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渡城,西市。


    夜色已深,西市的紅燈籠一盞一盞接連掛起,此時該算是白渡城最為熱鬧的時候之一,隻單是走在西市大街上就可看見簪纓世子們策馬駕車,尋芳在途。


    相比其他幾處地界,西市的繁華完全不像是飽受戰火摧殘後城池該有的。不過也是,這裏可不是尋常人家能來的勾欄別院,總得有點特殊之處!


    雖說是勾欄之地,不過白渡西市多談風雅,那等皮肉生意倒是不多,否則一些高傲名士定然也不會垂青此處了。


    不過相比於花鳥風月,今日的白渡西市相對更為市儈,樓子裏姑娘小爺們口口討論的都是那件事。


    琿春樓也不例外!


    樓中三層一處雅間內,白渡第一琴女拂綠姑娘正在奏琴。她琴藝了得,單隻是輕輕撥彈便有磅礴曲音瀉出,弦可驚弓絕不負她名號。


    隻可惜賞琴之人意不在琴,寥寥意疏。


    一曲罷了,拂綠柔聲開口:“白官,是今日拂綠琴音不佳麽?”


    坐在她麵前的男子麵色恍惚,聽得拂綠呼喚激靈了下,才回神呢喃:“不,不是,今日的曲子是何?”


    “白官,今日拂綠的曲子名為《還魂》。”


    白官聽了又是一個激靈,他握著酒杯的手都抖了起來,神經質的看著杯中水波問道:“拂綠,你說這世上真有還魂一說麽?”


    拂綠眉眼低垂:“白官,不是說那人已經記不得了麽?若有還魂,又幹白官何事呢?”


    白官聽了如釋重負,連連點頭:“對,拂綠你說的對對,是醃臢賤民的錯,幹我白梓成何事?”


    未及拂綠再說,他將手中酒杯擲出又道:“唐家子能活命一次,還不能再死一回麽?”


    燈影幢幢,西市的逸風軟語帶走最後一絲大寒,不管人知或不知。


    ***


    西市熱鬧,城南唐家同樣也很熱鬧,且這種熱鬧已從白日持續到了入夜,家中當真是忙作一團。


    “都手腳麻利些,大夫囑咐的冰鎮水巾一刻也不能漏下咯,還有你桂三兒,夜裏必須守著,若是小少爺有什麽不適立刻給我找穀大夫去!回頭伺候好咯,少不了你賞銀。”


    “是,小的知道嘞!”


    遊廊前陳管家吩咐好了下人事情,總算有空歇了口氣。他在廊簷下坐了會兒才算歇息好,起身想去通報唐老爺,卻是又掃到門簷上掛著的喪紗,陳管家看了看屋子虛掩的門重重的歎了口氣,隨後朝侯在一旁的桂三說道:“三兒,你先去找幾人把這喪帆還有各個屋子的喪物都撤了,一把火燒了別再給主母看見。”


    桂三兒點頭應是,見陳管家擺了擺手,立馬小跑著沒了影兒。他跑著往外,玉蟬卻是由著向內,月光灑在陳管家麵前,照著門前透涼。


    聽著屋內隱隱傳來的主母哭泣聲,陳管家又歎息道:“作孽啊,不過,也是萬幸啊。”


    唐無衣自然是沒見著外麵有多忙,他還有些吸不上氣兒,腦仁也是漲漲的,渾成了一片。這會兒,白天在棺材前哭泣的婦人換在了他麵前哭,從她斷斷續續的話裏,唐無衣大概曉得自己死而複生,這下變成唐家小少爺唐無衣了。


    “兒啊,你身上還疼嗎?”婦人抽噎著,拿著冰涼的絲帕來給唐無衣擦拭額頭,麵上盡是緊張。


    唐無衣不知道說什麽,隻得搖了搖頭:“不疼,娘親你去歇息吧,我不疼。”


    婦人聽了眼淚流的更凶了:“怎麽不疼,怎麽能不疼呢!若不是那幾個流民,兒也不會受這穿腹之苦,好在吾兒命大,娘定要他們受同樣的罪!”


    “別。”唐無衣輕喊出聲,看到女人詫異臉色後發覺自己有點突兀,又說道:“閻王說了,兒不可造孽。娘親,兒有些乏了想睡。”


    婦人聽了慈愛的摸了摸唐無衣的額發,接著向侯在一旁的婢女使了個眼色:“那兒好好休息。小環,晚上好生看著少爺,有什麽差池我唯你是問!”


    小環趕忙應道:“是,小環知道了。”


    雖說她囑咐了小環,但婦人依舊磨蹭了小半個時辰,她看看唐無衣,摸摸唐無衣,甚至高興起來還哼點兒兒歌,眼神恨不得一刻不離。最後還是在貼身婢女的提示下,婦人才戀戀不舍的離開,唐無衣這才清淨下來,他又支開小環去外室,這才開始思考今日種種匪夷所思的事情。


    他死了三年了,今日竟還魂變成了另一個人!


    唐無衣雖然還有些混沌,但他依稀記得自己是跟著送葬隊伍才被吸入了棺材。也不知是為何,醒來的時候已成了唐小公子,甚至隱約有了點唐小公子的記憶,這才知道這人也叫唐無衣。


    因為他們同名同姓同死法,恰巧合了還魂之法,更何況唐小公子還藏了唐無衣的遺物——狼牙塤。


    想著,唐無衣在枕頭邊上摸了一把,摸出的正是那狼牙塤。他用指腹摸了摸上麵那道裂痕,失聲而笑,尋思著沒想到還有再摸到它的一天。


    這狼牙塤,是澹台烈送的!


