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夜色澄如水,月來洗俗,所有擾亂心緒的紛雜和虛假全都被飄搖的餘雪帶走,唯有真實餘下。


    錦一覺得自己像極了正在等待宣判的犯人,生死權交與蕭丞,無罪釋放抑或是午時淩遲,全憑他的一句話。


    她也從來沒有哪一刻如同現在這樣,這樣毫無保留地把心掏出來給他看,這樣渴望得到他的一個回答。


    可是,蕭丞站在雪滾花飛中,眉端不掛煩惱,眼神無瀾地望著她,如晴雪秋月,塵埃不可犯,似乎對她所說的話無動於衷。


    之前懷抱著的滿心期待在他的不言不語中逐漸消失殆盡,一腔孤勇就這樣撲了空,錦一知道自己的孤注一擲又已一敗塗地。


    隻是這種沉默讓她覺得比被拒絕還要難堪,緊攥著的手漸漸鬆開,臉頰也被像是打了一巴掌似的,火辣辣地疼。


    就好比明明是自己精心編排的一出戲,希望能夠到認可,但別人隻當她是閑來無事發的一場瘋,根本不當一回事。


    不過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她不就是又自取其辱了一番麽,反正蕭丞應該也習慣了。況且,在她看來是天大的事,對於他而言,或許連芝麻大都談不上吧,她也沒必要太在意。


    錦一一邊這麽想著,一邊眨了眨眼睛,把快要溢出眼眶的淚意憋回去,告誡自己不能丟了麵子又失裏子。等心境和緩了一些後,又不自在地訕笑了兩聲,收回了視線,盯著自己的腳尖看。


    她正想著該要如何收場,還是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比較好,眼前卻突然一黑,而後熟悉的冰涼感覆在了她的雙眼上。


    就像是無聲的安慰,可被逼回去的眼淚又有卷土重來之勢。


    她先是一怔,不明白他這是要做什麽,甚至還抱有一絲僥幸,清醒過來後又覺得他簡直是太卑鄙無恥了。


    隻不過是一句話的事,他偏要弄得人下不了台來才甘心,這她也就認了,誰讓她自己非要撞撞南牆才能死心呢。


    可現在她好不容易平複了心情,他又要來攪亂,就讓她徹底死心不行麽。


    錦一一邊在心底把蕭丞罵了個體無完膚,一邊把頭往後仰,想要避開他的碰觸,卻還是沒能逃過他的五指山,一時氣急,忍不住罵出聲來:“你……”


    可才一張口,眼淚便搶先落了下來。


    明知像他這般薄情寡義的人是絕不會安慰人的,這麽做也不過圖個樂子罷了,錦一都知道。但是酸楚的情緒在心上直冒泡,一經風便全化成了淚水,怎麽也止不住,她也沒法子。


    裝的灑脫就這麽一下子被戳穿了,而且還又在他的麵前哭鼻子了,他會不會以為她是一個輸不起的人?要不要解釋解釋?


    “……”錦一絕望了,有些唾棄自己,心想回去再練練不露聲色的本領才是正事。


    而蕭丞的掌心一片濡濕,不用看都能知道她哭得有多慘。


    他緊抿著唇,哪兒還有半點煙火神仙的樣子,聲線微微泛啞,道:“不要哭。”


    但到底是冷血無情久了的人,連安慰的話都生硬得帶了幾分命令的意味,聽的人自然也沒能聽出這層況味來,滾燙的淚珠還在一滴一滴地從他的指縫滲出。


    這算哪門子的狗屁安慰,錦一隻當他是嫌自己哭得眼淚鼻涕直飛,太髒了,於是想說“你把手拿開就好”,卻一個音都發不出來,隻好扯著他的袖子,把他的手給拽了下來。


    雖然眼睛重獲了光明,可她的視線被眼淚模糊得什麽都看不清,同剛才沒什麽差別。


    不過這樣也好,眼不見為淨。


    錦一用手胡亂在臉上揩了揩,隻想快點離開這裏,可剛一轉身就又被他扣住了手腕。


    這回她是真的惱羞成怒了,大度什麽的都見鬼去吧。就算抽噎得厲害,也要罵他一句來解解氣,“你……你怎麽……怎麽這麽煩人!”


    蕭丞任由她數落,等她發泄夠了,平靜下來以後才問道:“你方才還想說什麽?”


    還想說什麽?


    錦一被轉移了注意力,暫時忘了哭,仔細想了想剛才自己還沒有說完的話,又反應了過來,沒好氣地說道:“我還想……想說什麽有這麽重要麽。”


    既然前半截的話都這麽不在意,那後麵的話說出來還有什麽意義。


    誰知他竟一口應道:“嗯。”


    “……”錦一見他都不要臉到了這般地步,自己也決定破罐破摔,打算今天就讓他一次性羞辱個夠,說不定到最後被羞辱得麻木了,心裏還不會那麽難過了。


    她深呼吸了一口氣,憋著氣連貫地說完這句話,“我們重新開始吧,像從前那樣。”


    他的反應和錦一預想的一樣,又是無止境的靜默。好在這回她能夠適應了,甚至有些不耐地催促道:“我想說的說……”


    話說了一半卻又被他打斷。


    蕭丞目光沉沉地望著她,眼角藏了一絲微不可察的笑意,眸光閃爍,低吟道:“好,我們重新開始。”


    到來都是淚,過去即成塵,就讓一切悲歡都入夢。


    “……”錦一回頭看了他一眼,隻見他神色認真,沒有玩笑之意,似乎說的都是真心話。


    可是這個回答怎麽偏離她所料想的這麽多?


