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雖然是個問句,但顯然他要的答案不是“是”或者“否”,而是一個解釋。


    喬辭心頭百轉千回,落到麵上卻變成了一副釋然的模樣,佯作鬆一口氣道:“我當父親要問什麽,原來是他。”她的鳳眸漾起一絲無奈,“是來了這麽個人,我剛知道他名字的時候也嚇了一跳。叫什麽不好,偏偏叫這個,真是巧了。”


    喬儼仔仔細細觀察著她:“你是說這兩人不是同一個?”


    他的目光銳利,仿佛鋒刃。昔日呼風喚雨的宰輔,如今的平章軍國重事1,即便權力被架空了,老辣的眼力還是在的。與他的交鋒喬辭心裏頭沒底,卻還是迎了上去,頷首篤定道:“我在接到製書之時便查過他的底,這個葉斐然在嘉和二年製舉考中榜首之後,原本授官頤州通判,他以避籍為由推辭,最終授到了別的地方。”


    官員在外任父母官時,都會避開自己的家鄉,稱之為避籍。若葉斐然以此為由辭去頤州通判,那他必然是頤州人無疑了。


    而喬儼口中的那個葉斐然,是一代鴻儒太師葉遠之子,出生於人傑地靈的清州,與頤州並沒有什麽關係。


    喬儼靜默了半晌,似是相信了她的話,歎了一口氣道:“靜下心來想想,確實不可能是他。”他的鬢發染著燭火暖融的光芒,卻依然可以辨出其中的縷縷蒼白,就連眸中的神情也是少見的荒蕪,“這些日子我總會想起以前在清州的時光,許是因為人老了,心緒便容易被擾亂。”


    像喬儼這樣鐵血強勢的人,竟都學會了在闌珊燈火下追憶故人。喬辭抿了抿唇,趁機將話題從葉斐然身上轉開:“再過一陣子便是清明了,若是父親願意,女兒可以陪父親回清州看看。”


    喬儼直接拒絕:“我回清州做什麽,看你去為葉家祭掃麽?”


    這些年來,喬辭每到清明都會前往清州為葉家祭掃,她沒有刻意隱藏過行蹤,是以喬儼會知道她也不驚訝,隻是搖頭笑道:“果然什麽事情都瞞不過父親。”


    喬儼的手動了動,將案上的燭火向著喬辭的方向推了些許。


    喬辭的瞳孔明顯一縮,背脊也僵了起來。


    “悄悄。”喬儼喚她,口吻語重心長。


    悄悄是喬辭的小字,自她長大之後,喬儼便鮮少如此喚她了。喬辭仍在晃神,便聽到喬儼繼續道:“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罷。”


    喬辭一頓,垂眼起身道:“我去看看珩兒。”


    喬儼攔住她:“都這個時辰了,喬珩已經睡了,你就不要擾他了,他明日還要去國子監進學。”見喬辭仍沒有坐下,他站起身來,抖了抖身上的紫色官服,道,“我的話你既然不愛聽,我便也不多說,但道理你要自己想通。我喬儼的女兒,不能有被人輕易抓在手中的弱點。”


    喬辭也不知道自己這晚是如何睡著的,隻知道第二日醒來時,渾身上下沒一處不僵,隻怕又做了一夜的噩夢。拖著疲憊的身軀來到公廨,喬辭連板凳還沒有坐熱,便有小吏前來傳話說三司使陶恕到了,叫她過去說說話。


    陶恕長了一張方長臉,看起來肥頭大耳的。這廝雖然貌不驚人,卻十分精明圓滑,否則也不會四十歲出頭便爬到三司使這個位置上。


    喬辭邁進值房時,陶恕正翻看著新定好的贓資賬簿,聽到動靜後抬起頭來,人還未說話,嘴先咧出了笑容。他這人生了個眯眯眼,不笑的時候看起來和藹,笑的時候麵上的橫肉斂在一起,就連眼睛也被蓋了去,要多慘不忍睹有多慘不忍睹。


    “敏言哪。”陶恕放下了手中的賬簿,招呼喬辭過去,“元日假前抄沒的贓資已經統計出來了,過來一起看看罷。”


    喬辭從他案上拿過賬簿,一頁一頁翻過。那樁空印案牽扯進去了不少人,贓罰錢的數目十分可觀,喬辭粗略算了下,扣除掉即將發放的百官俸錢和衣賜,還能留下些盈餘。


    “不錯。”她道,玉蔥一般的指尖順著四柱賬目2一列一列劃過去,“刑部的人總向我抱怨三司太摳,給錢不爽快,如今也能爽快一回了。”


    陶恕奇怪道:“誰跟你說這批贓罰錢歸我們了?”


    喬辭從賬簿中抬頭:“大人這話是什麽意思?”


    陶恕搓了搓手,眯眼笑道:“我找你來不是為了讓你研究這錢該如何支配,而是想讓你在這賬簿上畫個線,看看什麽我們該自己留著,什麽該拿去給內藏那邊。”


    大彥掌管財政收支的倉庫有兩個,一個是三司之下的左藏庫,另一個是直屬於皇帝的內藏庫。內藏庫作為皇帝的私庫,其設立之初的目的是在給皇帝零用錢的同時,對左藏的收支平衡做調控。隻是內藏的錢多是從左藏這邊分出來,隨著內藏財權的膨脹,反倒成為了左藏的負擔。


    喬辭“啪”地一聲將賬簿闔住,挑眉道:“以前我們三司收上來的錢穀器物,內藏隻染指夏秋兩稅,怎麽如今連贓罰錢也要分給內藏了?”


