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飛逝,新年很快就到了。


    大秦的百姓十分重視新年,從臘月二十開始,家家戶戶就開始馬不停蹄的忙碌起來。楊明成忙著安排縣衙的事,平氏在家中帶著兒女和仆人忙著準備年貨,給親戚朋友準備年禮,有時還順帶收收別人的禮物。


    本朝風俗除了傳統的大掃除、貼年畫和寫春聯外,還有送神風俗。即在大年夜時請和尚道士來誦經,並備有水果送神。人們還在灶裏點一盞燈,俗稱“照虛耗”。


    新年過後,宜竹一家照例要走親訪友。宜竹除了去大伯家,其他的都借故推辭了。她現在最期待的是上元節。按照慣例,從正月十五開始一連三天,長安城開放宵禁,百姓可通宵達旦地在城內踏月觀燈,猜謎射覆。


    宜蘭和鎮伊跟她一樣對這個節日充滿期待。因為這不但是全民歡慶之日,也是少數的青年男女可以公然共遊的特殊日子。


    這一日,平氏吩咐人早早地做了晚飯,好讓兩個女兒有時間打扮。宜蘭自不消說,把那張不大的臉麵鋪展的沒有一點空隙。宜竹做好了得罪人的準備,婉轉地表達了對她的審美品位的不讚同。宜蘭仍舊油鹽不進,她就認為自己的裝扮最美。


    宜竹繼續勸說:“可是咱們的堂姑覲見天子時都敢素麵朝天。我覺得有的人就適合淡妝。”


    宜蘭嗤之以鼻:“咱們能和她比嗎?人家是國色天香,你再瞧瞧咱們什麽樣?要真素麵朝天,根本沒人看我。行了,你一邊呆著去,我懂的比你多多了。”


    宜竹很快便裝扮好了,就在這時,楊鎮伊出聲叫她:“二妹,你過來幫我看看,穿哪身衣裳好。”


    宜竹還沒來得及回答,平氏替她答道:“你穿哪身都一樣,今晚你得陪著你兩個妹妹,別跟我到處瞎逛。”


    楊鎮伊一張臉皺得像苦瓜,十分不滿地嚷道:“娘,我過完年都十六了,我也想有姑娘給我丟手絹。若是帶著兩個妹妹,沒準人家會誤會。”


    宜竹笑著看了哥哥一眼,春天還沒來,他已經開始思春了嗎?


    平氏的話十分犀利:“你拉倒吧。你以為人家姑娘眼瞎啊,誰會扔手絹給你!”


    楊鎮伊死纏爛磨,努力爭取自己跟單獨活動的權利。


    平氏根本不理會他的哀求,最後還是宜竹替他想了一個折中的辦法:他先陪著她,然後中途離開。至於宜蘭,她似乎另有打算。


    他們一家人收拾停當後,天已經暗了下來。長安城中的百姓傾城而出,人們“充街塞陌,聚戲朋遊,鳴鼓聒天,燎炬照地”。這真是“千門開鎖萬燈明,正月中旬動帝京。”


    宜竹趕了兩輛馬出來,進了城之後道路愈發擁擠,平氏坐在車裏直抱怨,車夫的嗓子都喊快啞了,驢車仍未能前進半幾步。突然,他們身後傳來一陣喧嘩聲,裏頭還夾雜著女人的尖叫聲和憤怒的咒罵聲。


    接著,一輛垂著紅色流蘇的豪華馬車旁若無人的在人群中耀武揚威的穿行,那車夫手裏揚著鞭子,抬著下巴,遇到擋路的,二話不說,“啪”地一鞭子抽下去。


    宜竹看得既驚訝又氣憤,怒聲說道:“這是誰家的馬車這樣飛揚跋扈?”


    楊明成定睛觀瞧片刻,臉色一黯,無奈地小聲道:“還能有誰,那是你三堂伯家的。”宜竹無言以對。車廂裏有一刹那的默然。宜竹張了張嘴,突然想對父親說些什麽,想了想了又咽了回去。再等等吧,她要好好斟酌斟酌,一定要對父親說明自己心中的顧慮。


    楊家的車夫用鞭子開通了一條路,馬車大搖大擺的駛過去了。兩邊的行人小聲無奈地咒罵著重又聚攏過來。宜竹他們繼續艱難地前進著,路過三岔路口時,一輛半舊的馬車一不小心撞上了他們的驢車。宜竹的頭剛好撞在了車壁上,疼得她直咧嘴。平氏一邊心疼地替宜竹揉著腦袋,一邊掀開車簾大聲叫嚷:“你們是怎麽駕車的?眼睛忘家裏了?”


