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竹低頭翻著畫冊,她雖然對這些人物略有了解,但畢竟都是道聽途說,當不得真。說是評點,其實是跟鄭靜婉討論討論而已。


    宜竹時不時看她的臉色,發現她並無什麽羞澀之意,談起這些男子來落落大方,毫不忸怩。心裏詫異的同時再次感歎這個時代的自由開放,熱情奔放的精神麵貌。在這裏,女子自信而又灑脫,


    沒有那些苛刻到病態的標準。如果這種難能可貴的盛世安樂不被打破該有多好!這是她頭頂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不知什麽時候落下,一想起它宜竹的心中就不自覺的湧上一種無能為力的悲慟。


    鄭靜婉催宜竹往後看,頭幾個男子她們兩人都草草略過,第六頁的某人引起了宜竹的注目,沒錯,他就是秦靖野。她的動作不由自主的慢了下來。鄭靜婉含蓄地笑著,靜等宜竹發言。


    宜竹心情很複雜,一時也找不到合適的詞評價,她隻好敷衍地笑笑:“咱們略過吧,下一個。”


    鄭靜婉忙阻攔道:“別啊,不能因為他是我堂哥,咱們就放過他。——我先來一句,他這人吧,就是稍欠文雅靈巧,生就一副不合時宜的脾性,不像有的男子那麽招人喜歡。但人挺好的,很有男子氣概,有擔當……你以為呢?”


    宜竹暗道,還有高傲、自戀和自以為是沒說。不過,人有時還是委婉一點好,何況她此時坐在人家家裏,受著對方堂妹的招待,自然要多拍幾句無關緊要的馬屁,她很艱難地替秦靖野想了一些優點:“……他這人其實還不錯的,男人太善於言辭未免有巧言令色之嫌。其實有很多女孩子並不喜歡話多的男子。”她蘿莉時代就喜歡過這種型號的男孩子。


    鄭靜婉聽罷眼睛一亮:“跟你說話就是痛快,常讓人有茅塞頓開之感。”宜竹謙遜地客氣了一句。


    鄭靜婉想了想,不動聲色地問道:“可是,我曾聽別人說他太高傲……”


    宜竹真想替那個“別人”鼓掌,真是她的知音。不過,她仍維持著剛才的委婉得體:“我也聽說過,不過我覺得他有高傲的資格——至少他並不曾恃強淩弱,這已屬難得。有的驕傲是發自內心的自信,很多人都有。就連我這樣的人有時也覺得自己挺不錯的。”這倒是真的,可能是家教使然,她一直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從小讀書爭氣,倍受老師看重。她的性格一直飛揚自信,高中時到了美帝,又遇到了幾個心靈雞湯似的導師,對她時不時地誇讚鼓勵一番,整天說些“你是最好的,最棒的。無論處在什麽境地都要相信自己是獨一無一的”等等一大堆激勵之語。這些進一步加深了她的自信。來到這裏後,她不得不稍作收斂,但骨子裏的東西卻不是說變就變的。也可能是秦靖野的表現刺激了她隱藏的另一麵性格,所以她才那麽喜歡和他針鋒相對。


    鄭靜婉見她說話風趣坦率,再次粲然一笑。雖然她起初也和妹妹一樣覺得宜竹家門第低微,配不上二哥。不過,她很快就被自己的三哥說服了。三哥曾這麽說二哥:“……他這人的性子你還不知道嗎?他對一般的小事都不怎麽上心,但若是擰起來,九頭牛都拉不回。他的妻子一定得是他自己喜歡的,否則,誰也別想勉強他!至於聯姻之類的,他肯定會引以為恥。”她再看看宜竹,生得白皙豐潤,氣韻卓然不俗,言談妙趣橫生,十分招人喜歡。女人的心性轉變最快,真是一念落一念起。鄭靜婉這會兒已經從單純的受人之托變成了真心撮合。


    她笑吟吟地問宜竹:“那依你看,京城中哪家小姐可匹配我二哥——哎,我這人有時愛管閑事,沒事就會想將來誰能當我的嫂子。”


    宜竹怔了一下,鄭靜婉不是想選婿嗎?怎麽這麽快就歪樓了?哪家小姐能匹配他?她還沒真想過,如果他再和氣些謙虛些,她沒準會考慮毛遂自薦。


    宜竹怕鄭靜婉誤會,因此不敢考慮得太久,她盡量讓自己的神色顯得很自然,一副完全無動於衷的神情:“這個問題委實咱們旁人不好胡亂猜度,隻有他自己才能回答。”鄭靜婉沒套出實質性的話,顯得有些失望。不過,女人在刺探*方麵都有天才,她很快就換了若幹種迂回曲折的方式進行旁敲側擊,名為谘詢問題,尋求指點迷津,實則是秘密刺探敵情。


    鄭靜婉為了迷惑對方,決定先犧牲自己,她羞澀而又充滿憧憬地說道:“我希望我將來的丈夫是個風度翩翩、溫文儒雅的謙謙君子。你呢?”


