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對弈本是六十日為一周期,可春秋季世族要處理祭祀宗祠等大事,加上八月癸卯是景公的誕辰日,因此庚子對弈便成了每年初夏和仲冬各一次。白日裏,叔文台在樓外擺出兩排幾案,每排共二十張。弈者需先在外圍和叔文台的弈人對弈,一局勝者進入內圍,同其他勝者自由對弈,連勝三場者方可進入叔文台一層。日中過後,人群散去,叔文台大門關閉,不再放人入內。一曲歌舞助興,鳴鍾宣告台內對弈正式開始。弈手自發組隊對弈,輸者、平局者、久觀不弈者進入觀戰區,不得再弈。台內隻要勝一局的人便可到一樓中間高台的棋盤上等待被挑戰,輸者除不得再弈外另出刀幣1000,勝者繼續等待被挑戰。飧食之前高台棋盤處最後一弈的勝者,用飧後即可上樓同世子駒對弈。


    對弈當天,看熱鬧的人將叔文台周遭圍了個水泄不通,來得晚的弈手,無法穿過人群與庚子對弈擦肩而過的情況每年都有。因此,不少群眾以此為樂,築起人牆故意不放弈手過去,畢竟齊侯規定過,此舉為助興的一部分,不論是誰不能因此為難百姓,當場作亂者由叔文台仆役代為收押,事後複仇者由臨淄大夫親自審理。平日裏那些唯唯諾諾的百姓,就抱著萬一遇到認識的貴人悄悄使絆子的心態,成為了圍觀者的一部分,使得叔文台周圍格外熱鬧。


    妍姬因為昨晚蒙麵男突然消失的事,夜裏睡得並不好。用過朝食到叔文台時已經不早了,幸好有采蘭在,她幾人穿越人群並不算難事。讓妍姬驚喜的是,叔文台的弈人都是下棋的好手,外圍與他們對弈竟淘汰了不少人。幾局之後妍姬入內,直到大門關閉,內裏也不過四五十人。


    結束了一局正準備找下一個對弈的人,妍姬被一隻素手抓住,那感覺分明是位女子的手。


    “別走,這局我來和你下。”聲音清脆,妍姬回頭一看,隻見一青衣少女,畫意眉,瑞鳳眼,娉娉嫋嫋,亭亭玉立。


    妍姬應下,開局。


    青衣女執白子先行,落子,目光流轉,道:“我著女裝來此,不僅沒人阻攔,還遇見那麽多女裝弈手,詢問再三才知是你搗的鬼。”


    妍姬執黑子一步不讓,熟練地布局,占角、守角、小尖,回應:“我這麽多年都是這麽穿著的,來叔文台並未特意打扮,怎麽就搗亂了?”


    青衣女走大斜,連壓黑棋,苦戰之中奪得有利形勢,笑言:“這麽大個風頭本該是我的,卻被你給搶了,當然是搗亂了。”


    “哦,風頭?”妍姬一時分心,落子平平。


    青衣女大喜,兵行險招,先突入黒右上堅實陣地,再行做活,不僅取得五目實地,更將黑棋右上寶庫破得精光,麵帶桃色,語氣高揚,道:“出其不備,打人個措手不及,不管是著女裝闖叔文台,還是破人棋局,都是大風頭啊!”


    妍姬靜下心來,感歎好在自己前麵布局厚實,定睛一看,弈徳興起,落子聲援中腹四子,擴張上邊黑勢,同時消去右邊白子,緩緩道:“原來如此,你要早說我就將女裝闖叔文台的機會讓給你了,隻可惜,你沒說,我也進來過了,一切已成定局。”


    黑子落下之時,青衣女方察全局必爭之要點已失,頓時瞪大雙眼,悔意翻騰。可等不到她平靜下來,妍姬再落一子,白棋已無勝望。青衣女輕咬嘴唇,拚力苦戰,可妍姬並不給她機會,落子布局堅實無比,滴水不漏。


    噔!白子從青衣女手中掉落,她苦笑道:“好吧,算你厲害。我想過會輸,可沒想到這麽快。”她指向高台道:“那裏,諾,那個大風頭就讓給你了,祝你好運!”