    三輛馬同時停下,對麵的馬車跳下來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小夥子,態度誠懇地向楊明成道歉。楊明成見對方態度挺好,也沒多做計較。宜竹也忙說算了。平氏雖然不平,但看女兒確實沒多大事,也隻得作罷。


    他們剛要上路,從北邊路口又駛來了一輛裝飾華美的馬車。宜蘭眼尖認出了來人正是宜芳和宜薇,行到近前,兩人得知了有人撞了他們的馬車時,宜芳快言快語道:“竟敢撞咱們楊家的人,還廢什麽話,直接拿鞭子抽他便是!”


    宜竹忙說也自己沒什麽大礙,而且行人這麽多,碰撞是常有的事,不必這麽計較。


    宜芳瞥了宜竹一眼,譏諷道:“到底是寒門小戶,上不得台麵。有人給你撐腰,你都硬氣不起來!”


    宜竹冷聲答道:“我隻記得退一步海闊天空,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至於那麽斤斤計較嗎?這些小事就不必麻煩四姐了。”


    宜芳冷哼一聲,高聲吩咐車夫:“走。”


    他們停了一會兒,繼續往裏行進。一家人被磨得沒了耐心,最後決定將馬車寄放到車馬行,一家人安步當車,步行到燈市。


    街上人山人海,百戲紛呈,各種小吃紛紛擺出,周圍商販們的洪亮的吆喝聲時不時的鑽入耳中。天上圓月高照,地上燈火輝煌。


    宜竹跟著家人走過了兩條街,在安福門看到了傳說中的巨型燈輪,燈輪高達二十餘丈,上麵纏繞著各色絲錦鍛,用黃金白銀做裝飾,輪裏懸掛花燈約五萬餘盞,遠遠看上去,如同霞光萬道的五彩花樹一般。燈輪下還有數千名衣著華美的宮女在燈下輕歌曼舞。


    宜竹本以為這已經是奢華的極致,沒想到,父親說,再往前走,在勤務樓前還有一座十分罕見的燈樓,比這還要壯觀。不過,那裏的人更多,不好擠進去。平氏身材豐腴,此時走了這麽遠,已經累了,鎮飛早被就被旁邊的小吃吸引得邁不動腳步,就鬧著要吃東西。楊明成讓小麥小冬再加上楊鎮伊陪著宜蘭和宜竹前去勤務樓前觀賞燈樓。


    宜竹一行人經過半個多小時的艱難跋涉終於擠到了勤務樓前,其間,她的鞋子被踩掉數回,也踩過數回別人的鞋子。離得老遠,他們就看到了那棟輝煌絢麗的燈樓。樓高大約一百多尺,樓上懸掛著金銀珠玉,夜風吹來,叮當作響。燈上繪著各式各樣生動逼真的動物花鳥圖形。整座燈樓設計之巧妙,裝飾之華麗,讓人歎為觀止。


    宜竹看得心神恍悟,以前她隻能在史書上窺得隻言片語,如今卻能切身體會。眼前這歌舞升平的盛世華景多令人陶醉。但她越想越覺得心底發冷。她十分害怕這是盛極而衰的前兆。


    她再想想這個王朝的統治者,他的前半生勵精圖治後半生荒淫奢侈。還有她的堂姑,寵冠六宮的寵妃,曆史是如此驚人的相似。那個腰斬唐朝黃金時代的“安史之亂”會不會也會在這裏重演?這些日子她時不時的會思索,有時也會心存僥幸,覺得也許不會有那麽多巧合。可是今天在這熙熙攘攘的燈市中,她突然感到渾身發冷。如果是真的,她該怎麽辦?她又能怎麽辦?


    宜竹一邊皺眉思索沉思,一邊身不由已的隨著擁擠的人流飄移,等她清醒過來時,驀然發現,哥哥姐姐和家仆都不見了。她心裏有些起急,踮足四望,無奈四周比她高的人太多,什麽看不到。她尋找了一會兒最終放棄,反正她知道回去的路,大不了自己逛就是。


    宜竹繼續全神貫注的賞燈想心事,過了一會兒,就聽到耳邊響起一個驚喜的聲音:“你也來看燈了?”


    宜竹抬臉笑了笑,果然是鄭靖朗。


    鄭靖朗溫和地對著人群連說“借過”,帶著兩個小廝終於擠到了楊宜竹麵前。接著他吩咐小廝不遠不近地站在宜竹旁邊,三人成三角形狀將她保護起來。那兩個小廝像隱形人一樣,不聲不響的站在那兒。


    鄭靖朗笑著解釋道:“雖然京城承平日久,不過你還是要注意一下,――畢竟你生得這麽美,很容易引起那些登徒子的覬覦。”


    宜竹笑得很愉快:“謝謝你的關照和誇獎。我很受用。”


    鄭靖朗如流水一樣明澈的雙眸中閃過一絲訝然,他也跟著笑了起來,整個人眉目舒朗,神色鮮活生動,笑聲悅耳動聽。


    兩人一邊觀燈一邊閑敘。宜竹無意中問了一句:“令妹也來觀燈了?”她記得鄭靖朗有一個妹妹,不過她一直沒見過。


    鄭靖朗一聽妹妹二字,臉色倏忽一沉。


    宜竹連忙道:“我可是說了不該說的話?”


