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國東宮,世子駒召集家臣共聚東偏殿,商討要事。


    公子予一早收到世子駒的邀約,從宮中出來。按照規矩出宮門,入東宮,將近花了一個時辰。按理來說,他們這些個公子過了總角之年就不能老住在宮裏,該選個合適的日子去封地了,可景公不知怎麽想的,或許是怕公子勢大,除了呂駒身為世子又已成家、理所當然在城內另起東宮,世婦仲己苦求、致使公子驁駐守即墨外,其他公子們都還住在閔棲台裏。


    執事領公子予往東偏殿去,家臣們剛好從裏麵退出來,一個個神態各異,令人捉摸不透。


    “兄長又為何事,弄得自個兒家臣們麵色那般難堪?”


    世子駒朝北而坐,聽子予問話,放下手中的竹簡,對曰:“當然是他們應該煩心的事,我這府裏養了這麽大一撥人,總不能光吃飯不做事吧。要那樣啊,你嫂子非給急死。五弟你先坐會兒,我這兒馬上就好。”


    “嫂子嘛…..兄長不是老想著法子給嫂子找事情做,生怕她閑著無聊嗎,要真把嫂子急著了,兄長這心裏估計會樂得不行吧。”


    話落卻沒有回應,公子予奇怪,抬頭一看發現世子駒神色嚴肅,執筆疾書,根本沒聽見剛剛自己說的話。這幾年他在東宮裏素來是自由的,和世子駒更是親密無間,索性不忙入座,一瘸一拐走到了世子駒身旁。他垂下頭,目光掃在竹簡上,頓時看到“公子黔”“歸齊”等字樣,大驚,道:“兄長,你要重提子黔歸齊之事?”


    世子駒默然應之。


    “兄長,你明知沒用的。前些年這事咱們提了多少次,哪次不是被鮑氏、田氏壓下來了?咱們試過那麽多的法子,可有半點作用?”公子予悲憤填膺,當初齊國壯大,為了消除晉國的戒心,鮑氏提出質子之說,田氏夥同世婦仲己勸說景公送公子黔入晉。可歎景公原是那麽疼愛這個兒子,卻敵不過朝堂爭論、床榻軟語,最後還是將子黔當做了犧牲品;可悲公子黔千古將才,戰場之王,萬般榮光,最是得意的年紀,卻由盛轉衰,淪為質子;更可氣自己與子黔一母同胞,本是雙生,如此關頭,卻是君命難違,幫不了他半分。


    “兄長,我們如今隻能等,一年後五年期滿,那些人無話可說,子黔就能回來了。”


    世子駒起身而語:“子予,這件事我快一年沒提過了,隻想著再等等,等到五年期滿。可是子予,為兄怕,萬一六弟堅持不到那個時候呢?”


    公子予惶恐:“兄長你是說…...”


    “有朋自晉國來,提起了六弟的事,不知怎麽,我突然很擔心,總覺得就算去了晉國還是有人會對他下手。”


    “晉國來的朋友?那是何人?可信否?”


    “這個五弟就別問了,沒什麽值得懷疑的。而且她也沒多說六弟的事情,隻是我忍不住多想而已。”


    公子予思忖片刻,道:“也罷,既是如此,兄長隻管說要弟弟做什麽吧,子黔是我的兄弟,我不會置之不理。咱們還是像以前那樣一同去見君父嗎,或是幹別的?小弟一切都聽兄長的。”


    世子駒間子予神色激動,伸手拉住他:“五弟,我今日叫你,不是讓你幹這個的,子黔的事這次我要單獨和君父談。”


    “兄長一個人?可是......”


    “莫要擔心,細細想來,往日裏咱們太過關切、言語間情分太重,才會一次次被駁回來。這次兄長有把握,一個人足矣。”不容他分說,又俯身挪開幾卷竹簡,拿出下麵的一個木盒,遞上道,“當然,你也別想閑著,叫你出來是有任務的。昨日魯大夫送來一塊玉,看著成色頗好,幫我拿給芮少妃吧,順便勸勸她,子黔很快就會回來的,不要一直和君父生氣了。”


    公子予打開木盒,果然是一塊上好的玉玦,通透飽滿,暗紅色的玉穗,精巧的繩結與其相得益彰,回道:“兄長費心,小弟明白該怎麽做。”


    世子駒拍拍他的肩膀,道:“好了,我還要處理些事再入宮,你先回吧。”


    待公子予離開,世子正妻梁氏進來,道:“五弟可有懷疑?”


