在彭城長公主的耳中,就完全是另一番意味。


    隻言片語,既表達了自己的觀點,又把長公主好不容易強扯在一處的理由輕描淡寫地拂散。


    長公主猛然察覺到身邊的少年具有著超越年齡的早慧,超越身份的老成。


    皇族宮闈,古今多少英雄人物,


    浪淘盡,留下的往往不是那些最聰明,最有能力者。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堆出於岸,流必湍之;


    行高於人,眾必非之。


    前鑒不遠,覆車繼軌……


    “二哥,你到底信不信命?


    我昨天聽見你做夢都在排卦……


    今日你一出門就找到了三哥,是不是,算出來的?”


    慶雲問這句話,其實隻是為了調節一下氣氛。


    惡鬥之後,四人一路無話已經走出了一裏多,他實在是憋不住了,便隨意開了個話頭。


    “是否相信,和選擇是否去做某事,是兩個概念,沒有必然聯係。


    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也並非相信螃蟹可以吃,隻是他如果不吃螃蟹,可能會餓死,於是隻好嚐試去吃螃蟹。


    人們都相信樹皮可以吃,隻是但凡還有其他選擇,都不會去啃樹皮。


    我並不是信命,隻是昨天心裏有點亂,不知道該如何做如何選擇,於是就打了一卦。”


    “準不準?”


    “卦象讖詞,隻是一些建議和幫助你做選擇的工具,你認為它準,那它必然準。反之亦然。”


    “哦,這麽說。公主斬的命格,也有可能準?”


    鬱悶本來並沒有在聽他們說什麽,也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隻是忽然耳朵裏抓到了公主這兩個字,就仿佛刺擊到了她得某根神經,


    “什麽公主?斬什麽?什麽意思?”


    慶雲望了一眼鬱悶,聳了聳肩,


    “嗯,看來也不是太準。”


    無論鬱悶再如何追問,慶雲也不會據實和盤托出。


    他是一個有“底線”的人,自然不願意看到兄弟“後宮”不寧。


    不過無言的僵局終於被打破,這一路總算有了些生氣,不知不覺間黃牆朱欄,便已映入眼簾。


    蘭若的後門平時隻有雜役僧和莫愁出入,平時並不設知客僧,可是今天卻有一名沙彌一直在向山道張望。


    還離了有十幾步路,那沙彌便已經迎上前來,微笑招呼,


    “莫愁姑娘,你可算是來了,寺裏還在等你的米糧下鍋呢。”


    莫愁頗覺詫異,三日前她剛剛送過大米,按照寺裏平時用度,至少夠吃六日左右,怎麽今天就缺米糧了?


    那沙彌又轉頭向慶雲等人道,


    “這幾位親是借宿在皆空堂的道友吧?


    這位,可是四夷院的鬱悶女檀越。哎?


    驢車上這位是怎麽啦?”


    暅之微笑答道,


    “這位是和我們一同拜寺的道友,在寺外感了些風寒,趕著回寺調養。”


    那沙彌神色忽然變得十分凝重,


    “這,不會傳染吧?”


    “不妨事的,方才已經在鎮上醫館中看過,這是風寒,並非傷寒。發過汗,已經好些了。”


    “哦,那你們快些馱他回禪房去,傍晚前莫出來走動。


    莫愁姑娘,麻煩你把車上米糧送到灶房,去那裏幫把手。


    師弟們已經忙翻天了。”


    莫愁還沒反應過來,暅之已經要去背人了。


    慶雲那裏肯讓二哥動手,早搶在了頭裏,負過劉贏。


    暅之對鬱悶吩咐道,


    “寺裏來了貴客。我們先扶三弟回去,你去幫幫莫愁,閑時再敘。”


    鬱悶纏了暅之這麽久,暅之還是第一次主動向她搭訕。


    她心中暗喜,也不爭辯,連蹦帶跳得去挽莫愁。


    那小沙彌的眼睛幾乎都要彈出眼眶,脖頸也隨著鬱悶一蹦一跳的,天曉得在瞄些什麽。


    暅之扶住了慶雲,隨他先行入寺。


    慶雲奇道,“二哥,你怎知寺裏來了貴客?可是卜算的結果?”


