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竹苦等幾日,鄭靖北卻告訴她,秦靖野已被武安郡主所結識的一位道長接入終南山去調養身體了,大約秋後回來。宜竹盡力壓抑著對他的想念,表麵上仍平靜如初。


    父親和哥哥一回來,家裏便很快恢複了生機。雖然父親的官職被革去,但是能活著又是天大的幸運,他們也無心再去想這些身外之物。


    經過幾個月的整頓,長安城已經逐漸安定下來,逃亡的人們也逐漸返回家園,但是城中仍是百業蕭條,人煙稀少,跟往日的繁華熱鬧無比相比。


    漕運已經重新開通,江南和西南的糧米陸續運入京城,糧價也在逐漸下調。朝廷的禁酒令已不如以前那麽嚴格。宜竹的膽子大了起來,便想賣掉家中地窖裏的酒。


    這日,她悄悄帶了兩個仆人前去查看,南郊的官道,冷冷清清,半日見不到一個行人,村郭蕭條,農田荒蕪,讓人心生感慨。


    宜竹突然想到了秦家的別業就在附近,她心裏突然萌生希望:不知他會不會在這裏?明知可能性不大,可這個想法怎麽也掐不斷。她命小冬繞了個彎,沿著村後的官道朝秦家走去。


    秦家別業建在半山腰上,她以前曾路過這一帶,遠遠望去,十分壯觀宏麗。如今它那高大巍峨的主牆倒塌了,朱紅色的大門被砸得七零八落,隻有一截繞院的粉牆默然矗立著。亭台頹倒,水榭腐朽,時有成群的鴉雀從從屋中、簷下猝然飛出,盤旋飛舞啁啾高叫,給這死寂的世界增添唯一一縷生機。


    宜竹明知道這裏沒人,可是進去時仍有些躡手躡腳的拘謹。她跨過斷壁殘垣,在沒膝高的野草中穿行,午後的秋陽暖暖地照在窗欞上,卻無端地讓人發冷。料峭的風搖曳著牆角處幾竿細瘦的綠竹。


    “翠華逝去全無跡,羅綺焚後餘自有灰。弓劍盡埋煙雨冷,碧殿一半上黴苔。”在這場劫難中倒下的又豈隻是一棟屋宇別業。整個王朝的大廈險些轟然倒塌,人煙驟減,生靈塗炭,曾經的繁華興盛早已一去不複返。不置身其中,實在難以體會那種心痛和惋惜,宜竹心頭像壓了一塊石頭似的沉甸甸的。


    “走吧。”宜竹駐足片刻,輕聲對隨行的小麥說道。


    馬車緩緩向東南駛去,先穿過村子中央,再往南拐便是她家了。昔日熱鬧非凡的村中此時寂無人煙,時不時的有紅著眼睛的野狗凶狠而又張惶的跑過,讓人毛骨悚然。那些人家不知道都流落到哪裏去了?有的或許會回來,有的永遠也回不來了。宜竹一路觀看一路感慨,繞過村口的山丘後,她遠遠地看到了她曾經的家,


    她的家園同樣被蹂躪得慘不忍睹,那些被不少遊子讚賞的草堂被拆了,門前的千竿翠竹亦被砍得不成樣子,宜竹怔怔地望著蕭索的竹林出神。


    這時,從青翠的竹林中走出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影,那人手中還滑稽地舉著半根竹子。


    秦靖野驀地停住腳步,兩人默默對望,麵麵相覷,空氣像凝滯了一般。


    宜竹難以置信地看著他,此時此刻,她真的有一種“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她家門口”的微妙感覺。他也同樣驚奇,似乎還有些局促不安。


    兩人對視良久,他強作鎮定地開口道:“竹,壯誌淩雲,直衝霄漢,它有氣節……我想折一根帶回去。”


    宜竹不說話,隻是靜靜地盯著他看,眸中波光微漾。


    兩家的家仆全都悄無聲息的離開了,竹林前隻剩下了他們兩人。


    “我……”


    “你……”


    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閉口。


    “你先說。”


    “不,你先。”


    宜竹輕輕笑出了聲,喜悅從她的心底深處悄悄浮上來,讓她的臉色變得容光煥發,嫵媚動人。這一笑倒讓氣氛輕鬆許多,秦靖野似乎也不那麽窘迫了。


    最終還是他先開了口:“你的父親和哥哥還好嗎?身體要緊嗎?”


