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站在暗處,那男兒站在微微明亮的地方,隻瞧見她瘦弱的身子廓,因而上前走了幾步,蒹葭看他漸漸逼近自己,連忙道:“站著!”


    那男兒本想離蒹葭近些再行禮以示禮貌,誰知這園子裏的主人竟如此膽小怕生,因而頓住步子,躬身道歉:“我是劉伯伯好友的兒子,因在允陵雲遊,所以得在貴府上叨擾些日子,方才小解迷路,貿然闖入姑娘的園子,真是多有得罪,也請姑娘能夠諒解。”


    蒹葭鬆了口氣,聲如蚊呐:“原來長這樣的。”


    那男兒聽不真切蒹葭所語,不自覺的又上前移了幾步問:“你說什麽?”


    蒹葭被他突然的行動嚇了一跳,急忙止道:“停住!”


    那男兒方知自己又僭越了,連忙停住。


    蒹葭氣了氣,轉好又問:“你爹爹是宮裏的尚書,你是京城來的公子?”


    那男兒納悶:“你是如何知道的?”


    蒹葭道:“你來我家要住一段日子,我自然是知道的。”


    男兒聽蒹葭說到“我家”時,忽而想起,激動地又向蒹葭移了幾步,說:“原來你就是劉府的三小姐,那今天中午擺宴的時候,你為什麽不來?”


    蒹葭見那男兒隻離自己五步之遙,慌亂的後退不成,一個踉蹌摔倒在地,男兒驚覺自己又走了幾步,如今站著不是想將她扶起也不是了,正猶疑著,卻聽蒹葭一麵捂住疼處,一麵怒道:“叫你站著別動,你隻管向我走來,現在我摔在地上,你可高興了?”


    “我……我……”


    蒹葭坐在暗處轉頭望向他,他正是一副伸出手來的姿勢,月光將他的影子一麵投在暗處一麵投在明處。他臉色為難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正自尷尬著,卻聽那男兒身後傳來一女音,女音急切道:“哎呀!葭兒你怎生坐在地上,快些起來。”六姨娘右手攜著鑲珠食盒疾步走至蒹葭身旁,將其小心扶起。待六姨娘替蒹葭清理了身上的塵屑,關問有沒有碰傷後,才看了看那男兒。


    六姨娘驚訝道:“呈兒你怎麽在這?”


    祁呈尷尬應道:“方才小解後誤入三小姐的園中,真是對不住。”


    “原來如此,”六姨娘會意一笑後又向著埋著頭的蒹葭說:“蒹葭,我來給你介紹一下,這是你祁呈哥哥,他父親是……因為……家裏住……”


    蒹葭隻聽見六姨娘在她頭頂叨咕些什麽,眼睛卻直望著向她這邊走來的,還打著六角壁燈的畫兒,心下怨道:這死畫兒,盡挑了這會子的時間打著燈火出來,避不了的又要見生人了。


    正說那畫兒挑著燈慢慢行來,蒹葭心底又急又怨,待那燈火漸漸充斥了黑暗的院落,蒹葭的眉目也清晰起來,隻是她仍低著頭,嬌小的身子默默佇立。六姨娘語畢後,見蒹葭不言不語,像個犯錯的孩子將頭埋得很低,也不知道聽進去沒有,遂而叫了聲她的名字,蒹葭仍是偏低著頭看畫兒一步一步的靠近,六姨娘向祁呈笑道:“這三女兒就是這樣的性子,呈兒可別見怪啊。”


    祁呈見她是個柔弱的小女孩,自是不計較的,忙回笑道:“不見怪的,不見怪的。”


    畫兒走來一一行了禮,也不知道小小姐何故低著頭,隻說道:“小小姐對不起,方才睡著了,我這就給你打飯去。”畫兒還未踏出步子,六姨娘道:“你就別去了,我給葭兒帶來了點心,”六姨娘提了提手裏的盒子,向著蒹葭又道:“這可是呈兒哥哥從京城帶來的,與允陵的口味不同,今晚你就吃這個罷。”


    蒹葭心底難為情,不想見著外人卻要受外人的一份禮,一時不知道如何做,瞬時牽著畫兒的手匆忙走開,隻道:“我同你打飯去。”


    六姨娘和祁呈被晾在身後,祁呈一頭霧水,不想這世間還有此般內向的女孩子,忽而覺得甚是有趣。六姨娘則是不停的賠禮道歉,心頭又擔憂著蒹葭的性子何時才能轉好過來。


    蒹葭打飯回來的時候,祁呈已經走了,唯剩六姨娘在房內靜靜等她。蒹葭進了房先向六姨娘行了一禮,六姨娘便道:“這會子倒是有禮了,先才呈兒在的時候,你的禮節跑哪裏去了?!”


    蒹葭嘟著小嘴走來坐在桌旁,畫兒在桌上擺弄飯菜,六姨娘苦口婆心道:“蒹葭,你今天是遇了什麽不好的事,怎麽盡是愁眉苦臉的,方才六姨娘在你身邊,你有什麽不敢說的?直一聲不吭的和畫兒這丫頭去了,把我們晾在後麵,我道沒什麽,這祁呈可是你爹爹好友的孩兒,再怎的你也應該留幾分情麵,就算不會說話,打招呼也是應該會的吧。”


    蒹葭怨道:“爹爹台麵上的朋友,何須我來照顧,他莫名其妙的闖進我園裏來,我還沒惱他呢。”


    六姨娘搖搖頭,歎了聲氣:“好了好了,想他以後也不會誤闖入你的園子了,幸得這呈兒是個大度的人,不會計較你小丫頭的性子,方才的事就算作罷,你也別往心頭去啊。”