    “你這是中了什麽邪?


    好像我一直是個算卦的?


    你在山路上碰到三皇子,還不明白寺裏會出什麽事兒?”


    慶雲人也不傻,隻是沒有想到這個點上,


    此時經暅之提醒,自然也悟到了。


    三皇子自然不會平白無故上山,定然是二皇子假扮的“太子”儀仗已經依計入山,三皇子怕被二皇子得了全功,特意趕來爭寵的。


    二皇子若是到了,那大哥多半也已經回來。


    想到這裏,慶雲渾身都有了力氣,腳步加快,向落腳的禪房趕去。


    經過之前大統的住處時,發現那裏已經被戒嚴。


    他們方才得知大統所住的禪院已經被征調給貴人暫住,並且將會在院內增修藏經閣。


    而今大統已經搬去了道人統寶念大師所住的別院。


    依昨夜空空空空大師所說,想來“太子”和馮亮都將暫住於此。


    暅之當日建議引蛇出洞本是一手活棋,但眼下發生的變化顯然也超出了諸人預期,以至於蘭若寺不得不嚴陣以待,這樣的情況自建寺以來,料想也不曾出現過吧。


    這一手奇招究竟是引動了地蟒翻身,還是因為此間本就是群蛇亂舞靜待契機?


    二皇子此番親蹈虎穴,又將引出何等軒然大波?


    暅之對自己最初的提議現在是越來越沒底,額頭不免生出汗來。


    回到禪房後,慶雲見暅之的額頭滿是汗水,比馱著一人的自己看上去還要疲憊,不免有些奇怪。


    暅之卻不想慶雲多擔心思,隻是推說擔憂三弟,急忙將劉贏平置榻上,再施了一輪針、灸,果然又是一陣揮汗如雨。


    慶雲本在一旁靜靜觀看,忽然間似有所警,將右手食指舉在唇邊示意暅之噤聲,又打了個讓他留在房中不要跟來的手勢,隨後便躡足斂氣,推窗望月,一個倒翻掛上屋簷。


    山間禪院,樹影婆娑,將光線裁作絲縷隨風飄蕩。


    慶雲橫撥雙目拂過道道光弦,終於在一陣莎莎聲中捕捉到了一絲雜音,於是雙臂翼張,乳燕投林,直向聲起處掠去,頓時驚起一團黑影。


    那團黑影去勢極快,雖然是在樹梢穿行,拂亂林稍,壓斷枯枝,一陣炒栗爆豆聲裏,那速度竟似絲毫不亞於禦空滑翔的慶雲!


    慶雲的身體穿入林中,破入最初的幾層樹木,速度也並未受到影響。


    可是再向深處穿行時,慶雲的外裳已經被割出道道裂痕,露出的雙手和雙頰也隱隱有了血跡,速度明顯減慢了下來。


    很顯然,對手一定是修習過某種橫練的外門功夫,才能如此隨意的在樹梢間高速穿行。


    慶雲自知無法追上對方,於是在那人的去路上仔細搜索,果然在樹枝上發現了一些破碎的布條。


    他擔心對方想要支開自己偷襲禪房,念及二哥此時疲憊恐難擋外敵,於是便隨意取了幾片布屑,便轉身回房去了。


    那些布片有些是藏青色,另一些也是藏青色,這絕不是文字上的弄巧,而是因為這些布片的料子是有不同的。


    二人仔細感覺著布匹的粗細,辨別著針腳織工,暅之甚至還將布片送到鼻端,一片片聞過。


    “有什麽發現?”


    慶雲的心情似乎有些不好,他其實心中已經有了一個答案,隻是不太願意確定,還想僥幸地等待暅之給出不同的判斷。


    “這當中確實有兩種布料。


    一種是本地常見的土布,經常被用來製作那種市集中常有售賣的夜行衣。


    另一種雖然布的質地也很粗,但是針線致密,顯然作工非常精細,


    而且上麵的香火氣息沁入絲縷,顯然是件僧袍。”


    暅之頓了頓,又補充道,


    “不是一般的僧袍,是隻有道統首座們才有資格穿的禦製僧袍。”


    “何以見得是禦製?”


