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白衣女子見是楊洌,立即展顏微笑,顯然頗為熟稔,但還是非常禮貌地低首向後者輕聲問道,


    “楊道友忽然拜訪,是否有什麽急事?”


    楊洌也躬身合十見禮,


    “見過婆婆。晚輩確有要事,今日受道人大統之托專程向比丘尼統親傳今上秘諭。”


    楊洌本已是一名中年婦人,卻向眼前這位白衣少女自稱晚輩,還叫她,婆婆?


    慶雲聽得是目瞪口呆,但卻不便插話。


    隻是那一副瞠著雙目,嘴巴合不攏的納罕模樣已經出賣了他的內心活動。


    可是白衣少女卻仿佛沒看到一樣,隻是閃身向楊洌道,


    “如此便請道友速速入內,貧道這就引你去見尼統大人。”


    隨後又向那紅衣少女使了個眼色,便往殿中走去。


    楊洌急忙快步跟上。


    慶雲見機不可失,等待了那麽久一探後山的機會,此時如何能夠錯過?


    於是他便裝作不識規矩,加快腳步跟了上去。


    就在他將至台階盡頭的時候,一道劍風齊腹襲來。


    這一劍毫無留手,義無反顧,直衝要害,迫得慶雲隻能向台階下翻去。


    隻是這一劍的功夫,白衣少女和楊洌二人便已繞入殿內佛像之後,不見了蹤影。


    紅衣少女拔劍瞪視慶雲,但依然是一副媚態橫生的模樣,


    如果沒有之前的一劍,慶雲還真把她當做了人畜無害的女娃兒。


    隻聽她拖著非常生硬的中原口音嬌喝道,


    “仙人織布!”


    仙人織布?


    難道對方這是在報招式名稱?


    慶雲的腦子微微轉了一下,這才明白過來,對方大概是在向自己警告“閑人止步”吧。


    聽此女子口音,難道真是來自七閩或是嶺南的某個隱世宗派?


    她的劍法也大異中原諸宗,仿佛是一種專門的殺人技。


    狹路相逢忽遇此等劍法,若無爭生死之心,那就隻有避讓。


    畢竟比勇鬥狠,不要命最大嘛!


    不過傻站在這裏總是無聊,尤其是隻留了一對孤男寡女,


    男子青澀懵懂,女子尤物天成。


    僅過了片刻光景,慶雲便已忘了那殺人的劍風,忍不住與那紅衣女子攀談起來,


    “在下慶雲,奉大統之命護送楊道友至此,並無惡意。


    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那女子收起長劍,便又是一臉楚楚可人,我見猶憐的樣子,鳳目流轉,嘴角輕揚,擠出兩道深深的酒窩,屈膝躬身,異常恭謹地答道,


    “妾身名前哇,不知火麻衣。”


    慶雲聽得一呆,


    “不知道名字?火螞蟻?”


    紅衣女子見是讓對方起了誤會,拚命的躬身賠禮,


    “不是,不是。


    妾身,築紫人。


    官白,不很好。


    不知火是妾身姓氏,麻衣是名字。


    稱妾麻衣,即可。”


    “不知火?這個姓氏,好特別。”


    “是的。不知火這個姓氏是妾身主家築紫君賜予的。


    小時候,主家從海盜劫掠過的鬼船裏救下了妾身。


    主家作為築紫守護,和海盜作戰,救了許多像我一樣沒有家的孩子。


    我們本被稱為西來奴(不知火的日文發音,這是一個不合尋常規則的發音),就是從西麵海上飄來的孩子。


    後來,主家覺得不好聽,就把我們的姓氏寫作不知火。


    不知火,是築紫海上最出名的海怪,如鬼火一般神出鬼沒。


    就和我們一樣,都是築紫君的孩子,也是他的死士。


    我們會殺死任何與築紫君為敵的人。”


    “所以,你來這裏是殺人的?”


    “是的!呆貓,築紫君要殺的人,已經死了。


    妾身執行完另外一個任務,就可以回到家去了。”


    慶雲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忽然被罵作呆貓,不過他顯然還是理解了對方說的話,仿佛明白了些什麽,


    “所以你要殺的人,就是蘇我高麗?”


    不知火瞪大了眼睛,一手扶著膝蓋,一手撐著下巴,拗出了一個很誇張的姿勢感歎道,


    “哎?慶先生怎麽知道?”


    慶雲看著對方這等萌態,又好氣又好笑,


    “倭國人口很少吧?”


