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雲開的宅子在城南,距離六部衙門有一段路程。葉斐然與他寅時起身,剛好在卯正前抵達了各自的公廨。


    葉斐然所在的度支勾院為三司的子司,上官除了度支副使喬辭,還有三司使陶恕。新官上任,按照官禮來講需要將所有上官都拜訪一遍,不過今日為元日假結束後的第一天,陶恕身為二品朝官,需要至文德殿橫行參假1,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所以葉斐然需要拜見的便隻有喬辭一個。


    早晨聽謝雲開說過喬辭這個時辰會去左藏庫那邊清點贓資,是以葉斐然也沒耽擱,點完卯出公廨門,跟著托運贓資的牛車一路悶頭走,便到了左藏庫。


    今日刑部運來的贓資大部分都是昨日抄沒的,葉斐然遠遠便看到自己被抄沒的家當也貼著封條堆在牛車上,為數不多的幾個藤箱混跡在一眾楠木箱中,顯得特別寒酸。


    葉斐然此次來沂都帶的東西不多,除卻一些日常必備的衣物,便隻有幾箱子書。他也沒想到自己這些家當的命途如此多舛,剛搬到新買的宅子還未來得及捂熱,就又被刑部那幫人給抄到了三司。


    一個矮個子小吏走到了置放葉斐然家當的牛車旁,輕輕鬆鬆將旁邊幾個箱子卸下了車,待搬到他的書箱時,氣力便不夠用了,咬緊牙關牟足了勁將書箱搬至待清點處,剛放下箱子,便狠狠踹了它一腳,口中哼哼唧唧道:“什麽破玩意,沉得要死。”


    葉斐然走上前去,對著小吏道:“別踹,疼。”


    小吏抹了一把額間的汗水,“嘿嘿”一笑:“沒事兒,我鞋底子厚,不怕疼。”言畢,抬起腳來給葉斐然看他腳上的皂靴,炫耀道,“新靴子。”


    “我沒說你。”葉斐然麵無表情指了指自己心口,“我說我自己。”而後覺得自己這麽說他定然不明白,又補充道,“心疼。”


    小吏一愣,將葉斐然認認真真打量了個遍,又瞥了一眼藤箱封條上犯官趙敬的名字,才反應過來他的身份:“您是那個一來就被抄了家的新判勾大人罷?”


    葉斐然:“……”


    當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


    小吏向著葉斐然行了一禮,抬起頭來看他的時候,滿目皆是同情之色:“大人莫要擔心,這些東西在變現之前,小的都會好好看護的,定不讓它們折損分毫。”


    葉斐然的藏書中有不少孤本,都是他遊曆四方時千辛萬苦得來的,是以聽了他的話,一點都不覺得欣慰。


    以防這小吏再說出什麽讓自己更痛心的話,葉斐然抬手止住了他後麵的絮叨,問他道:“你可知道度支副使喬大人在何處?”


    “喬大人方才還在這裏……”小吏踮起腳環顧了一圈四周,而後眼睛一亮,“啊,在那!”


    葉斐然順著小吏的視線看去,果然看到了喬辭負手立在不遠處,一襲緋色官袍在青衣吏卒之間顯得分外矚目。


    因她側對著自己,葉斐然看不清她的麵容,隻能看到她在瑟瑟寒風中依然挺得筆直的背脊,漸漸與昨夜的背影重疊在一起。


    這單薄綽約的背影是葉斐然對長大以後的喬辭的第一印象。


    喬辭似是感受到了來自這邊的視線,轉過身來,與他遠遠對視著。


    葉斐然立在原地,眉頭微微蹙了起來。


    “大人。”小吏望了一眼喬辭,又看向葉斐然,提醒道,“喬大人似是在做手勢讓您過去哪。”


    葉斐然“嗯”了一聲,抬腳正要走,便聽小吏又來了一句:“容小的多嘴一句,若是喬大人訓了大人,大人聽著便是,莫要往心裏去。熬過了這陣子,待喬大人將您當做自己人了,日子便好過了。”


    葉斐然聞言腳步一頓,回身看他。


    小吏的手絞在一起,鼓起勇氣道:“畢竟度支判勾的位置原本應該是程大人的,都是因為大人將它占了去,程大人才沒升上來。”


    葉斐然本以為自己與喬辭的過節僅在往日,沒想到如今又添了一個程大人。


    也許這就叫做天不遂人願。


    喬辭原本打算處理完了左藏庫的事物再去公廨見葉斐然,但是如今他自己過來了,她也不能不見。這個時候左藏庫皆是官吏,有運載贓資的,也有負責清點的,熱鬧歸熱鬧,卻不是談話的好地方。喬辭左右張望了一番,便領著葉斐然繞過庫門來到旁邊的耳房。