    “我的喜好跟你相反。”


    “哦,我明白。”


    ……


    鄭靜婉問得很全麵,宜竹答得很含蓄。但是她的話聽在屏風後麵某人的耳朵裏卻是句句耐人尋味、別有深意。沒錯,秦靖野就躲在屏風後麵。今日這場別開生麵的“煮茶論須眉”的茶話會,鄭靖北是執行導演,秦靖野則是投資方兼製片人。——當然,以他的性格,他是不會直接了當的提出這個建議的。


    他曾隱晦地向鄭靖北谘詢,鄭靖北對吃喝玩樂頗為在行,對這方麵也不大懂。於是,他靈機一動就想到了這個方法。宜竹的那些話進一步堅定了他的想法:她認為他是理想的丈夫人選,她就喜歡他這樣的。至於她為什麽有些遲疑,這很好理解,她是對自己家世的自卑,或許還有一些對於他的輕微不滿——這個問題已經解決了,他的反省和改變有目共睹。證明推斷完畢,秦靖野決定進入下一個環節——現實環節,這個問題不能拖得太久,他已經決定要從軍。最好在走之前,就把事情定下來。宜竹哪裏會想到對方不經她的同意已經開始有條不紊地推行計劃了。


    宜竹和鄭靜婉這一坐就是一個多時辰,她們倆認識這麽久還是頭一次說這麽多話。宜竹說得嗓子發幹,終於逮了一個合適的時機告辭。鄭靜婉見該問的都問了,自以為任務圓滿完成,便客套的挽留一下宜竹,接著送她出門。


    鄭靜婉帶著貼身侍婢一直將宜竹送到東大門處,宜竹一眼就看到了磨伽和秦靖野的兩個小廝,那倆小廝表現得很淡定,磨伽則有些慌亂,他拉著其他人掉頭就跑。這一下倒引起了宜竹的懷疑,他為什麽見了自己就跑?秦靖野是什麽時候來的?他和今日這場處處透著古怪的茶話會有什麽幹係?但她也不好意思纏著鄭靜婉問到底,假如事情不是她所想的那樣,反而顯得自己是自作多情。宜竹麵色如常,甚至連磨伽的異常都沒詢問。倒是鄭靜婉有些心虛,主動向她解釋了幾句。


    宜竹回到家,母親和姐姐事無巨細地詢問她在鄭家的表現。宜竹挑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說了。這自然又引起了這對母女的熱烈討論。


    一夜無話,第二天清晨,宜竹一家按照原計劃去萬安縣看望父親。


    此時正值仲春天氣,麥田青青,菜花金黃,彩蝶翩然,當馬車行駛到田間阡陌上時,宜竹的腦中不自覺的閃過了“春深如海”這個妙詞。


    兩麵的車簾都掀開了,鎮飛興致勃勃地扒在車窗處指指點點,時不時高興的大叫幾聲。正在田中勞動的百姓間或瞥他們一眼,再接著勞作。路上有時還會遇上梳著朝天辯,騎在牛背上吹竹笛的牧童,以及頭上插滿野花的挖野菜的小姑娘。一切都是那麽欣欣向榮、安樂和美。宜竹想著這是在父親的管轄下,心裏湧上一股喜悅和自豪感。不用說,其他人的這種感覺肯定比她更甚。


    但是這種感覺並沒有持續多久,馬車拐過一個十字路口,駛向官道時,他們看到了一幅令人震驚和憤怒的景象:有一大片麥田被馬車無情的踐踏過了,看那車轍似乎延伸得很遠很遠。


    平氏率先高聲罵道:“這是誰這麽大膽!我要讓你爹帶人查清了,好好懲罰懲罰他們!”