    “哎?和天津國(天津,既天河,日本傳說中指代神降之天朝)相比,我們人很少。


    我們的王城帛掇,人口沒有,這座山多。”


    雖然對方的語法不很通順,但是慶雲明顯是聽懂了。


    這和他預料的一樣,雖然對方是經過訓練的殺手,可是在與人打交道方麵太沒有經驗了。


    慶雲真的很難將這樣胸有城樓卻無城府的三無少女和殺手、死士這樣的名詞聯係在一起。


    她應該還不知道蘇我高麗未死的消息吧?


    慶雲也不打算告訴她。


    打心眼裏,慶雲隻希望這樣的少女能夠遠離波譎雲詭的殺局。


    於是他便談起了她的故鄉,希望能觸動她早日歸去。


    “帛掇,這是夏禮。


    雙手獻上白色絹帶歡迎遠方來的客人。


    真是一個好名字,那裏的人一定熱情好客。”


    “哈依,就是那種白色的絹帶,我們那裏依然讀作夏音哈達。


    不過築紫不產絹,我們不能為客人獻上真正的哈達,隻能把城市命名為哈達,歡迎天津來的貴客。


    在整個倭地,叫哈達的地方有兩處,


    一處是天津人渡來的主要港口,築紫(今九州島)的帛掇(今博多,日音哈卡達。),


    一處是秋津島(今本州島)上天津人聚集的秦野(舊稱秦野,今波多野。波多,日音哈達。)。


    都是天津來的貴客最常去的地方,也是倭國人口最多的地方。”


    “築紫,秋津,都是好美的名字,也一定是很美的地方。你不想家麽?”


    不知火的雙目忽然就是一片淚眼汪汪,絲毫不需要情緒鋪墊,


    “麻衣很想家。


    可是麻衣還有任務。


    但很快就可以完成啦。”


    “什麽任務?”


    “築紫君要找不死的仙草和不死的神仙,麻衣,找到啦!”


    “什麽?”,慶雲臉上盡是難以置信的神色,


    “你知不知道,在中原的傳說中,不死的靈藥原本應該生長到你們居住的島上?


    傳說中的瀛洲,就在倭國。”


    “那些都是騙人的,你怎麽會信?


    你沒有去國倭國,所以你不知道,我們那裏沒有修仙的人。


    真正的不死術,在天津。


    築紫君曾經在鬼船上得到過一本書,書上講了神仙彭祖的故事。


    說他吃了仙草,領悟不死術,能活千歲。


    後來周滅殷商,他認為周王好,分了兩百歲壽元給周朝,活到八百歲才死。


    所以現在傳下的不死術,八百歲是極限。”


    慶雲被雷了個外焦裏嫩,


    “你說仙草在瀛洲是騙人的,為什麽卻相信中原彭祖的神話?


    大彭國壽八百,彭祖為大彭祀主,與國同壽,這才是彭祖壽八百的來曆。


    真正會長生術的人,是不存在的。”


    不知火閃著一對媚眼往向慶雲,那眼神裏充滿了對無知者憐憫,


    “誰說不存在?


    活躍在倭國與三韓的望族紀氏下屬武家高橋氏(依石見高橋氏譜牒),出自天津渤海高氏分家。


    高橋初代家主的愛女高橋寒棲有一次出使三韓,途中遇到暴風,漂到無人島,遇到人魚難產。


    她出手幫助,母親失血太多,快死了,


    小人魚,女的,活了。


    媽媽為了報答高橋恩情,把長生術的秘密告訴她,


    說天津嵩山有神藥,吃了便可與彭祖同壽,八百年。


    後來高橋回到倭國,將小人魚寄養在主家紀家,


    那小人魚長大後成為紀家三代家主夫人。


    她自己來嵩山修道,已經近百年了。”


    “百年人瑞固然稀罕,但也並不算什麽離奇怪異。


    怎麽,你找到她本人了?”


    不知火的目光依然是方才哪副看著白癡的模樣,隻是樣貌依舊俏皮,


    “你,方才已經看到她了。”


    方才看到過?


    慶雲的腦袋轉了好幾圈才想到一種可能,直接被震驚到瞠目結舌,


    “你,你是說,那個,白,白衣比丘尼?”


    “這位親可是在尋老身?”