    暅之並沒有回答,隻是在那堆布片裏翻檢了片刻,拈出其中一條,像似袖袂或是衽領的封邊。


    封邊縫製的極為考究,最重要的是,裏麵隱隱能夠看到一截金線。


    慶雲接過,用指甲夾住,輕輕抽了出來,那果然是一根金線!


    這樣的金線是為了給縫邊增加質感,讓領口不易淩亂,袖口揮灑之間更具氣度,


    最關鍵的,這是隻有禦製工坊才可以使用的製作工序。


    若是民用工坊敢於效顰,那就是僭越,罪可滅門!


    慶雲忽然想起了暅之曾經提到過的某種猜測,倒吸了一口涼氣,喃喃自問,“會是誰?”


    暅之仿佛也猜到了慶雲的心思,進一步解釋道,


    “今日太子蒞臨,寺中有大事。


    得賜禦製僧袍者自然也應著以相應,昭顯天恩。


    兩位道統,四堂首座乃魏王所封,固然得賜禦袍。


    可是後山裏的一些隱逸,比如我們聽說過的尼統,或者傳聞中馮太後身邊的高尼,一定也有此類裝束。”


    “不,那人在林中穿行,我雖然沒有看得十分仔細,但他絕對是個男人,不會是比丘尼。”


    “那也有可能是一些天子召見過的異域僧,比如慕容聖嬰,


    他若擁有禦製僧袍,那也算不得稀奇。”


    “今晚寺中必然會大舉晚宴,我們要想辦法先聯係上大哥,讓他去和幾位道統首座親近親近。二哥,你留下來照顧三哥,我去找大哥。”


    這已經是當下最積極的應對,暅之自然並無意義,隻是吩咐了幾句小心,便任慶雲去了。


    慶雲剛剛離開禪房,便又察覺到異狀,


    看來今天身後的尾巴,似乎很難甩掉。


    他三閃兩轉,繞進了一處僻靜院落。


    由於寺中僧眾此時大多集中在前院和膳房,此處更顯冷清。


    慶雲在院中站定,也不回頭,叉手當胸冷然喝道,


    “朋友,既然想與慶某相會,為何此時還不現身?”


    “慶兄弟果然機警!若非我並未表露惡意,此時恐怕已經成為慶兄弟劍下之鬼了吧?”


    慶雲聽得來人聲音,眉頭一皺,緩緩回過頭來,


    “李兄跟隨至此,所謂何來?”


    隨著一聲尷尬的輕咳,牆後轉出一人,正是老朋友李神俊,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李某前來隻是想探個口風。”


    慶雲在寺院裏故意繞路,李神俊知道自己被察覺,卻仍然不遠不近的跟著,想來就是一種邀約,想找個僻靜的場所說話而已。


    想到此節慶雲也不再故作姿態,隻是防範依然沒有鬆懈,雙手擎劍抱拳,道了聲,


    “李兄請講!”


    “眼下這一手偷梁換柱,究竟是小龍王的意思,還是出自魏王的授意,不知慶兄弟是否方便見告?”


    偷梁換柱,那自然指的是二皇子假扮大皇子入寺一事。


    此計應當是大哥直接麵稟魏王的,李神俊怎麽這麽快就可以知道,而且在此時直接點破?


    慶雲頓時心生警覺,想起前日裏蟲二先生對李家的態度,更覺蹊蹺。


    於是他仍然保持著抱劍的姿勢,雙手並未落下,隻是冷冰冰得盯著對方,等待一個更合理的解釋。


    》》》》》敲黑板時間《《《《《


    關於文字之前的上古史,口口相傳千載百年,再被後人整理刻在簡上,往往已經麵目全非。有的版本眾多相互矛盾,有的玄幻神奇言語失實,但是經過整理,還是能拚出一些合理的脈絡。比如說文章中多次提到的三韓起源,殷人,吳人,越人之說,很多讀者對此早已頗有微詞。沒有關係,我們這裏,先從新羅越人說說起。