    “他們都還好,那獄卒以前是萬安縣的,認識我父親,對他們頗為照顧,否則,他們說不定真撐不過來。”他們聽說很多人都是生生在牢裏被折磨死的,這些讓宜竹一家十分後怕。


    秦靖野深有感觸地歎道:“他是好人有好報。”


    “嗯。”


    兩人默默並肩而行。


    宜竹鼓足勇氣問道:“你的箭傷好了嗎?”


    秦靖野先是一愣,很快答道:“好多了,——你怎麽知道的?”


    宜竹低頭看著地麵,聲音中飽含著柔情、感激還有一絲嗔怨:“靖北什麽都告訴我了。你還想瞞我到什麽時候?”


    秦靖野被她這聲嗔怪撓得心裏發癢,他麵上故作平靜,得了便宜還賣乖,竟責備起鄭靖北來:“他這個人真是不堪信任,不過,我決定寬宏大量的原諒他。”


    宜竹再次表示感謝,秦靖野這會兒比方才還要別扭:“不用這樣,這隻是舉手之勞而已。何況,你的父親守城有功,你們一家確實並無大過,於情於法,我都應該出手相救。”


    宜竹喉頭哽塞:“你帶著箭傷連夜疾馳京城,險些送命,在聖駕麵前犯顏直諫,這也叫舉手之勞?”


    “……我當時這麽做真的沒有別的意思,之所以瞞著你就是怕你為難。”如果讓楊家人知道他對她的情意,說不定會將她送上門來也不一定。他愛過她,並且現在還愛著,但他不願讓別的事情褻瀆了他們之間的感情,更不願讓她誤會自己是挾恩求報。


    宜竹心緒激蕩,難以自己,嗓音忍不住微微發顫:“對不起,我如今才知道,這世上有一種人是口蜜腹劍,還有一種人是口劍腹蜜,你就是後者。我自以為聰明銳利,其實是偏狹和自以為是。……我向你道歉。”


    秦靖野的情緒也被她感染了,他忍不住開始和她推心置腹:“是我有錯在先,我之前對你那樣不尊重,自以為是、高高在上。如今想起來真讓人汗顏。”兩人不約而同地想起了一年前在竹林中的激烈爭吵,氣氛頓時又變得微妙而曖昧。


    秦靖野趁著勇氣正盛,繼續說道:“你的指責不亞於當頭棒喝,我從未受到這種待遇,特別是在女人麵前——雖然我沒在別人麵前嚐試過,但我可以肯定,這世上除了你再無第二人會這樣對我。我所見到的女子無一例外的都順著我。請相信我,我當時真的沒有輕視你的意思,——我不會費心去娶一個我輕視的女人,我隻是習慣了這麽做。”


    宜竹張了張嘴,想解釋點什麽,一時卻又不知說什麽好,她隻好低頭靜靜傾聽。


    “那天,我回去以後先是憤怒再是埋怨,覺得你有眼……沒有眼光,不知好歹……可是後來,我慢慢想通了,——那應該是我們全家到了羌州以後,我有足夠多的時間反省。再後來就是在戰亂中,我到河東去招募義士,看到許多名門望族,世家子弟為了保全家族的私利和自己的性命甚至不戰而降、屈身事賊,事後又百般推脫罪責。反倒是那些我平常看不起的凡夫走卒尋常百姓們,在關鍵時刻凜然大義,誓死反抗。我那時不由得想起了你的話,‘你在批評別人的時候,有沒有想過這世上並不是人人都享有過你所擁有的優越條件的。’他們這些人平常沒有享受過朝廷和國家的優越條件,但在國家生死存亡之際,卻盡了自己最大的責任甚至付出生命。我為自己的狹隘而感到慚愧。進而再想到你,如果那時我若是事先和你的家人商量,認真征詢你們的意見而不是居高臨下地自作主張,或許結果根本不是如今這樣……”秦靖野說到這裏,生硬地打住了,他的神色有一絲隱約的慌亂和局促。