    隨著一陣銀鈴般的聲響,那白衣比丘尼已經引了楊洌出來。


    隻看那臉孔分明是約莫雙十年紀的少女,


    可是楊洌卻恭恭敬敬的叫她婆婆,


    不知火又稱她年過百歲,


    而她自己也以老身自稱,


    這一連串的事實,讓慶雲便如見了鬼一般。


    再聽到這空靈的少女嗓音,讓他不禁脊背發涼,片刻都不想再待下去。


    那楊洌卻依舊神色如常,一言不發,不緊不慢的走下台階。


    慶雲卻已是先她退出了丈許,拔足便去。


    隱約中,他仿佛聽見白衣比丘尼訓斥紅衣女子的聲音,用得又都是他聽不懂的語言。


    當然,他也完全不想知道談話的內容,隻是恨那位楊道友腳下太慢,不能早點溜之大吉啊。


    慶雲回到寺中的時候,前院的筵席早已草草結束。


    大哥正等在禪房當中,望著不省人事的劉贏潸然淚目。


    慶雲上前勸慰了幾句,又將方才偶遇紅衣少女的事情分說了一番。


    既然蘇我遇刺與馮亮,太子無關,慶雲便想以此緩和一下此間的緊張氣氛。


    <a id="wzsy" href="http://m.slkslk.com">思路客</a>


    慶雲知道大哥眼下隻聽得進正事,那些有關白衣“婆婆”的野狐談自然已被慶雲略過了。


    可是小龍王聽罷,卻依然開心不起來,


    “眼下的緊張局勢,本來就和蘇我遇刺案關係不大。


    無論行刺蘇我的人和太子黨有沒有關係,現在各方爭嗣的苗頭已現,二皇子的安全便始終令人擔憂。


    好了,今晚我值夜。


    今後我們輪番換班,萬一晚間除了什麽事,可以第一時間叫醒大家照應著。”


    “那蘇我的事情我們管不管?”


    “管那種閑事做什麽?


    一個缺心眼的殺手和一個功夫稀鬆的獵物,


    番邦那些奪嗣爭寵的爛事,何必參和?”


    其實自那次角抵之後,這幾兄弟對蘇我,宇文的印象都不大好,於是慶雲便不再對此多言,


    “嗯,我們兩不想幫,且隔岸觀火。


    明天我去緱氏鎮上看看,尋四姐和殷姑娘回來。


    今天便養養精神,早些睡了。”


    無論是治療劉贏還是看護二皇子,都將是場持久戰。


    慶雲現在這種心態,可謂非常明智。


    兩位哥哥都表現出非常欣賞的姿態,在他肩頭重重拍了拍。


    慶雲則強拉著暅之上榻歇息了。


    沒想到這一夜卻是格外寧靜,無風無語,無蛙聲禪鳴。


    當慶雲醒來,看到苦熬一夜,神情略顯委頓的大哥,倒是有些頗覺歉意。


    他正要勸大哥早些歇息,忽然間寺內又是一陣大嘩,警鍾長鳴不息。


    元法僧連閉個眼的空都沒得著,便要強打精神和眾人一道去看個究竟。


    離座鍾最近的地方就是前道人大統的禪院,現在劃作藏經閣擬建地,“太子”閉關之所,此時已是被圍了個水泄不通。


    元法僧高舉令牌,口中連聲呼和,才帶了慶雲暅之自人群中擠出一條通道。


    三人一直擠到禪院門口,見到馮亮,滿頭大汗的元法僧忙獅子開口鎮住人群噪雜,


    “馮將軍,太子可安好?”


    馮亮的聲音雖然沮喪,但好在並沒有說出那個最差的結果,


    “太子無恙。”


    馮亮明白小龍王的擔心,於是喊出這四字後略頓了頓,又重複了一遍,


    “太子無恙,隻是深沙遭了毒手。”


    “什麽?深沙?死了?”


    小龍王顯然頗為詫異。


    馮亮一行為太子打前站的“護經小隊”,是由魏王和他親自挑選的,


    深沙的武功深淺他自然知根知底。


    莫要看那深沙一副話嘮模樣,若是將手中瘋魔杖法施展開來,端得八麵威風自可獨當一麵,連覺法大師都十分認可,為其單錄一門武學。


    隻要深沙出手,那必然能讓夜空大噪,要想在昨夜這等看似平靜的夜晚無聲無息的幹掉深沙,說明那殺手竟可以將深沙壓製得毫無還手之力?


    當看到深沙屍體的時候,小龍王更加沉默了。


    深沙斜握禪杖,倚在暫置經文的閣樓門樞上,立而不倒,雙目圓睜,眉心一點殷紅,流出的血不過涓滴。


    他似乎至死都無法相信對方的劍竟然如此之快!