    “果然夫人心明如鏡,如你所說,他對繩結玩物一類從不上心,完全沒注意到蘇雲結。”


    梁氏上前,眼色溫婉,道:“世子謬讚,隻不過之前在外給妹妹準備禮物時碰見了六弟,邀他一道挑選,結果發現他對這些玩意兒難以分辨罷了。世子今日還未用朝食,我讓亨人準備了些膳食,世子用後再入宮吧。”


    世子駒心中升起暖意,不論如何,都是因為她,東宮才能如此安寧。他不自覺去握梁氏的手,梁氏沒有想到世子駒會有此動作,本能性地抽回了手,向後一退,留下世子駒怔怔地站住,隨即反應過來,又悔又怕,語音顫抖道:“世子……我……”。世子駒目光溫和,示意她不要害怕,道:“本君未用朝食,卻是辛苦夫人了,夫人隨本君一同用些吧。”


    巳時三刻,世子駒行至宸極台外,等待傳喚。前日夜裏,景公突然身體不適,命他代理朝堂之事,然後在宸極台裏,不叫醫師也不見其他人,景公的貼身護衛桓夷也沒透露裏麵究竟什麽情況,隻說景公近日勞累,休息一日就好。現在已經兩天了,君父會見我嗎?


    少頃,寺人丁跑出來,迎世子駒入內。


    屈膝跪地,拱手於膝,伸手向前,俯伏向下,低頭碰地,停留。稽首禮成,世子駒方言:“兒臣拜見君父。”


    景公坐在漆床上,玄色長衣黑中揚赤,華美尊貴,看著殿下跪著的世子駒道:“駒兒找寡人何事?”


    “知君父身體不適,兒臣擔心,特來探望。”


    “沒事,寡人隻是太過操勞,你這兩天處理政務該明白的,每天對著那些東西總會有不舒服的時候。幸虧有你這個好兒子,替寡人分憂解難,你看,寡人現在已經無恙了。”


    “君父福澤深厚,是大司命庇佑之人,身體自然強健非凡。”


    景公看世子駒,越看越滿意:嫡長子,氣質脫俗,文武俱佳;為人謙和有禮,為政張弛有度;對內寬厚優待,對外不卑不亢;立為世子這麽多年,無過多功,怎麽看都是自己最出色的兒子,下任齊君的最佳人選。他越想越開心,聲音也變得慈祥,和世子駒道起了家常:“駒兒,昨日庚子對弈結果如何啊?”


    世子駒答:“回君父,還同往昔,並無異樣。”


    “哦,同往昔麽?寡人怎麽聽說有一女子硬闖叔文台,還和你不分高下呢?”


    “君父說的可是七妹,她早就想去鬧一鬧了,這次偷溜出去跑到叔文台,棋藝很是不錯呢。”


    世子駒說的七妹是齊侯的小女兒季薑,也是之前想去叔文台出風頭的青衣女。在齊宮學弈多年,早聽聞庚子對弈盛名,向往已久;又聽聞叔文台不許穿女裝的陋習,滿肚子的不服氣。一直琢磨著找時間溜出宮去大鬧叔文台,誰知那日去時,看到好些著女裝的弈人,打聽到是因為之前妍姬搬出靈公禁令女著男裝一事,覺得被人搶了先,才有了那日拉住妍姬要求對弈一事。


    景公本是隨口提起庚子對弈一事,聽到世子駒答與往日無異,聽那語氣便知道他在懷疑什麽。心想,這小子,竟然故意裝蒜。便直言:“駒兒,寡人說的是晉國公子妍。”


    世子駒揚起嘴角,之前就懷疑了,晏子一向不懂棋,這幾年接下叔文台就算是耳濡目染也不該一眼看出“四劫循環”,君父,那日在叔文台的真是你!


    景公提到公子妍,不自覺加問一句:“公子妍今日已經離去了吧?”


    語氣中的細微差異被世子駒捕捉到,對曰:“天剛亮就走了,君父好像對公子妍頗感興趣,兒臣之前還以為庚子對弈之時您會親自和她對上一局呢。”


    若是以往,景公定會反射性地說自己對公子妍並無興趣,可這次他挑了下眉,眼中似有江河,笑著說:“她不過是暫時回去罷了,總會回來的,到時候對弈又有何難?”話說出口他才發現自己的不對勁,當然並未在意,或許是那日在叔文台見她伶牙俐齒、聰慧乖巧,或許是看她的棋藝心生讚賞,或許是那日......誰知道呢,反正寡人就是有預感她會回來就是了,若是不回來,寡人便將你抓回來。


    這話?君父有何打算?世子駒不解,可是不重要,已經起好了頭,現在該正題了。“君父覺得公子妍會再回齊國麽?兒臣不知,不過比起那,六弟……”他看向景公,道,“六弟倒是該回來了。”