    宜竹聽到他這番話,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樣,一時間各種複雜難言的心緒一齊湧上來。她忍不住開始剖析自己的內心:每個人的觀點都會受他所在時代和階級的局限。秦靖野的很多觀點,對他的時代和階層而言並不是不可饒恕的大錯,有他這樣的看法的人肯定有很多,但有的人藏在心裏,卻用言語來粉飾,像鄭靖朗就是這樣的人。而自己沒有嚐試過和他有效溝通,隻知道一味的指責批判。人與人之間的觀念,有差異和鴻溝再正常不過,年輕人與父母之間甚至不同成長環境下的同代人之間都有鴻溝,更何況他們之間隔著那麽遼遠的時空?她怎麽能不現實的要求他一開始就和自己三觀一致、想法相同呢?平心而論,她的許多做法也並不是無可指摘。


    宜竹的心思千回百轉,她一想透徹也跟著做自我批評:“你當時的態度固然不能讓人滿意,但我自己也有錯,我當時是把自己對現實和命運的無能為力和憤怒發泄在你的身上。你知道的,我以前在、在家鄉時自由自在,那裏雖然也有等級和壓迫,但我並沒有機會親身嚐試,可是到了這裏就大不一樣了,我們全家處處受到掣肘和嘲笑……”她所引為以豪的優點在這裏卻成了致命的缺點,她不敢飛揚卻又不甘心卑微馴服,她明知道結果,卻又無力改變。秦靖野的態度剛好刺激了她那根敏感的神經,她像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不顧一切地和他激烈對抗。


    秦靖野顯得十分善解人意:“我明白。”


    宜竹進一步反省:“我心裏想要什麽,並沒有和你明說,隻等著你去領悟,可你並不是我,又怎能知道我到底想要什麽?你不給我想要的,我就失望憤怒……這些也挺讓我汗顏的。”


    “我也一樣,覺得你那麽聰明肯定能領悟到我的用意。”


    宜竹老實承認道:“我有時挺笨的。”


    “嗯,我麵對你也會輕微的變笨。不過,你在我麵前再笨些也沒關係。”


    ……


    兩個人一會兒反省一會兒道歉,越說越深入,有時煽情有時煽智。


    道歉和反省的話說完了,兩人突然又同時沉默下來。空氣中蠕動著一股十分詭妙的氣息,接下來該說的話既讓人期待又讓人難為情。但秦靖野卻硬生生地卡住了。他從不曾像此刻這般思前想後,左右為難。上一次他雖然窘迫但心裏卻有十分的把握。這一次,他那強烈的信心萎縮了。


    關鍵時刻,他的耳畔不由得回響起自己去年說的那番話:“我不會再重複自己說過的話。有些話,我隻說一遍。”真的隻說一遍嗎?不說,不甘心;說了,不放心。


    兩人在竹林中緩緩而行,不知什麽時候,他們已經走到了竹林的另一邊,他們的前方,在五十步開外的前方,有一塊石頭橫在小徑中央。


    秦靖野看到石頭,終於有了靈感。他突然提醒一聲:“小心,腳下有石!”


    宜竹此時是滿腹心事、心不在焉,一聽說腳下有石頭,腳步不由得一頓,秦靖野抓住時機扶住她。接下來,她的整個人便順理成章地倒在了他的懷中。他的男性的氣息籠罩著她,讓她有一種窒息般的興奮感。


    (紫琅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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