    鄭靖朗設法在臉上擠出一絲笑容道:“不不,楊姑娘,你千萬別誤會,我隻是為我妹妹難過,這麽華美的燈樓,她卻不能前來。”


    宜竹的臉上不禁流露出狐疑的表情,但她忍著沒有追問。


    鄭靖朗輕輕歎了一口氣,主動解釋道:“我的妹妹身體一直不好,不能勞累,不能到人多的地方。”


    宜竹心中生出一絲同情:“是啊,真讓人難過,她在這麽一個如花的年紀卻隻能終日呆在家裏,不過,還好她有一個好哥哥,這也是一種慰藉。何況身體以後可以調理好的。”


    鄭靖朗苦笑著搖頭:“恐怕是調理不好了,這麽多年來,我已經請了無數名醫。”


    宜竹不知該接什麽好,兩人之間出現了冷場。


    過了一會兒,鄭靖朗用艱澀地語氣問道:“楊姑娘,你可知道舍妹的身體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嗎?”宜竹搖頭。


    “這是因為――因為我母親和姨母的離世造成的。她受不了這個打擊……在此之前,她本是一個活潑淘氣的女孩子。”


    宜竹安慰道:“這著實令人難過,隻是逝者已去,我們生者隻能節哀。”關於這件事,宜竹聽過很多版本,根本不知哪個才是真的。人皆有好奇之心,她自然也不例外,她倒很想聽聽鄭家的當事人是怎麽說的。不過,她又怕此事牽扯到雙方家族的秘辛,因此她問得很節製很含蓄。


    鄭靖朗怔了片刻,最終半吐半露地說出了鄭家和武安郡主的那場撲朔迷離、真假難辯的恩怨情仇:“我知道世人對此事是眾說紛紜,我隻想說的是,當年那件事根本就是子虛烏有之事。我的小姨絕不可能做出那等事。她是除了我母親之外最溫柔最善良的女子,她因為我母親身子不好,在府裏精心照料我們兄妹,她不獨對我好,對我的堂兄弟姐妹們也很好,當時鄭家的孩子都喜歡她――這一點誰都不會否認。楊姑娘,你跟我三堂哥也認識,如果你對此有疑問,可以問他。”


    “……武安郡主一直妒忌我母親,因為我母親比她更討祖母的歡心。她連帶著厭惡我小姨。我二伯隻是出於親戚情誼和我小姨說了幾句話而已,結果就令她妒性大發……你應該能想像得出,我和舍妹親眼看著兩個最親的親人死於非命,看著熟悉的族人被斬首被流放。我不能原諒這個罪魁禍首,哪怕世人說我心胸狹窄我也在所不惜,我不能像靖北那樣,寬宏大量的原諒別人的一切錯誤。”


    鄭靖朗說得很跳躍,有的地方省略了,但宜竹可以根據這些關鍵信息將整個事情串聯起來。其中秦靖野在其中起到的作用也不小,他是當年那件事的目擊者和主要證人。鄭靖朗說完這些話後,神色一度顯得很激動。宜竹隻好說起別的事來緩衝一下氣氛。


    鄭靖朗慢慢平靜了下來,待他恢複正常,他略帶些忐忑和自嘲地說道:“楊姑娘,讓你見笑了。這些話一直不怎麽向別人說。不過,你是個例外――你好像有一種讓人掏心掏肺的奇特本領。”


    宜竹道:“我隻是好奇心略重而已。”


    兩人已經在燈樓前站了半個多時辰,楊鎮伊和宜蘭仍沒出現。鄭靖朗提議他們到別處走走,宜竹欣然同往。他很快就找到了新的樂趣,猜燈謎。並且他還提出一個規矩,即他們兩人猜謎所得的東西歸對方所有。這一趟下來,宜竹倒占了不少便宜。鄭靖朗十猜九中,而她是十猜九不中。小廝幫他們拿著戰力品,兩人一邊說笑一邊漫步賞燈觀景。


    事有湊巧,他們剛好與秦靖野和鄭靖北等人狹路相逢。鄭靖北滿麵春風的上前和他們打招呼。秦靖野則是肅著一張臉,仿佛誰欠他八百吊錢一樣。他那雙寒星一樣的眸子盯著鄭靖朗的臉看了一會兒,似乎在搜尋著什麽蛛絲馬跡。接著又用類似的目光把宜竹掃瞄了一遍。


    鄭靖朗言笑宴宴,與眾人談笑風生,對宜竹依舊關懷備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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