    錦一還是不太相信,又試探性地用他的衣袖擦了擦鼻涕眼淚,見他除了皺了皺眉以外,並沒有阻止她,這才敢確認他是真的沒有騙她。


    她撇了撇嘴,又是哭又是笑,推了推他的肩膀,埋怨道:“那你剛才怎麽不說話,害我以為……”


    害我以為我們這輩子真的隻能這樣了。


    她的話戛然而止,蕭丞卻沒有再問下去,收回了手,停留已久的步子終於又開始動了,“咱家隻是欣慰,榆木疙瘩也有開竅的時候。”


    “……”心情經曆了大起大落,好不容易定格在了喜悅上,錦一也就不去計較他那張不會說話的嘴巴了,抹幹眼淚,晃頭晃腦地在他旁邊走著,清了清嗓子,輕哼道:“今天你雙喜臨門,就偷著樂吧。”


    話雖這麽說,其實她倒也怪不好意思的。畢竟這大晚上的,抒情抒成她剛才那副模樣,也確實有些羞人。還好蕭丞從來不把這種事放在心上,能記住的隻有她一個人,等過幾日忘掉了就好了。


    蕭丞見她的眼睛哭得腫泡泡的,淚痕還掛在臉上,便什麽脾氣都沒有了,隻低低地應了一聲“嗯”。


    “……”這麽好說話?錦一瞅了他好幾眼,又好好想了想,最後把那短刀拿出來晃了晃,問道,“那你會教我刀法麽?”


    “不會。”


    “……哦。”


    這麽不解風情的果然才是真正的他。錦一心滿意足地把刀收好,然後安安靜靜地走路。


    嘰嘰喳喳的人突然不說話了,耳根子得了清淨,倒有些不習慣。蕭丞瞥了她一眼,不經意間卻看見不遠處的角落裏有一道黑影動了動,又消失在了黑夜中。


    紫禁城已然安睡,而高牆之外的李府還在熱鬧慶祝,


    今天是戶部尚書孫子的百日宴,朝廷上下眾多官員都在受邀之列。


    隻是,如今的大明全都由佞臣掌握著,誰也說不清他們這安穩日子還能過多久,保不齊明天自己的頭上就會多一個莫須有的罪名。於是歌酒盡興之餘,不免又開始談論起朝政之事。


    禮部張侍郎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憂心忡忡道:“這回惠妃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皇帝生病一事本就極易動搖人心,所以太後已經下令,不得在宮中提及此事,更不可傳到宮外去。


    盡管如此,不過這世上哪有永遠不會走露的秘密。就連坤寧宮的太監都知道了,豈有他們不知道的道理呢。


    “既然有人想讓惠妃死,那惠妃肯定是活不成了。”李尚書接了話頭,說得隱晦,但在座的人都明白是什麽意思。


    大理寺的朱少卿在蕭丞那兒吃過虧,說起話來也是帶著恨意,“雖然這話是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可那閹狗著實有些手段,此次甚至不惜拿萬歲爺的性命做賭注,真是吃了雄心豹膽!”


    “誰讓他是最受萬歲爺重任的奴才呢,想要扳倒他又豈是件容易事。”


    張侍郎為人謹慎,一直本著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則處事,一聽他這話,嚇得連忙放下手中的酒杯,“這話可萬萬亂說不得啊。你又不是不知那人眼線多,萬一教他聽了去,又免不了一陣腥風血雨。”


    “張大人,你這麽怕那條閹狗,又何必同我們坐在一張桌子上。指不定哪天我們其中一人遭了秧,將你拖下水。”朱少卿見不得他膽小如鼠的樣子,嘲諷道。


    “唉,你這人……”張侍郎欲言又止,最後索性喝他的酒。


    旁人見他倆窩裏鬥也不是辦法,又問到一直未開口說話的傅川,“傅大人,你怎麽看?”


    聞言,傅川微微一笑,回答得四兩撥千斤,“路漫漫其修遠,豈是我三言兩語便能說得清的。”


    要走的路確實還長得很,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解決得了的。


    這番話說進在座的人的心坎裏去了。他們相顧無言,歎了歎氣,也不爭什麽了,喝了最後一杯酒就散了。


    傅川一出李府便看見王進候在馬車旁,知道他有事稟報,示意他上了馬車。


    待車子駛出去一截後,王進才從衣服裏掏出一封信,遞給他,小聲問道:“大人,咱們要幫麽?”


    傅川斂了斂眉,看完以後將信用火燃盡,“好好打點打點天牢的人,別讓惠妃走得太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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