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寶塔村腳下的那片房屋都容易辨認,低矮、破舊、蓋著烏黑發亮的瓦片,牆壁上落了一層厚厚的塵土,遠遠望去好像一群趴在狹窄巷子兩邊的烏龜。


    夜收緊了她的翅膀,將這個山穀裏的小城鎮完全覆蓋在黑暗下。


    木門吱嘎一聲推開了,成家棟渾身濕漉漉地站在家門口,衣角還在滴水。


    正圍在餐桌旁等待吃飯的小弟大聲喊道:“哥哥回來了。”


    母親從廚房裏出來,隻看了成家棟一眼就差點暈過去,她快步穿過大廳,走到成家棟麵前,抓住成家棟的衣服,裏麵的水立馬滴出來。


    “你怎麽了?”母親伸手想碰又不敢去碰成家棟臉上和手上的傷。


    父親聞訊從後院出來,沒好氣地瞪著成家棟,說:“又跟人打架了?哼,跟你說了多少遍,不要去惹別人家,不要去惹別人家,你不去惹別人,別人會來惹你?”


    成家棟拳頭握得更緊了。


    “沒有打架。”成家棟冷冷地說,“我不小心掉水裏了。”


    “怎麽這麽不小心?”母親一激動就會咳嗽,成家棟皺著眉頭輕輕拍她的背,父親悶悶不樂地坐在了餐桌旁的長凳上揉起了太陽穴,弟弟害怕地看著他。


    “再這樣以後不要去學堂了,我到礦上給你找個活幹,求求陳老板,他不會不答應的。偶爾也幫幫家裏……”


    成家棟努力忍住不讓眼眶裏的淚水流出來。


    母親咳了一會兒終於止住了,她說:“廚房裏有熱水,去洗澡把衣服換下來。晾一個晚上就幹了,明天還要穿去上課。”


    一瓢一瓢的熱水從頭頂直潑下來,成家棟感覺身體完全恢複了知覺。狹小的房間裏,成家棟把整個臉都埋進澡桶裏,一直憋到撐不住了才抬起頭來,然後大口大口暢快淋漓的呼吸,胸口用力起伏地吸進心的氣體,同時把體內的氣體完全排出去。


    每次這麽做,他都感覺像換了人一般爽快。


    原先準備的說辭都沒有用上,這讓他感覺輕鬆不少。每次費勁心思來解釋身上的傷口是他麵對的最棘手的問題。


    晚飯在沉悶的氣氛中結束了,小弟小妹也感覺到了危險的信號,安靜地吃飯。


    母親本來搗了些草藥來打算給洗完澡的成家棟敷上,結果卻發現成家棟身上連淤青都沒有,成家棟盡管心裏也萬分驚訝,嘴裏還是說那是光線昏暗母親看錯了,母親將信將疑沒說什麽。


    父親晚上有夜班,等喝了藥後就提著油燈出去了,母親陪著小妹早早地去裏屋睡去了。成家棟和小弟住在偏房裏,以前爺爺也在這個房間裏睡,爺爺去世後,留下來的書都整整齊齊地放在木箱子裏。爺爺年輕時當過和尚,在廟裏識的字,後來因為打仗寺廟裏的和尚都跑光了,爺爺也回到了家鄉。


    爺爺的書大多數都是關於神佛的,成家棟最喜歡的是一本帶插畫的神話故事集,以前成家棟經常纏著爺爺講上麵的故事,那時候成家棟經常幻想著自己能夠變成後羿、大禹、黃帝、女媧……那般的神人,救民於水火。


    燭光下,成家棟對著插畫發呆,油燈晃了晃,他從恍惚中醒過來。回過頭,小弟睡熟了,被子踢到了一邊。成家棟過去把被子給他重新蓋上。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抬頭望著頭頂層層疊疊的瓦片,黑壓壓仿佛隨時會倒下來,房間裏悶得難受。


    成家棟打開房門,今晚沒有風,看不到一絲的光亮,雲又厚又濃。要下雪了。母親和小妹的房間沒有燈,想必睡熟了。


    點了燈籠,滅了蠟燭,裹上大衣,成家棟從房間裏悄悄走出來,呼出的氣息立即變成白色。他拉開大門,門一般沒鎖,這樣父親回來的時候就不用叫門。


    站在巷子裏,四下裏一個人也沒有,高高低低的屋頂和煙囪朦朧在薄霧間若隱若現。


    成家棟提著燈在曲折的小巷裏穿行,燈光橘黃了接觸到的所有東西,冰冷的石板、斑駁的牆壁、老舊的門板、散落在地上的碎木頭……


    出了鎮子,成家棟不用再小心翼翼,他大步沿著山路爬上光禿禿的後山。山路並不難走,很快他就看到了目的地,那是坐落在半山腰的石塔。石塔看上去破損不堪,最頂層已經坍塌了,木的門窗被山腳下的居民拆幹淨回家當柴燒。


    成家棟在塔底下深吸一口氣,然後沿著所剩無幾的石頭樓梯一股勁爬到了最高層,中間再累也不停下來。正在休息的野鳥受到驚嚇紛紛從窗洞逃出去。


    他憋著氣跑到最高層的門洞邊。在石塔的另一邊是懸崖,聽老一輩的人說十幾年前這裏還不是懸崖,下麵挖礦把這裏炸成了懸崖,令人驚訝的是,石塔在那樣劇烈的震動中也沒有倒塌。站在門洞邊,可以看到塵土飛揚的懸崖下麵燈火通明,機器的轟鳴聲在這裏也聽得清清楚楚。