    在他作出有效反應前,被對手一劍刺入眉心,劍入顱一寸三分便快速抽出。


    劍未傷及後顱大血管,但足以致命,足見凶手是一名訓練有素的殺手。


    “五弟,那紅衣女子刺你的一劍,是什麽樣子的?”


    “那確實是一種真正的殺人技,不過……”


    慶雲正想指出刺死深沙的這一劍,準確,精妙,乃是中原大派劍技。


    但是忽然瞥見小龍王望向他的眼神,似乎明白了些什麽,立刻改口道,


    “不過那女子似乎在後山禁地隱修,我們不便打擾吧?”


    小龍王將頭轉向兩位道人統,


    “人命關天,二位大師如何說法?”


    寶念大師閉口不語,道人大統卻口宣佛號,正色應道,


    “禁地便是禁地。


    佛國超脫世俗,所謂恩怨羈絆,不過風煙;


    一切因果,自有循環。


    小龍王莫要再存此念啦。”


    小龍王一聲冷哼,


    “若我今日非要入後山一探呢?”


    道人大統神秘一笑,


    “貧道且作壁上觀,小龍王請便便是。


    隻是一切隨緣,莫要太過勉強。”


    小龍王向大統合十一禮,


    “就是這句話了。


    二弟,五弟,我們走。”


    幾人先繞去了膳房,請那莫愁姑娘暫時照顧三弟,然後便輕車熟路,再向後山行。


    慶雲想起小龍王查看凶案現場時對自己使的眼色,再次確認道,


    “大哥真的認為是那紅衣女殺了深沙?”


    “二人並無恩怨交集,多半不會是她。


    隻是觀那一劍,並非寺中諸人所為,定是還有其它勢力環伺在側。


    此時若沒有直接證據,還需等那些魑魅魍魎再次顯形作亂才能查得分明。


    與其為此苦耗,還不如撿了這根雞毛當令箭,闖一闖後山。


    今天寺中的戒備定是最高級別,要全力保障二皇子的安危無虞。


    那麽道統首座,斷不會輕易離寺,幹涉後山。


    錯過這個時機,以後再找探山的機會,可就更困難了。”


    “嗯,大哥說的是。”


    還是那間小廟,依然橫亙在山路要衝。


    小龍王當先推開廟門,向大殿走去。


    就在他要拾階而上的時候,殿內飄來一陣曼妙仙音,


    “看來今日想要留下小龍王,是不會太容易了?”


    小龍王朗聲大笑,


    “這位可是比丘尼統胡僧芝大人,今日,看來要得罪了!”


    他的身形隨聲而上,幾個縱躍,便來到殿前。


    暅之慶雲一左一右,緊隨其後。


    殿中此時隻有兩人,一名比丘尼盤膝坐在佛像前,寶相莊嚴,卻難掩風姿,宛若慈航。


    他身後站了一名中年男子,


    黃衣,玄裳,橫縛朱帶,


    頭戴高冕垂七旒白玉,胸抱黃玉斧腰插寶刀,端得威風凜凜。


    小龍王一見此人,頓時一呆。


    這個人他並不認識,但是他的穿著製式卻與天子禮袍齊製,隻是帝冕垂白玉旒十二,此人仍戴三公禮製七旒冕,但尋常三公冕上隻能掛青玉珠,他卻可以掛白玉。


    這些隻能說明一個問題,此人衣冠,玉斧都是禦賜禮器。


    人臣之極,可受天子九賜,在古代文獻中通常寫作九錫。


    所謂九錫,既帝製車馬,衣裳,虎賁,樂器,納陛,朱戶,弓矢,斧鉞,秬鬯。


    得此九賜,位於天子齊。


    古來得九賜者,大多王莽,曹操,司馬昭之輩,


    先如九錫再篡位已經成了亂臣的套路。


    所以九錫如詛咒,很多人唯恐避之不及。


    明哲若諸葛亮,司馬懿,均推脫不受。


    九錫之下,就算得天子賜其中一兩樣禮器,那也都是了不得的人物。


    比如當年齊桓公連橫諸侯為群雄霸主,周天子也隻授兩錫。


    說到當今元魏這一朝吧,除了剛剛去世的太尉馮熙,追九錫。


    再就隻有亡國北投的齊郡開國公宋王劉昶,也就是斬蛇山莊主人,得賜衣冠,玉斧。


    除此二位,就連小龍王也沒聽說過還有第三個人受過如此恩遇啊。


    眼前這個人當然不會是已死的馮熙,也不會是重傷閉關的劉昶,這兩個人小龍王都認識。


    可是他仔細辨認了對方的冠,服,確認是天子賜禮無疑。


    持玉斧鉞者有代天巡狩之權,小龍王也不敢造次,隻能恭謹地叉手作禮,


    “敢問比丘尼統身後的這位大人名諱。”