    此刻的太陽尚未完全出來,霞光透過窗牖照進房內,將一切景物都鍍上了一層暖融的橘色光邊兒。


    喬辭選了窗牖旁的位置立定,轉過身來,葉斐然就在她的對麵。


    這個位置甚好,能讓喬辭清楚辨出葉斐然的每一個細微表情,也能將她的麵容淹沒在陰影之下,以防露了破綻。


    對於“葉斐然”這個人的印象,喬辭止於兒時。那時她的年紀尚幼,無論他的名字被她多麽努力地刻在心裏,時隔這麽多年,她也很難再記起他的模樣。


    叫做“葉斐然”的人太多,喬辭不清楚眼前這個人是不是他,卻不得不承認年前從中書發來的製書上看到這個名為“葉斐然”的人調任到三司的時候,她的心裏有些發慌。


    名為愧疚的情感如潮水一般襲來,就連背後那塊經年的傷疤也開始隱隱作痛。


    麵前的葉斐然卻神色平靜,將手中的告身2與敕牒3遞向了她。


    “葉大人。”喬辭接過了敕牒,翻開第一頁便看到了他的名字。不自然地側開了視線,她問他道,“不知葉大人是否聽過關於你現在這個位置的閑話?”


    她問得直接,他也沒有隱瞞:“聽到了一些,不知是真是假。”


    “真的假的不重要,橫豎製書都下來了,我也不可能攔著你上任。”喬辭一麵說,一麵移了移拇指,確保他的名字完全被指腹蓋住之後,才安下心來垂眸將上麵的內容通讀了一遍,口中評價道,“嘉和二年製科敕頭,外任三年奉詔入朝,卻來我度支司做一個小小的勾判,當真是屈才了。”


    大彥科舉分兩種,除卻三年一次的常科,還有一種應皇帝詔令不定期舉行的製科,敕頭便是製科中的榜首。製科考試的難度高於常科,入選的人也十分少,是以敕頭的地位待遇比常科的狀元還要高一些。


    一般來說,製舉榜首外任三年通判並三年知州,六年後奉詔入朝,當個清要官4是十拿九穩的事兒。葉斐然三年後便被召回,領的差遣雖然重要,但終究因為資曆太淺,在品階上就與別人差了一大截。


    葉斐然對此卻沒有表現出分毫的惋惜:“既是今上的詔令,自當遵從。”


    原來這並非他自己的意願……


    喬辭輕舒了一口氣,也不知該感覺如釋重負還是其他,懶懶倚向身後窗欄,開始言歸正傳:“我這人向來都是有一說一,從不做敷衍人的那一套。便這麽說罷,你既然是身不由己,我也不會心眼小到因著什麽旁的原因故意給你難堪。”


    說到這裏,喬辭勾了勾唇,聲音卻沉了下來:“但是你要清楚,你所在的位置掌著度支所有官吏的監察,惻隱之心或旁門左道的心思絕不能有。我對你與對旁人的要求不同,我允許你出錯,因為出錯在所難免,但我不允許你犯錯,你可懂我的意思?”


    葉斐然頷首道:“下官明白。”


    外任的官在地方上算是掌權者,剛歸京時角色轉不過來,做事情很容易浮躁,喬辭將葉斐然叫過來敲打一番,也是因為此。不過如今見他的態度恭謹,行事沉穩,喬辭便知道自己的擔憂有些多餘了,遂也不再多說什麽,放人道:“近日所抄沒的贓資明細我讓程譽都放在你桌案上了,你盯仔細著些。”


    葉斐然揖手行禮正要退下,喬辭卻又喚了他一聲。


    葉斐然駐足:“喬大人可還有別的吩咐?”


    喬辭想了想,問他道:“你在謝霽之那裏住得可好?”


    霽之是謝雲開的字。


    葉斐然回答得滴水不漏:“謝大人照顧得十分周到,聽聞此事還是喬大人出的主意,下官在此謝過喬大人。”


    喬辭搖頭示意他不必多禮,最想問的話終是不敢問不出口,揮揮手讓他先行離去。


    因著空印一案,三司上下這一陣子都十分忙碌,喬辭處理完手頭的事物回到喬相府,月已掛至中天。


    府內通向內院的路上掛著一溜小燈籠,是以路也不算太難走,喬辭進了自己的屋子,卻見桌旁坐了一人。


    那人手中捧著一個沒有絲毫熱氣氤氳的茶碗,想必已經等了許久。


    喬辭走了上去,對著那人喚了一聲“父親”。


    喬儼原本神思已經昏沉,聽到了她的聲音,卻瞬間清醒了過來,開口道:“你回來了。”


    喬辭說是,本想喚來候在外麵的家仆為喬儼換茶,卻被他攔住:“不必,都這個時辰了,再喝茶恐怕就睡不著了。”


    喬辭落座到了喬儼旁邊,恭敬道:“父親若是有事找我,差人去公廨傳個話便是,為何候到這麽晚?”


    “也不是什麽急事。”喬儼搖頭。


    不是急事還等到了現在,那便是大事了。


    喬辭其實心中已經有了答案,隻等著喬儼開口印證她的猜測。


    果不其然,喬儼的下一句話便是:“我聽說度支新來了一個勾判,名喚葉斐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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