    成家棟放開喉嚨朝懸崖下麵喊叫,聲音沒傳出去多遠就被塵霧消弱得不留痕跡,根本透不進機器喧囂的轟鳴聲去。


    一直喊到沒有力氣了,成家棟才坐下來休息。沒有人比他更熟悉這裏,每次心裏難受的時候他都會從塔底一口氣跑上來,衝著懸崖底下大喊,或者大罵。


    這裏是城鎮的最高處,懸崖底下的煙塵能蓋在城鎮上,卻飄不到這裏來,在這裏,即使遠處的山頭也看得見,而山腳下卻看不到石塔上的光。在對麵的山頭有一個風車,風車的下麵是運送礦石的火車站,聽說火車可以從那裏沿著鐵路一直到海邊。


    成家棟從來沒有去過海邊,從火車站回來的人說,海就在群山的盡頭,那裏有個叫碼頭的地方,有老爺家房子那麽大的船,一次就能運好幾火車的礦石。不過船也是藍眼睛大鼻子的“洋人”的,據說是因為他們來自海洋的另一邊,所以這麽叫,難怪他們長得和鎮上的所有人都不一樣,說話的聲音也不一樣。鎮上隻有礦管們和商會的魯老爺,也就是迅哥的父親,和他們說過話,聽迅哥說,他們連後羿和大禹都不知道。


    燈籠插在牆上的小洞裏,整個頂樓都染上了燭光。頂樓空蕩蕩的,連原先的佛像也不知道讓誰撬走了,隻留下一個殘破的蓮花台。成家棟搬開蓮花台基上的一塊方磚,後麵露出一個狹小的空間,把手伸進去,拿出來了一個用布包裹的小東西。


    成家棟寶貝似得拿著包裹坐到燈籠下麵的石條上,小心地解開布的結,攤開成正方形,裏麵露出一個方形的鐵盒。鐵盒上沒有任何花紋圖案,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鐵盒子。成家棟每次打開鐵盒前心底都會湧出難以壓抑的興奮。


    在鐵盒蓋子的另一頭,是新的世界。


    蓋子被輕輕打開了,燈籠的光照在盒子裏放射出金色的光,星星點點的光斑映照在身後的牆上和成家棟的眼睛裏。


    盒子裏是一塊被拆開的黃銅色的懷表,表蓋凹陷,玻璃早已破碎,指針停止走動,背後的蓋子被打開了,露出精密的細小齒輪組,還有的精致的齒輪散落在盒子的其它角落。在燭光下,正是這些美妙的小東西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這是一塊壞了的懷表,是成家棟和爺爺之間的秘密。成家棟在路邊的草叢裏發現的它,也不知道是誰掉的,那時候它已經是現在這副摸樣。爺爺告訴他這是一種洋人的鍾,叫做“表”,能夠記錄下時間的流動。不過它壞了。成家棟當時執意要修好它。爺爺說鎮上沒有修它的店。成家棟猶豫了一下,說要自己修好它。爺爺哈哈大笑,點頭說好,但不能讓家棟的父親知道,否則會被賣掉的。


    誰知道沒過多久,爺爺便去世了,成家棟把鐵盒子從家裏帶到了石塔上來。爺爺在世的時候經常會遠遠望著石塔出神,臉上帶著一種失落和悲愴。每次成家棟問起來,爺爺都說等到有一天他自然會明白的,可直到今天,家棟都沒明白。


    成家棟把小齒輪一個一個的從盒子裏拿出來,按照大小和樣式進行分類。齒輪都細致地擺放好後,成家棟就開始將齒輪和懷表上麵的孔一一比對。不管怎麽奇形怪狀的齒輪,唯有相互合作才能讓整個機械運轉起來。以此為基礎,成家棟居然完成了大部分齒輪的安裝,隻剩下六個齒輪還沒有找到合適的位置。


    燈籠下,成家棟專心致誌地嚐試著。他自己用細竹片做了一個小夾子,再用鐵皮包住了夾子的尖端,這樣夾起齒輪的時候就不會滑掉。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著,燈籠裏的蠟燭越來越短。


    不知過了多久,成家棟忽然發現手邊隻剩下一個小齒輪了。他強行抑製著激動的心情,夾起那最後一顆小齒輪,靠近懷表,因為興奮,手不停的顫抖。


    “轟隆——”


    石塔晃動了起來,悶雷和震動是從懸崖底下傳來的,礦上經常會在晚上炸礦。


    塵土和小石子簌簌地從石塔頂上落下來,成家棟早已習慣這樣的晃動,用不了一會兒,震動自然會停下來,石塔依舊會安然無恙地屹立在懸崖邊上。


    忽然,成家棟發現手裏的小齒輪不見了。肯定是震動的時候手送了,它從夾子裏掉下去。成家棟聽到叮叮當當很細小的聲音,他猛地一驚,看到一個小小的金色光點正蹦蹦跳跳地朝門洞滾過去。


    門洞的外麵就是懸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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