    那人昂頭傲然不語,還是由比丘尼統微笑解釋道,


    “小龍王已然知道貧道俗家姓氏。


    應該已有計較才是。


    若以世俗禮法論,身後的這位大人應是貧道家兄。”


    小龍王此時在腦袋裏拚命搜索,胡氏,胡氏望族,啊,隻有一支安定胡氏。


    這一支胡氏近些年出過什麽大人物嗎?


    他猛得想起一件事,抬頭問道,


    “閣下可是假節都督胡世玉胡大人?”


    胡世玉,名國珍,字世玉,出隴西望族安定胡氏,


    祖上曆事漢,曹魏,晉,後秦,胡夏,均握兵持劍,鞭揚隴西。


    自赫連胡夏為漢所破,胡氏降魏,也因此得了個武始侯的封號。


    但胡家自此變得異常低調,甚少幹政。


    直到當今魏王臨朝,初代武始侯薨,這才招新侯爺胡世玉上洛,封都督,假節。


    雖然假節是僅次於九錫的殊榮,也有代天巡狩之權,


    但是時人普遍認為魏王此舉隻是為了給胡世玉封一個虛職,將其召入洛陽監視,以控製胡家在隴地的勢力。


    因為魏國官製沿用三公,兵權握於太尉,


    都督這個職銜雖重,卻並無具體職司。


    此後胡世玉除重大禮祀活動,可免上朝,便真如風評所說,如閑散王爺一般被養在了京師,毫無存在感。


    所以小龍王想起這個人來,可著實費了些時間。


    隻是這胡世玉何時又被授兩錫,又為何出現在這裏,小龍王就完全摸不著頭腦了。


    “嗬,不愧是小龍王。


    而今大魏朝野,能記起胡某人的,恐怕不多啊。”


    這胡世玉見被小龍王喊破,神情頓時緩和很多,不似最初那般倨傲。


    小龍王此時忽然神色一凜,對暅之和慶雲道,


    “眼下有些事情涉及大魏軍機。


    你們若是知曉反會招來禍事,兩位義弟可否暫避?”


    二人均識得大體,一齊躬身退下。


    小龍王這才重新望向胡世玉,冷冷說道,


    “世人均說胡都督掛了個虛職,此時看來卻是被另委重用。


    都督所督的,應當是魏王保義軍吧。”


    “嗬嗬,小龍王心思縝密,有乃父之風。


    你可知這保義軍的上代都督,就是令尊拓跋鍾馗?”


    “什麽?”


    這次輪到小龍王自己吃驚了。


    北保義,南忽律,乃是舉世皆聞,卻鮮有人知其底細的兩支番號。


    這兩支部隊分別是南北兩朝執行秘密任務的暗部。


    他們由誰統帥,軍製如何,駐兵何處,執行過什麽任務,沒有人知道。


    小龍王自小就被告知自己的父親是個英雄,但每當被王族其他少年問及父親的事跡,有何戰功,哎,他就卡住了。


    直到今天他親耳聽到胡世玉說破這個真相,方才恍然大悟,不禁百感交集,幾欲涕零。


    》》》》》敲黑板時間《《《《《


    上回書我們說到,此節將會分說吳太伯的來曆。


    吳太伯,又稱泰伯,據說是周王先祖古公亶父的長子,姬姓,因為他認為三弟季曆比他更適合為王,便攜二弟虞仲(仲雍)一起出走吳地建立吳國。


    這就是吳王姬姓說的來曆,出於《史記?吳太伯世家》。


    我們先放下該不該質疑史記,能不能質疑史記這一類權威崇拜的問題。我們隻研究吳國世係,就會發現其中的一些問題。


    古吳國世係:


