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實很瘦,楚明秋摸著徐樹林的臉,就覺著那就是一層皮包著的骨頭,根本沒肉,眼眶深凹下去,眼睛裏透著的光都是饑餓的。


    “家裏沒吃的了,.。。”徐水生低聲說了一半,然後便擔憂的看著楚明秋,楚明秋心念一轉便明白了,這孩子是擔心楚家不收留他們,要趕他們走,那他們可就真走投無路了。


    “你就是小秋?”徐樹林卻揚起細細的脖子,有些好奇的看著楚明秋,楚明秋微笑著點點頭,徐樹林說:“俺娘經常提起你。”


    “到了這就算到家了,你們.。。”楚明秋忽然覺著這徐水生看上去有點異常,端詳半天才看出來:“你的脖子怎麽啦?”


    說著他抱著徐樹林過去,仔細摸了摸徐水生的脖子,摸上去有些鬆,摁下去就是一個坑,楚明秋微微皺眉:“你這是生病了,甲狀腺,怎麽不去醫院看看?”


    徐水生沒有回答,楚明秋低聲問道:“家裏困難?”徐水生喏喏的說:“家裏沒錢。”


    楚明秋歎口氣:“放心,我一定治好你。”然後扭頭對小八和狗子說:“你們帶他們玩會,嗯,別讓他們吃太多東西,他們可能是餓久了,一時半會不能吃太多東西,”又扭頭對徐水生說:“你是哥哥,要看好弟弟,不要貪吃,慢慢來,家裏有的是吃的。”


    徐水生點點頭,楚明秋將徐樹林放下來又問:“你爸爸來了嗎?我還沒見過姐夫呢。”


    徐水生還在沉默,徐樹林卻先開口了:“爸爸上天了。”


    楚明秋愣住了下意識的重複道:“上天了?這,什麽時候的事?”


    小八看著楚明秋,這個消息他們剛才就知道了,六爺嶽秀秀問起過,豆蔻就是這樣說的,這徐水生實際是豆蔻丈夫前妻的兒子,徐樹林才是豆蔻的兒子,這次豆蔻實際是全家上燕京來了。


    “去年秋天。”徐水生低低的答道,隨後便閉上嘴,楚明秋心裏略有些不快,覺著其中可能有隱情,想了下也不再追問,反正豆蔻會告訴他。


    “你們在這玩,我去看看豆蔻姐。”楚明秋摸了下徐樹林的頭才進院子,吉吉跟在他屁股後麵走了段路,然後又跑回狗子身邊。


    今天星期天,家裏人都在,客廳裏除了六爺嶽秀秀外,連穗兒都抱著孩子在場,楚明秋看到豆蔻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豆蔻回去的時候年歲也不大,現在也不到三十,可看上去象有四十了,原來白白淨淨的皮膚變得黑黑的,臉色灰暗,連神采都沒有了,而且,腰確實粗了,難怪金猴子那樣大驚小怪。


    除了豆蔻外,還有個姑娘,豆蔻介紹說是她的侄女,叫水蓮,這水蓮坐在那很是拘謹,不問她就根本不敢抬頭,手裏還抱著個包袱。


    從進客廳開始,楚明秋就感到客廳裏的氣氛非常壓抑,所有人都很嚴肅,豆蔻顯然哭過,兩眼紅紅的。


    “豆蔻姐,你可不知道,小秋經常埋怨你,說你,回去了也不來封信。”穗兒試圖化解氣氛,便笑著對豆蔻說,可楚明秋卻覺著穗兒似乎話裏有話。


    “唉,我也不會寫字,孩子他爸又不讓。”豆蔻歎口氣,她不會撒謊,她不會寫字,她愛人覺著被資本家剝削這麽多年,還感恩戴德,這階級立場哪去了。


    楚明秋笑了下:“豆蔻姐,我還沒見過姐夫呢,他怎麽沒來?”


    穗兒連忙給他使眼色,楚明秋卻象每看見,豆蔻歎口氣:“他死了,他要不死,我也來不了。”說著豆蔻扭頭對六爺和嶽秀秀說:“老爺,太太,小少爺,我也瞞您,這次我是帶著全家來投奔的,實在沒辦法了。”


    豆蔻說著眼眶又紅了:“去年秋收後,縣裏讓反瞞產,老徐不同意,說沒人私分糧食,社員的口糧本就不足,再逼他們交糧食,就沒口糧了,要出事的,縣裏就說他右傾,就組織他的鬥爭會,老徐不服,他們便打他,說他是瞞產私分的組織者,逼著家裏交私分的糧食,我沒辦法,隻好將口糧交上去,他們這才將老徐放了,可老徐已經不行了,我把他背回去,找社裏的醫生,可沒人敢給他看,在炕上挺了三天便死了。”


    在豆蔻的慢慢講述中,楚明秋總算明白了,陳槐花說的竟然全是真的,而且河南做得更過分更殘忍。部分基層幹部,特別是生產隊幹部,非常清楚糧食一旦交上去,口糧便不足,迫於無奈,他們隱瞞產量,將隱瞞下來的糧食提前分掉,這就是反瞞產私分的由來。


    可敢這樣幹的畢竟是少數,絕大多數幹部隻能遵命將糧食上交,豆蔻說,他們那邊多數生產隊留的口糧隻有一百多斤,最差的隻有八十多斤,這可不是一個月的口糧,是全年口糧,平均下來每月不到七斤,每天也就二兩。