    “說話就說話,別折騰賬簿,我可就隻有這一本,還未來得及讓下麵謄抄。”陶恕起身走到喬辭身畔,從她的手中小心翼翼抽出了賬簿,苦口婆心道,“這贓罰錢也不是我主動要給的。昨日文德殿上內藏的人向我開了口,我也不能拒絕不是?畢竟上次內藏庫還借出錢給我們用作鈔引本錢3,這筆錢我們還沒還上哪。”


    他說著重新翻開了賬簿,遞到了喬辭麵前一一指給她道:“要我看,咱們就把贓資裏麵這種成色好又值點錢,還能品鑒把玩的東西全讓給內藏庫,就當做還那筆鈔引本錢了。”


    喬辭勾起唇角,笑意染了朱唇,卻染不到眼底:“鈔引本錢原本就是放出去通商引利的,且不說我們向內藏借的錢遠沒有大人要讓出去的多,內藏庫將錢借與我們的時候,定下的償還日期為立約後的兩年,兩年之期僅過兩月陶大人便要償還,是不是太心急了些?如今左藏虛空,錢隻將將夠付百官的俸錢,各部的公使錢沒有著落不說,過一陣子夏稅開征,百姓都擠在那時折現手中積存,若我們沒有足夠的錢調控,必然會出現梁穀賤賣,最終傷及百姓。”


    陶恕的話不僅全被喬辭駁回來,還被順勢教育了一通,覺得十分沒麵子。但他了解喬辭,這人一肚子壞水,性子又十分囂張,你跟她耍狠,她能比你更狠,沒準什麽時候她就把你陰到溝裏去了。


    是以陶恕耐著性子壓下脾氣,繼續勸她道:“話是這麽說沒錯,不過敏言你想想,這交給內藏庫的錢,說白了就是等於直接孝敬今上了。”說到此處,他刻意壓低了嗓音,讓聲音顯得有誘惑力一些,“這錢嘛,你花在鈔引、托市、公使錢上麵,終歸是暗處的,哪裏有直接交給今上亮堂?今上看到了進賬,心情便會好。今上開心了,我們的日子便舒服了,你說是不是?”


    喬辭後退了一步與他拉開距離,鳳眸微眯:“陶大人說話莫要用上‘我們’兩個字,我與陶大人道不同。”


    “喬敏言!”陶恕壓低聲音怒喚了她一聲,算是最後的警告。


    喬辭“喲”了一聲:“陶大人難道是動怒了?”


    陶恕被她氣得冒邪火:“我隻再問一遍,這事你做是不做?”


    喬辭拒絕得斬釘截鐵:“不做。”


    “好!”陶恕怒極攻心,“你忤逆上官,態度囂張,且給我等著,考課的時候本官定然給你好好記上一筆!”


    喬辭懶洋洋道:“那要不我這就回自己的值房等著去?”


    陶恕氣得想摔東西,抬眼一看手中的物事正是那獨一無二的賬簿,硬生生地忍了下來,手從桌案上隨便抓來一隻毛筆正要再扔,卻發現喬辭已經沒影兒了。心中火憋著沒處發,陶恕隻能衝著已然闔住的公房門暴喝道:“你以為你不分,便沒人能分了麽?笑話!給我幹活的人多的是,從這兒能排隊到沂都城門外!”


    喬辭並沒有走多遠,將他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口中罵了一句髒話,冷哼一聲正要向前走,抬頭便看到葉斐然立在她的正前方。


    若不是葉斐然反應快後撤了一步,兩人就撞了個正著。


    人家好端端地走著路,算起來是她突然冒了出來擋了他的路,但是喬辭心情不好,一點兒都不打算給他讓道兒,遂抱胸立在那裏,下頜微揚道:“你做什麽擋我路?”


    葉斐然看了她一眼,無法理解一個人怎麽能顛倒黑白到這個地步。


    不過腹誹歸腹誹,禮節還是要做到的,他向喬辭行了一禮,聲音淡淡道:“三司使陶大人說要見我。”


    “見你?”喬辭狐疑,腦中首先想到的便是方才陶恕那句她不幹活,有的是人給他幹活的話來。


    神色倏然一變,喬辭上前挑起了葉斐然的下頜。


    她的身量雖然相比於一般女子要高挑一些,但與葉斐然還是有些差距的。兩人一高一矮,矮的人反而做出這樣的動作,場麵便有些說不出的況味。


    葉斐然:“……”


    喬辭墊了墊腳,努力將視線與他平齊,惡狠狠道:“你是我的人,知道麽?”


    葉斐然:“……”


    “還是你以後想跟著那肥老頭?”


    葉斐然除了喬辭方才那句髒話,還聽到了陶恕怒吼的最後一句。雖然他沒見過陶恕,也能猜出喬辭口中的“肥老頭”說得便是他。


    他在來沂都前曾聽過一些關於陶恕的事情,知道這人作風不正,自然不會與之同流合汙,遂回答道:“不會。”


    “甚好。”喬辭得了答案,滿意地鬆了手,順手拍了拍葉斐然的肩膀,鼓勵道,“進去罷,替我繼續惡心他。”


    葉斐然失語半晌,最終還是“嗯”了一聲,繞過喬辭,推門走進了陶恕的公房。


    ----


    1平章軍國重事:位列宰相之上,聽起來很牛,卻是一個榮譽官職,沒有什麽實權,一般授予元老重臣。喬儼被授了這個官職,實際上是明升暗降,相當於手中的權力被架空了。


    2四柱賬目:就是包含了舊管、新收、開除、實在四項的賬目,唐朝出現的,宋朝已經很成熟了。


    3鈔引本錢:算是一種投資本錢,官府把它投到市場,然後再連本帶利地收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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