    就在這時,鎮飛小手指著不遠處的一片黑壓壓的人群大聲笑道:“看,好多人呐。”


    宜竹跟著探頭看去,果然,在他們剛剛路過的田間小路,烏壓壓的來了一大群百姓,男女老少都有,他們大聲說著話,有的還放聲痛哭,群情激憤而壓抑。一家人麵麵相覷,心情陡地跟著沉重起來。


    宜竹定定心神,走下馬車,攔住一個老者詢問,那老者看了他們一眼,見馬車並不十分華貴,略略放了心,便向竹筒倒豆子似的將事情的經過傾倒出來:“還能有啥事?還不是那個韓國夫人,她見魏國夫人蓋了別業,也要跟著攀比,她要強占這靠近官道的四百多畝良田,造孽喲,我們祖祖輩輩就靠這點田地活著,以後可咋辦!”嫖神


    這位老者一開口,其他人也跟著七嘴八舌的說開了。他們這一群人是要去縣衙請命,懇求韓國夫人不要占他們的田地。


    這時,一個濃眉大眼,滿臉怒意的青年小夥突然高聲喊道:“咱們去求縣太爺也不定有用,你們別忘了知縣老爺姓什麽!他們楊家的都是一路貨!”


    楊鎮伊聽到父親被這麽汙蔑,臉現慍色,好在被平氏給製止住了。


    好在當下就有人說了幾句公道話:“楊大人跟他們不一樣的,你們忘了上次他代鄉親們服徭役的事了?”


    人群中一陣默然,但很快又有人說,此事跟上次的事不同,知縣大人肯定是無能為力。


    事已至此,一家人也不敢再耽擱,趕緊命小冬加快趕車速度,駛往縣衙,好讓父親提前做好準備。


    馬車到了縣衙,宜竹還來不得打量這個地方,便到看門小吏麵前說明來意,那小吏一聽是知縣大人的家眷,立即畢恭畢敬地引領著他們進了縣衙後堂,楊明成此時正在和李師爺商量對策,一聽說妻子兒女來了,趕緊出來迎接。他的臉上又喜又憂,用埋怨感慨的口吻說道:“你們怎麽偏偏趕在今日來了?不是讓你們早些來嗎?”


    宜竹看著形容憔悴的父親,心中突然有一個猜測:會不會父親已經察覺到什麽,所以才催著他們趕緊來看一看。不然,他們以後再來,就不是以縣令的家眷來訪了。


    李師爺朝楊明成福了一福,又衝平氏他們招呼一聲,便悄悄退下了。


    沒有外人在場,楊明成也不再隱瞞什麽了,他將事情的大致經過說了出來:“……韓國夫人要征用三百畝良田建別業。我百般苦勸,毫無成效,——你們都知道,她上次已對我頗有微詞,這次恐怕……唉,我這官位怕是保不住了。”


    平氏聽罷,傷心不已,幾欲流淚。楊明成要是丟了官位,得罪了楊家,他們一家可怎麽辦?難不成真的要灰溜溜地回老家?


    宜竹低頭默思半晌,抬頭對父親說道:“難道偌大的長安城竟沒有合適的空地嗎?還有這裏也未必適合建別業,比如這兒以前曾是墓地之類的,難道夫人會不在乎?”


    楊明成無奈的搖頭:“夫人之前已經勘測好了,風水先生也來了,說此地極好。唉……”


    眾人擰眉不語。宜竹又想到讓父親將此事報給上峰,但她旋即又想到,連軍國大事都要經過族伯楊明忠之手,更何況是這等小事。若是上報,不但無益,反而會進一步得罪楊家。


    一家人剛說了一會兒話,就聽見門外一陣喧嘩。接著一個小吏慌慌張張地跑出來說有數千村民在縣衙外集合,要求知縣大人給他們一個說法。


    楊明成蹙著眉頭,背著手在屋裏徘徊數圈後,最後毅然抬步要出門直麵請願的百姓,宜竹和楊鎮伊也想跟著去,卻立即被父親嚴詞嗬斥住了。即便如此,他仍不放心,又讓兩個小吏站在門口看守,不讓他們亂跑。


    宜竹和平氏他們在屋裏急得團團轉,外麵的呼聲一聲高過一聲,還夾雜著驚天動地的哭聲,聽起來既讓人難過又害怕。宜竹既感歎這些人的可憐又怕他們情緒激動傷了父親。


    一時間,各種念頭紛至遝來,她飛快而又急切地尋找著合適的解決辦法。不知怎地,她驀地想起了樂遊原上那片空曠的高地,她記得那裏的府邸極少,韓國夫人是不是可以將別業建在那兒?如果此法可行,萬安百姓的三百多畝良田便可以保住了。宜竹來不及細細揣摩,便迫不及待地讓小吏去向父親轉達自己的意思。小吏不敢耽擱,當下就飛跑著過去了。