    泰伯,仲雍,季簡,叔達,*周章*,熊遂,柯相,疆糾夷,餘橋疑吾,柯盧,周繇,屈羽,夷吾,禽處,轉,頗高,勾卑,去齊,*壽夢*,諸樊,餘祭,餘眛,僚,闔閭,夫差


    筆者在周章和壽夢這兩個名字上分別做了個記號,是為了各位看官理解方便,筆者想用這兩個名字把吳王世係切成三段討論。


    第一段伯仲季叔到周章,按照《史記》所說,武王克殷,始封吳王,此時周章已王於吳,所以封吳王。這一段有幾個問題:一,先四君為何如此巧合的用了伯仲(叔)季的順位詞?(其中泰伯,仲雍為兄弟,仲雍生子名季簡,這個順位使用便已經不循古製。)二,《史記》關於仲雍記載存在矛盾,因為文中還說“乃封周章弟虞仲於周之北故夏墟”(此處雖有兩個虞仲並非一人的說法,但是周氏兄,虞氏弟本身就缺乏邏輯,這兩個氏本不同源)。三,周章如何可稱周氏?文王十八子,子子不同氏,前文講過上古人以封號為氏,以國為氏。章既已王於吳,為何不稱吳伯章而稱周章?


    各位看官若是覺得這些理由實在牽強,那我們再往下看第二段的諸王。


    第二段從周章到壽夢的這一段世係,諸王的氏族有來自羋姓落穴熊的熊氏,屈氏,有三柯氏,有越地勾氏,也有有虞後裔餘氏。說明這一段時間吳地無定王,而且大多都為非姬姓王。


    最後,《春秋》在寫到壽夢時,稱吳國始有紀年。因此通常壽夢以後諸王才被認定為可實考的吳王。此後的吳王及吳王族,則多以夫,餘,吳,虞,餘,夫餘為氏(原因前文已有分說),蓋字、音微謬也。


    因此自泰伯到其後吳王的一脈傳承,是不牢靠的,自周章而上,明顯是以輩序拚湊出的世係。這是將吳文化楔入周文化的文化印記,後來成為了周人吳人都願意接受的廣泛共識。


    當然,要證明這一點,我們還需要考證季曆傳說。關於泰伯,虞仲讓季曆的這一傳說,在晉代出土文獻《竹書紀年》中是不存在的,仔細推敲的話,這似乎是另兩個故事的組合。


    一則是《史記?吳太伯世家》“(吳王壽夢)二十五年,王壽夢卒。季劄賢,而壽夢欲立之,季劄讓不可。”壽夢之後存紀年,其後曆史可以參考吳國自錄一手史料,屬於相對可信史料,其中提到了(四子)季劄讓賢的故事。


    第二則是祖類東南遷,先秦典籍《世本》及《史記索引》均記載,“太公組紺(即公叔祖類)諸(之於)盩(今周至)”。周代先祖是在公叔祖類(季曆的祖父)這一代自豳地出走東南,於周至另建家園的。我們現在常說的周部落先祖,自亞圉以上,實為豳部落,公叔祖類遷到周至以後的部落才是真正的周部落。豳為周之祖庭,在周朝地位超然,不以諸侯計,不著其史(本係列講後續作品講到二王三恪的時候會繼續展開原因,揭示一些曆史黑洞),但在《詩經》諸風,有其別篇。


    周人作史,為了附會周吳一體說,捏造了伯仲叔季周(章)五先世,放在諸蠻王輪替時代之前。然後又將季劄讓賢和祖類東南遷合一,變成了讓賢季曆,太伯東南遷。上一章的標題:泰伯季曆皆傳訛,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這樣大費周章的製造周章五先世,雖然為周官史家諱而不談,傳而不經,但是依然通過語言和文字留有烙印。


    周章這一詞,在漢語中有三個基本解釋,除了周遊這個意思可以從字源上找到出典,其餘二解都不合詞法。


    周章解釋為周折,雖然所傳最廣卻無人可尋其源溯。


    另外一個解釋就更有意思了,周章,傳又解為驚惶(《康熙字典》如是注),此解不但字法不通,而且所見詞匯如“周章夷猶”,“狼狽周章”其實都是在形容夷蠻禽獸遭受突然襲擊後的狼狽驚惶。所以這裏的周章其實是指代來自夷方的穢昧之相,此解的來源,便應是吳夷。


    為吸納當時的吳地夷,大費周章的撰出太伯(字源上和太公,太一一樣,其實就是祖宗的意思)出姬姓的世係,才賦予了“周章”一詞無法用字法解釋的深意。


    但是自周以降,太伯作為吳人,以及吳人衍射族群的祖先象征,已經成為全民族認知,再也沒有遭到過挑戰。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蘭若蟬聲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掃葉僧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掃葉僧並收藏蘭若蟬聲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