    景公沒有應答,世子駒緊接剛剛的話:“兒臣這兩日處理政務,發現自昭陵會盟後,諸國表麵雖棄晉擁齊,但實際上卻非如此。細察之,發現他們所謂的棄晉擁齊除了這兩年國君言語上的小變化外,其他與往日無異。去年樂祁入晉被扣留,宋公隱忍不發,敢怒不敢言;魯國堅決擁護晉國,兩國公子竟不顧同為姬姓,訂下婚約。各國仍如從前那般或畏懼討好晉國、或真心親近晉國。他們仍在派遣使者入晉,或通商、或聯姻、或結盟。反觀我齊國,雖日益崛起,但其他國君並無進一步舉動。倒是我們自己親手送質子入晉,以求安穩。如此種種各國都看在眼裏,現在他們心裏還是傾向晉國,同時認為我齊國甘願屈居晉國之下,因此才不真心依附於我們啊。”


    “駒兒…...”


    “君父!”世子駒不肯停下,目光堅定,字字如山,“六弟入晉時還沒有昭陵會盟的鬧劇,咱們國內又初見成效,根基不穩,忌憚晉國理所應當,可如今,六卿之爭已蠶食掉晉國的國之根本,它衰落的同時也正在逐漸被邊緣化,而咱們這些年休養生息,大力發展,羽翼已豐,隻要稍有動作,便能推那些猶豫不決的國君們向前一步,狠下心來舍掉晉國。至於真心親近晉國的國家,也隻有魯國而已。晉國自身難保,區區魯國又有何懼。不過咱們若讓六弟繼續呆在晉國,他人就會以為我齊國膽小怕晉,不僅有失大國身份,更是將諸侯推向了晉國啊。六弟為質子已滿四年,此時要人,既不失禮、被人說衝撞晉侯,也能讓諸侯包括晉侯明白如今我齊國並不怕誰,我齊國才是天下最強者!”,慷慨之詞響徹大殿,更是壓在景公心頭。


    天下最強者麽?景公心頭一蕩。


    寡人三歲繼承兄長君位,幼子無知,初登大位被崔氏、慶氏所挾,形同傀儡。後來崔氏滅、慶氏退、欒高逃,寡人忍了十六年才結束大臣專權的局麵,親理朝政。晉楚媾和之際,寡人在晏卿等人的幫助下,又用了整整二十八年才使國勢漸漸恢複,令我齊國得以東山再起,有了如今這樣的局麵。寡人苦心經營這麽多年不就是為了光複桓公霸業,稱霸天下嗎?


    當今天下,晉侯小兒難敵六卿作亂,餘國國君未足崛起之姿。


    昭陵之會和皋鼬之盟,晉國看似恢複了對中原諸侯的領導權,然實際上卻是將晉國諸卿的怠惰、貪婪以及晉國政權的整體性無能清清楚楚展現在了天下人麵前,不僅如此,盟會更是直接造成了蔡國人的失望、衛國人的怨恨和鄭國人的叛心。晉國已經是徒有軀殼了,再加上南方吳國蠢蠢欲動,攪動著這本就不安的形式......我齊國爭奪天下最強的機會終於來了嗎?


    心頭鹿撞景公卻仍舊是麵不改色,沉默片晌,突然轉變話題問:“鄭伯派來的人見了嗎?”


    世子駒不知景公何意,還是回道:“兒臣昨日已迎他們入齊,安排他們在悟台住下了。”


    “可曾聊起什麽?”


    “來人說要君父,兒臣與他們並未深談。”


    景公想了想,居然走下大殿。親手扶起世子駒,意味聲長地說:“三年前,鄭國執政大夫大叔在從昭陵回國的途中,憤然辭世,致使鄭國親晉勢力大減,鄭伯與晉侯決裂。現如今鄭伯派人入齊,駒兒,你若真想子黔早日回來,對這些事要多上點心。”


    先與晉決裂,時隔三年又派人入齊?鄭伯這是下定決心與齊結盟了麽?那這和子黔......世子駒恍然大悟,欣喜不已。景公見狀,又道:“這件事鮑氏和田氏必會反對,你可知該如何做?”


    “兒臣會和他們說明利弊的。”


    “他們本來就是奔著子黔而非利弊來的,你說了也沒用。”


    “兒臣愚昧。”


    “你是寡人的嫡長子,未來的齊君,怎會愚昧?再好好想想,想想有沒有漏掉一些事,一些人…...”


    鮑田二氏、朝堂爭論、一些人、一些事......世子駒沉思,忽而抬頭望向景公,如醉方醒,道:“多謝君父,兒臣明白了。”


    寺人丁送世子駒出來,世子駒回頭望去,君父,您明明有辦法的,為何以前不願意呢?子黔,他是您的親兒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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