    平氏又開始抹眼淚,宜蘭在一旁紅著眼圈,低頭不語。楊鎮伊猶如困獸一般在屋裏焦躁不已地的轉著圈。過了很久很久,宜竹覺得仿佛有幾年那麽長,小吏終於氣喘籲籲地跑回來了。


    “怎麽樣,怎麽樣?”眾人一起抓著他罵。


    小吏指指門外,“老爺很快就回來了。”


    又停了好一會兒,楊明成才在李師爺和十幾個衙役的簇擁下折回來了。他倒是毫發無傷,可憐的李師爺頭上被土坷垃砸破了一塊皮。


    楊明成罐了一大杯水,啞著嗓子說道:“事不宜遲,咱們就這就分頭行動:劉捕頭帶人去貼安民告示,李師爺你帶人進城,去查查樂遊原附近可有適合的空地。”李師爺領命而去。楊明成歇息了一會兒,便帶著家人悄悄返回城中。


    隔了兩天,李師爺前來稟報消息說,樂遊原上確實有一塊空地,之前是先皇賞賜給鎮國公主的,後來歸公主的兒子清陽郡王,即武安郡主的同母異父的哥哥所有,但清陽王已於六年前病逝,因此這地可算是無主之地。以韓國夫人的受寵程度,得到這塊地應該易如反掌。


    第二天,楊明成便去求見韓國夫人。他在府外站了一個多時辰,韓國夫人才命人召他進去說話。楊明成滿臉帶笑、忐忑不安地將此事稟報給韓國夫人,並大力吹捧了樂遊原那塊地的好處。


    “萬安縣附近全是賤民與百姓,恐與夫人的尊貴身份不合。樂遊原那片空地,位置極佳,四周所居皆是皇親貴胄,與夫人身份極為相宜。貴妃娘娘寵貫後宮,隻要她一向陛下開口……”


    韓國夫似笑非笑的打斷她:“這等小事,也用得著娘娘開口,本夫人去見陛下便可。”說罷,她不耐煩的擺了擺手:“你去寫個折上呈上來便可,沒你的事了,下去吧。”


    楊明成沒想到此事這麽容易就達成,心中激動萬分。他垂著手哈著腰,仍立著不動。


    韓國夫人臉上的神情愈發不耐煩,慢慢咂了口茶,慢吞吞地問道:“還有事?”


    楊明成囁嚅著說道:“夫人,那片良田已被踐踏得不成樣子,百姓的收成肯定大減,可縣衙實在拿不出這份錢……”


    韓國夫人眼中閃過一絲慍怒,她瞥了楊明成一眼,冷笑一聲,滿不在乎地說道:“去吧,向我的管家支取五萬錢!”


    楊明成如釋重負,又連連說了好多拜年的話,然後跟著管家去支取銀錢。


    五萬貫錢,一大部分補償給了受損的農戶,剩下的一部分他又讓人修了水渠,築了堤壩。他本人一文也沒貪受。楊明成的官聲再度升高。宜竹一家還沒來得及慶祝,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波再度將他們卷入了一個更大的漩渦。


    樂遊原上的那片空地,並非無主之地,陛下曾說過鎮國公主有功於社稷,清河郡王英年早逝,他的一切就由其胞妹武安郡主繼承。這件事,楊妃自然知道,楊明成及三位夫人也略有耳聞。但楊明成和李師爺卻不知道,其他人也不知道。


    韓國夫人對那塊地勢在必得,武安郡主性子剛強,自然不肯相讓。雙方在禦前爭執不休。聖上亦是左右為難。


    楊明成一聽這個消息,嚇得臉色都白了。她們兩個一個是炙手可熱的新貴,一個是皇室宗親,自己算什麽?稍有不測,他肯定會被推到風口浪尖代人受過。


    宜竹聽到這個消息,又悔又氣。自己為什麽不弄清情況就胡亂出主意?楊明成這種時候不但不責怪女兒,反過來倒來安慰她:“別多想了,是禍躲不過。大不了咱們就回益州老家,幸虧老家的地沒賣完。”話雖如此,但他一向熱衷於仕途,真要一下子將他打回原形,就跟要了他半條命一樣。


    (紫琅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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