    文中其實多次有提到,越人盤瓠氏的國度,國號大羅,這一點並非筆者杜撰。


    羅國是上古方國,其由來眾說紛紜。有人引《左傳》杜預的注解說羅國乃熊姓,楚後也,杜氏這種說法有個常識性的錯誤,熊與羅都是氏,熊氏出羋姓(上古姓氏見前說)。羅楚同族的說法,在古代早就被否決,蘇軾評此節時就直接指出“羅氏之先,無所見,豈左氏所稱羅國哉?”。相對於《左傳》,《路史》的記錄就更加合理可信,“羅,後也入楚,有羅氏,羅侯氏。”,說明羅氏整合入楚人,是羅國為楚所滅,被征服之後的事情。


    上古封國與氏相關,之前我們曾提到,中國第一本權威姓氏典籍,其實是《周禮》。《周禮?夏官》有“羅氏,掌羅烏鳥。”。烏鳥,是太陽的象征,夏日之陽,乃是火官。所以羅氏為火正祝融之後的說法比較靠譜,羅氏傳譜說羅氏乃是祝融八姓中的妘姓之後(楚之羋姓亦為八姓),可信度還是比較高的。


    祝融八姓部落包含了南蠻民族主體,比如前文提到的大彭國,徐夷,諸暨吳人先祖(斯姓部落)等等。妘姓部落被羋姓部落擠壓的路線,其實和越人被降周的楚人所逐的軌跡是完全相同的。妘姓方國在周朝之前本為東夷一支,周後因東夷故地封於薑姓太公後人,故而南遷。初周楚國未下江南之時,古之雲夢,今之兩湖均為大羅國屬地,日後因屈原投水而人盡皆知的汨羅江流域便是羅國曾經的腹地。楚王本起於南陽彈丸之地,舉戈征越,滅國數十,羅為其大者。楚國稱霸後的中心領地便是建立在當年羅國的基礎之上的,觀盛世之楚,可知羅之大。


    其後羅國後裔散居華南,越人都有山海崇拜,大部羅人南遷嶺南定居博羅(即大羅)羅山(即今羅浮山,羅浮山得名本作另有細述),以及閩南山地新羅地區(即今龍岩)。新羅之名,起於中國上古羅人後裔,至今福建仍有新羅區。閩地新羅別音什羅(見《新唐書》),與朝鮮新羅早期傳音斯盧,Sirra同源。


    其實羅國越人離散海外,現在依然能尋到許多影子。比如台灣,三國時期稱為夷州,與越人相愛相殺的孫氏吳人曾上島實地勘測,認為島人與越同種,想來可信(見《三國誌?吳主傳》)。東北夷州的越人至今仍自稱為太羅國(音譯太魯閣,原住民語,傳音無文)。


    <a id="wzsy" href="http://m.yawenku.com">雅文庫</a>


    關於新羅的國名,韓國學者一直嚐試從語源學的角度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根據朝鮮人自己在南宋年間補寫的史書《三國史記》所說,雞林長老(雞林,新羅別稱,是真正的“以地為名”。雞林長老為新羅傳說史第十五位國王)首提新羅之名。雖然《漢書》中將新羅音謬為斯盧國,指出其當時隻是三韓地的一個小部落(與楔子中出現的半路國同)。事實上“新羅”一直是新羅人自稱的官方用字,無論是日本典籍裏關於天日槍王子的來處,還是出土《好太王土碑》(早於智證王兩百年)的碑文,所記漢字均為“新羅”。隻是這個稱呼為上邦所謬,直至智證王(本作有登場哦)時期,才托以“新者德業日新,羅者網羅四方”為由去斯盧而為新羅正名。但也說明智證王的這一解釋並非原本語源(新羅稱呼在數百年前碑文中已經存在)。“新羅”是一個自古便存在固有漢字寫法的漢語語源原生部落名稱,遷至“雞林”而國。若以承名大羅國始計,其漢名的曆史甚至比“高麗”和“百濟”更久遠,這可能才是新羅國敢於自詡“建國”早於另外兩國(同見《三國史記》,但其實東南朝鮮的統一新羅國形成要遠遠晚於高麗,百濟)的真實原因。也是某國某些“奇葩”叫科書(規避用字)中,將閩浙兩廣之地(越地)標為上古新羅的“理論”來源。


    本章的標題中也用了雞林二字,卻並非指代新羅。雞林在中原古漢語中的含義原指佛寺,恰現同章,聊以互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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