    笑夠了,唐無衣房中的火燭也矮了一截,他盯著忽閃的火苗,想起還魂一刻自己的反應。


    唐無衣本以為自己做鬼做習慣了也無所謂這些,可偏偏醒來一刻他選擇了死推棺材板,用盡了最後的力氣才驚動外麵的人,不至於活活被埋。隨後雖然全身劇痛,唐無衣也都忍過來了,尤其是在接受記憶的一瞬間,他差一點就被這唐小公子同化。不過最後,他還是唐無衣!


    “原來我不想死。”唐無衣將一隻手伸到麵前,看著骨節已明的手上隱藏的脈絡低低的說,繼而他又伸出另一隻手把了下自己的脈搏,“可是,我也不想腥風血雨的活......”


    這句話,唐無衣是對誰說的就不得而知了,反正這夜過了,唐家小公子還魂後性情大變的傳聞很快就傳遍了白渡城的大街小巷。


    但唐無衣還不知道,就算知道,恐怕也是一笑置之。


    ***


    連續幾日,唐無衣隻能在床上躺著,因為他的身子還沒好。胸腹上的爛肉不是那麽快就能長好的,也好在唐小公子家將他葬的快,若不是這樣,現在唐無衣或許成了一堆白骨。


    不過這也夠駭人了!雖然不是過了頭七,但唐小公子死了三四天又複活了的事兒在所有人看來都是十分恐怖的,大概能接受的也隻有唐無衣現在的父母和陳管家了。


    正躺在床上的唐無衣可以察覺到,婢女家仆們伺候自己的時候,都帶著一種恐懼的目光。不過這對他來說沒什麽,畢竟當年他帶兵打仗的時候,比這更稀奇的也見過。


    隻是唐無衣不解,為什麽偏偏是他!


    但能活著為什麽不活著呢?唐無衣想了一夜就想明白了,這幾日混著得到的斷續記憶旁敲側擊,總算搞清楚了來龍去脈。


    唐家,白渡城豪紳巨富,唐家單傳隻有一子,即唐無衣。以前的唐無衣好風花雪月,尤其喜歡西市琿春樓拂綠姑娘的琴,好死不死也是因此而死。


    他家中有錢,父母又是老來得子,生來就是格外寵愛,可以說是個混吃等死的典型米蟲。按照唐父的話就是“衣兒想學商就學,不學咱也餓不死”。所以唐小公子從小就平庸至極,除了花錢就是閑逛,比起唐無衣南征北戰,簡直是個雛兒。


    不過這樣的身份對於現在的唐無衣來說不要太過合適,隻要安穩過日子就好,唯獨要避開的就是指使人捅了自個兒身體一刀的白梓成。


    還有那狼牙塤,也是唐小公子任性的產物。在他記憶裏,那是他跟著唐父參加照日拍賣買的,花了不菲的價錢,因為是唐無衣的遺物。


    每每想到這個,唐無衣總會冷笑,也是,他們拚死抵抗的照日人在戰場上搜刮殘物,轉身拿上拍賣就成了熱受追捧的藏品。購買了‘藏品’的買主沾沾自喜,隻因為它獨一無二的血跡。


    唐無衣可以想象,除了這個,肯定另有無數東西被拍出,他也可以想象,北寒已經腐朽到了何種程度。所以唐無衣也可理解,為何白渡城中的世族皆已做好了隨時跑路的準備。


    不過,唐無衣就算再熱的血,也都已經冷了。不論從前多麽意氣風發,不論過去百戰不殆,他抵不過的是從帝國內部滋生的憂患。唐無衣一人醒著沒有絲毫用處,然就算所有人都醒著,也隻會裝聾作啞權當眼瞎。


    現在,唐無衣重生了。他隻是唐無衣,那就做唐無衣便好了,風雨飄搖之世,安身立命已是最大的奢望了吧?


    “少爺,主母來了。”小環打斷唐無衣散漫的思緒,接著有些猶豫的說道:“還有,穀大夫吩咐奴婢告訴少爺,再過幾日可以下地了,隻是——”


    見她模樣,唐無衣抬眼:“隻是如何?”


    小環像是憋死了氣,糾結許久後才蚊聲說:“少近酒色,煉體為宜。”


    唐無衣點點頭:“知道了,去迎娘親吧。”


    “是”小環有些驚訝,但尷尬讓她選擇跑路。


    很快,隨著一陣香風,唐母就走入房內,她支開了所有的家仆,就連隨身婢女都留在了外麵。看唐母緊張兮兮的模樣,唐無衣猜測是有什麽事。


    唐母坐到唐無衣床前,左右看了看唐無衣這才神秘兮兮的說道:“兒,那些人招了,說是主謀另有其人。”


    唐無衣雖然知道,依舊問道:“娘親說是誰?”


    “白梓成。”


    此時窗外起了風,涼風灌入,讓房中涼了一些。唐無衣攏了攏袖子道:“母意下該如何?”


    唐母皺起雲眉厲聲道:“白家不過是沒落世族,若不是與我唐家還有點往來生意,早該絕後了。他不知感恩,竟還縱容白梓成傷了兒,這仇怨是一定要報的,待你父回來,我們就報官抓人!”


    唐母越說越氣,氣到極點抽出絲帕扯了好幾回,就差沒把絲帕扯爛。


    唐無衣聽了卻是按下唐母的手:“娘親何須大動幹戈,斷了他家財路便是。”


    “兒的意思是?”唐母不可置信的看著他:“兒生死一遭,長大了!”


    唐無衣搖搖頭:“無名小卒,不足以令娘親惱火。大夫說了,過幾日我該多去走走,娘親可允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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