    二人互相肅拜後,青衣女進入觀戰區,妍姬朝高台望去,那裏早有弈者入座,可她一直未看到那日與自己對弈的少年,心有不安,仍是猶豫不決。


    下了這麽多局,腦子都亂了,難怪世子駒這幾年從未敗過呢,可謂勝之不武了吧。那日的男子未看見,晏子請的貴客也沒有來,這一下弄得我有些糊塗了。罷了,與其在下麵弈棋,幹脆上台吧。


    妍姬三兩步登台,知道登台者棋藝定是數一數二的,落子時小心又小心,又是一番苦戰,生怕出了差錯。還好,雖然之前對弈多多少少都會分心,但上台後許是化壓力為動力,步步謹慎,倒沒出什麽岔子。好不容易戰敗對手,其他弈手們並不給她穩坐高台的機會,幾番車輪戰下來,妍姬越下越順,引得觀戰區頻頻叫好,隻是肚中空空,體力有點跟不上。


    終於,鍾鳴聲起,最後一局妍姬麵色發白,對手麵紅耳赤,一紅一白對峙之間,黑子落下吃掉白棋六子,妍姬長舒一口氣——終歸還是堅持下來,取得了和世子駒對弈的機會。


    勝負已分,叔文台大門打開,妍姬的三個丫頭從外進來。叔喜眼尖,第一個看到妍姬,衝了過來,道:“淑女贏了?可你臉色好差。”


    妍姬不加理會,看著過來的仲喜,問:“可查清楚了?”


    仲喜回答:“隻打聽到晏相請的貴客抱恙,無法前來,並不清楚究竟是誰。還有據仆役們講世子駒往常都是清晨就到叔文台的,但今日過了日中才來,估計是在大門關閉之後來的,婢子們並未看到,可見這裏應該還有其他入口。”


    “好了,你們別忙著說這些,淑女累了一天了,快用飧吧。”叔喜道。


    妍姬抬頭,果然一群仆役從後廂抬進食器放在一樓中間剛擺好的幾案上,鼎、鬲、甗、篚、簠、盨、敦、豆一樣不差。剛要動身上前,一小童步子輕快,上前來道:“飧食已備好,眾位請用。”又看著妍姬道:“淑女是對弈的勝者,請隨我到樓上用飧吧。”


    說著鞠躬向妍姬做了個請的姿勢,采蘭擋在小童前,妍姬拉開她,吩咐三人安心用飧,跟那小童上樓去了。


    妍姬上下打量,二樓和上次對弈時不太一樣,裝飾換了一撥,多餘的幾案都已撤去,隻留下幾張幾案擺放著膳食。


    八簋九鬲!妍姬呆住不前。怎麽敢?他們怎麽敢?這是周天子的禮製,縱然各國侯君悄悄使用,可在這裏,這樣的場合,他們瘋了嗎?她望向小童,小童並無異樣,十分正常地請她入座。坐?這是要人命的!食?這是大不敬啊!


    “公子是在等本君嗎?”仍是那般良言如玉,仍是那般出塵瀟灑,當日白衣少年換了一身黛藍長裾,束發戴冠,腳步沉穩,從樓上下來。


    “你……真的是你!你是世子駒!”妍姬大驚失色。不對!那日那兩個女子分明......若不是他的妻妾,怎會跟在他身後做那般模樣......她用力掐下虎口,逼自己鎮靜,再一琢磨他剛剛的話,果然,那日還未進門,身份就被他們識破了。此刻齊國用這等食器招待我,是他們真的大膽,還是刻意試我呢?


    世子駒走到妍姬身旁,邀她坐下:“聽聞公子妍棋藝非凡,如此貴客遠道而來,本君當然要親自迎接了。那日公子心思精巧,實在驚豔,既然之前已然對弈,今日也無須再弈了,這桌飧食,邀公子同進。”


    妍姬入座,小童在旁伺候二人用飧。她也不再多想,強烈的空腹之感催促著自己趕緊用食。咽下好幾塊炙肉,她才似漫不經心道:“那日勝負未分,世子怎能不再弈呢?”


    世子駒回:“短短數日,本君棋藝並無長進,就算再弈也無法取勝,如若公子棋藝有所精進,那隻當本君輸了便是。”


    就等你這句話!妍姬一日之內對弈十餘場,哪裏還想再弈?叔文台的規矩,庚子對弈最後和世子駒打成平手又或者勝了他,是可以向世子駒提要求的,當然同不同意就看世子駒了,畢竟他是齊國世子,拒絕人的權利當然是有的,但是,這件事嘛......