    即便這樣還是不行,反瞞產私分運動一起,各級紛紛狠抓反瞞產私分,搜出來的糧食越多成績也就越大,公社組織民兵挨家挨戶搜,根本不需要證據,幹部說你分了多少糧食便要交出多少糧食,沒有就抓人,就像陳槐花說的,交不出來便抓起來打。


    豆蔻的老公就是在這次運動初期落馬,她老公是當地公社副社長,清楚下麵的情況,知道口糧本本就沒留足,再逼著交糧食要出大事,便堅決反對,於是便被當作典型給抓起來了。


    豆蔻沒有辦法隻得交出口糧才把老公領回來,回來後老公死了,公社擔心她上告,派人來警告她,告訴她不準亂跑,每天都有人守在她家門口,她帶著三個孩子苦熬著,到十月底糧食就吃完了,她就挖野菜吃撅根吃麥麩,反正是有什麽吃什麽,到十一月,她們村子全村斷糧,十二月初整個公社斷糧。


    在這種情況下,村裏人按照慣例開始組織出去逃荒要飯,這時縣裏作出了個匪夷所思的決定,禁止出去逃荒要飯,要求各公社派出民兵把守各個路口,凡是出去逃荒要飯的一律抓起來,送回去開批判會。地區縣城公安全部出動,守在長途客車站和火車站,凡是外出逃荒的一律逮捕遣送回原籍。


    嶽秀秀很驚訝,她想不通:“難道就沒人向上級反映?省委呢?中央呢?”


    “有人給省委寫信了,可信都轉回來了,至於中央,”豆蔻苦澀的搖搖頭:“地區下令了,凡是寄往外地的信件必須接受檢查,內容通過才準寄。”


    楚明秋倒吸口涼氣,豆蔻所在的地區他是知道的,那個地區在大躍進中受到過中央表揚,在全國都有名。


    “那你們怎麽出來的呢?”楚明秋問道。


    “還能有啥辦法,治病,”豆蔻說:“老爺太太剛才也看到了,他得了大脖子病,我也腫了半截身子,我說要出來看病,社裏給開了介紹信,水蓮陪我出來的,縣醫院的一個大夫是我愛人的老戰友,他給開了證明,我們才能上省裏治病,到了省裏,才偷偷換成到北京的車票。”


    說到這裏,豆蔻的眼眶又紅了,她難過的說:“這車票錢還是小少爺當初給的那塊玉佩換的,實在沒法子了。”


    楚明秋這才知道,豆蔻的腰不是變粗了,而是腫了,他不由大為擔心,這都腫到腰上了,再往上可就沒救了,而是一旦腫起來,再消下去,再腫起來,十有**沒救。


    他身子動了下便想看看,可這時六爺開口了:“這姑娘叫水蓮?”


    豆蔻點點頭:“她是我同村,沒出五服的侄女,十七歲了,她家的糧食也早就沒了,他爹吃觀音土死了,她娘讓我帶她出來,在燕京給她找個人家,隻要有飯吃便行。”


    客廳裏沉默了,楚明秋覺著心都揪緊了,觀音土,這玩意光入不出,漲肚子,拉不出來,人給活活憋死,農村都知道這東西,都知道不能吃,可要不是實在走投無路,誰敢吃這玩意。


    水蓮才十七歲,可看上去有些怪異,身體單薄得跟十三四歲的小姑娘似的,可麵相上卻又憔悴得跟生過四五個孩子的中年婦女似的。可這姑娘隻要給飯吃便跟人走,這已經不是結婚了,和賣身沒什麽區別。楚明秋相信,如果現在允許賣兒賣女,那麽會有大批兒女賣。


    六爺吧噠吧噠的抽起煙來,嶽秀秀也不開口,客廳裏再度陷入沉默,豆蔻清楚楚家人的習慣,六爺和嶽秀秀在猶豫,看上去好像不太願意留下他們。


    豆蔻著急了,她已經走投無路了,村裏別說糧食了,就算野菜都找不到了,回去隻能等死,而且她也不敢回去。


    “老爺,太太,求你們了,留下我們,我還能幹活。”


    豆蔻吃力的站起來撲通便跪在嶽秀秀麵前,她以前便是嶽秀秀的丫頭,從十幾歲進府便開始伺候嶽秀秀,一直到出嫁結婚,水蓮遲疑下,也跪下來了。


    嶽秀秀連忙將豆蔻拉起來,她歎口氣說:“別再叫什麽老爺太太了,這規矩早就廢了,秋兒,把水蓮扶起來。”嶽秀秀將豆蔻摁在座位上:“現在不比從前了,那年你逃荒進城,進府也就進府了,可現在不行了,要在城裏生活,首先是戶口,然後是糧食關係,特別是糧食關係,沒有糧票,上那買糧去。”


    穗兒歎口氣,當初豆蔻要回去,楚明秋便堅決反對,可豆蔻還是回去了。這回去容易,可要再回來,那就難了。


    “太太,求求你了。”豆蔻悲聲叫道,穗兒歎口氣,想起以前和豆蔻交好,她不好開口,便直衝楚明秋使眼色,楚明秋卻象沒看見,皺著眉頭,看著豆蔻,似乎在想什麽。


    “豆蔻,你要是缺錢,千八百的,沒有問題,可.。。,”嶽秀秀非常苦澀的看了眼六爺,家裏決不再進人,這是六爺定下的死規矩,絕不能破。


    “老爺.。。”豆蔻可憐巴巴的看著六爺,六爺依舊抽著煙鬥沒有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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