    蒹葭拿起筷子夾了菜,嗔道:“倒是我的錯了。”


    六姨娘知她脾氣強些,尤喜歡逞些嘴上優勢,因而不上心,隻起了身道:“好了,我房裏還有事,隻把這食盒送來,也不擾你吃飯了,這點心我就放在這裏,”蒹葭看也懶得看那竹盒子,六姨娘隻得對著畫兒說“你先拿著,她要吃就給她盛些,我先走了,好生照顧著小姐。”


    畫兒點點頭,六姨娘看著默不作聲的蒹葭,無奈離去。


    蒹葭見著六姨娘走遠了,便向畫兒道:“這點心你愛吃就拿去,若不想吃就去扔了,可別髒了我的屋子。”


    畫兒噤若寒蟬,隻“哦”了一聲。


    晚間蒹葭在床上躺下,恍恍惚惚合了眼,忽覺狂風驟雨將至,衝破了窗簷的枷鎖,將紗帷催的翩翩欲飛,好似幽靈飄蕩在倏爾涼透的屋內,畫兒趕著去關窗戶,不曾想那風催的急切,竟使了全身力氣也無法將窗子合上,卻得如此,隻有去了園子裏喊人去。


    蒹葭迷迷糊糊見畫兒打開屋門,欲叫住她時,喉嚨像是啞了,一個聲氣也出不來,隻張著嘴型“咿咿呀呀”的說什麽,沒過多久,又覺得身子輕飄飄的飛在了空中,先是飄在床上,又飄到了屋子的正中央,回望床時,真身竟還在床上,方卻明了是自己的魂魄出來了,猶自驚恐,一個眨眼的功夫就順著颶風的方向飄出窗外,飄到了劉府的上空。蒹葭小心翼翼的在中空俯瞰,崇閣巍峨,琳宮合抱,溶溶蕩蕩的溪水從石洞流出,幽幽咽咽,曲折縈紆。各個園子裏的漫卷珠簾幽若翠帶飄飄,像是索命的繩索尋找生者的脖頸。蒹葭越飛越高,孤月下的劉府漸漸模糊成了一個點,她穿過煙熏似的烏雲,在溶和的月光下離凡間愈漸愈遠,蒹葭心底想著她是不是也會同母親一樣去另一個世界了,她是死了嗎?氣衰而絕?


    蒹葭正自思時,眼前恍恍明朗起來,她跳下身子,來到了一人際不逢,飛塵罕到之地。舉目眺望,隻見遠方瓊樓玉宇,雕欄玉砌,比她見過的皇宮不知美了多少倍。蒹葭在雲層裏走著,忽而天空閃過南飛的大雁,就如水墨畫上的“黑點白”,悠遠之意無窮,她四周環顧,不覺來到了題為“九重闕”的凱門前,龍蟠螭護,巍峨雄壯。門前立著四位銀裝鎧甲,劍眉星目的威武將士,他們手持朝天畫戟,目光炯炯,見蒹葭走來也不阻攔,直直的讓她行了去。蒹葭來不及疑惑,就見前方仙霧繚繞,氤氤氳氳,幻紫朦朧間,九闕橫斜,璿璣碧檻,像月色的流光一樣冰涼,似入秋的池子一樣清徹。


    蒹葭驚詫,她不過個凡俗女子,如何來到了這天宮一樣的地方?說來奇怪,自雲霧間跳下的那一刻起,她心底五味雜陳的事全都沒了,清清涼涼,無思無憂,是重未有過的甘甜。


    蒹葭小心翼翼前行。


    撫石依泉,穿花度柳,似乎度過了兩個結界,她迷迷糊糊來到了杏花落盡之地,九重高階上坐著一天姿不凡的仙人,他身披白色長袍躺臥在鏤空麒麟靠背的渡金繳邊榻上,四周空無一人,隻留他獨自神傷,見此光景,蒹葭卻有一詩可道“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


    蒹葭看不真切他的容貌,稚音忽啟,在大殿之下疑惑問道:“你是誰?”


    那白袍仙人頓了頓,良久後才道:“我等你好久,你為何如今才至。”


    蒹葭疑惑不解,問:“你何故等我?”


    “因為劫。”


    蒹葭又問:“劫是什麽?”


    白袍仙人似乎不想作答,他的聲音若有若無,時斷時續,久經縹緲,縈梁不絕,隻關問了一句:“你可還會離我而去?”


    蒹葭兀自琢掇“我?離你而去?”又覺得不甚明白,便問:“我可曾認識過你?為什麽要離你而去?”她天真無邪的望著仙人,隻見他一襲長袍共著潑墨洪絲飄揚灑脫在冰涼的空氣裏,沒有一絲溫度。


    仙人嗟噓一聲,似乎閱盡的三千繁華,仙塵隔絕,在偌大九重宮闕裏的扼腕感歎中煙消殆卻,他道:“罷了,留住你又奈何,留不住,又奈何,孤家寡人慣了,你在或不在,留或不留,於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蒹葭感知到仙人落下的眼淚,原來上仙也是有淚水的,可是他到底是什麽意思呢?蒹葭又問:“誰在?誰留?”


    仙人轉身看她,還是那嬌柔的身子,青紗薄髻,口齒馥香,可如今眼前人卻什麽也記不得了。仙人釋懷道:“千年不過彈指間,緣起也自有塵落時,一切皆是過往,罷了,你走罷!……”


    蒹葭迷迷糊糊,重複著:“千年不過彈指間,緣起也有塵落時……”


    她正疑惑這話是什麽意思,哪曉得抬頭時,周遭空氣如雷閃電,急速後退,她掙紮的不停喘息,驚的一頭冷汗,恍惚間睜開了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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