    朝世子駒使了個顏色,世子駒命小童退下,妍姬道:“世子既然這麽說了,妍姬也算按著叔文台的規矩向世子提要求了。”看世子駒笑著點頭,她又道:“妍姬此番入齊就是想隨意看看,順便和世子弈棋,心願已了。不過妍姬有幾個問題想替朋友問世子,希望這裏的對話世子之後不要向其他人提起。”


    “哦?朋友?怎麽公子也有齊國的朋友嗎,還是說對齊國感興趣的朋友?”世子駒故意拉長語調,在朋友二字上拖了一拍,眼帶笑意,興致勃勃地看著妍姬。不過轉瞬笑容凝滯了,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妍姬手中的繩結:“六弟!是他讓你來找本君的!”


    妍姬攤開掌心,將繩結遞予世子駒,道:“我就知道,這蘇雲結世子肯定一眼就能認出來。”


    “六弟他…...”


    “世子別擔心,子黔一切安好。我入齊之前問子黔有沒有話讓帶的,他嘴上不說,可心裏的想法全寫臉上了。妍姬鬥膽幫他問一句,少妃和公子予近來可好?”


    “五弟……他……還好,芮少妃身體無恙,隻是當年因六弟去晉國的事和君父爭執,呆在芳若台裏,都四年了,還不肯見君父......本君對不起六弟,都是因為本君......”


    妍姬看見世子駒黯然神傷的模樣,打斷他,寬慰道:“世子,當年的事,我多少也有耳聞,子黔這四年從未覺得是世子的錯,還請世子不要太自責。這蘇雲結是芮姬娘娘上次生辰的時候子黔為她打的,我偷偷拿了過來,請世子拿給娘娘。”


    “好好,芮少妃親手教的六弟,看到後一定會開心的。”


    世子情緒激動,妍姬不便多呆,欲離去時想起晉侯的話,試探問道:“子黔回齊的事,我聽君兄說,似乎要提前?”


    世子駒望著妍姬,聲音略有顫抖,但目光堅定,道:“本君明白,子黔是本君的弟弟,齊國的公子,該回來的時候必然是會回來的。”


    “如此甚好。”妍姬鬆開剛剛緊握的手,之前公子林告訴他,昭陵會盟後齊國把公子黔作為自己不會打擊晉國獨自稱霸的定心丸送到晉國,其實根本就沒做讓子黔安全回去的打算,他們甚至在去年安排了暗殺,想要以晉國謀害公子黔的由頭發兵晉國。那次子黔重傷,整整臥床三月,若不是公子林安排的暗樁傳回消息,帶人及時趕到,怕是已經......如今世子駒如此說,心中的大石終於放下。就算舍不得子黔離開,會傷心難過,也好過看他被當做國家的棄子!


    她再次看向世子,屈膝奇拜辭別,下樓前道:“妍姬明日便要回晉,一路上不想惹麻煩,今日之事還請世子不要告訴其他人。芮少妃問起,相信世子也有法子應對的。”


    告別了世子駒,四人回到客棧,天剛亮,馬車已經在客棧門口候著。


    “貴人,貴人!”店家喊著跑到妍姬身邊。


    “店家,這段日子麻煩你了,前日的事也因我而起,這些錢你收著,當做賠禮。”


    “無妨無妨!貴人,小人並不是來要錢的,之前給的錢已經很多了,小人不敢再多要。隻是......”店家麵帶難色,咬牙,道,“貴人,這段日子您也看見了,小人不敢給貴人惹事,吩咐的事情,那沒有味道的熏香,小人問都沒問,一一做了,還望貴人賜予解藥!”


    “解藥?”妍姬望向仲喜,仲喜搖頭,想了想,道:“淑女,是不是采蘭?”


    “店家你請稍等。”


    采蘭收拾著行李下來搬進馬車裏,妍姬拉她到一旁:“店家要解藥是什麽意思?是不是你幹的?”


    采蘭忍俊不禁笑了出來,掏出一粒藥丸,和店家說了幾句,跟著妍姬上了馬車。


    叔喜在馬車裏笑聲最大:“哈哈哈,采蘭你太壞了!把離魂香的藥丸又當毒藥又當解藥的,看把人家店家嚇得!”


    采蘭不以為然:“那又怎麽了?我總不能告訴他,那天天燃著是迷香,得服藥丸吧?”


    車夫禦馬向西,從臨淄穿邯鄲、曲沃,奔絳城而去。


    太夫人,兄長,雲飛,君兄,子黔,妍兒回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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