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老先生望著楚明秋,渾濁的目光漸漸清亮,神情中有些欣慰。趙老先生家中悲哀的氣氛並不濃厚,老先生已經八十多了,在燕京人看來,這年齡已經算得上喜喪了,喜喪和撲通喪事是不同的,可具體那些不同,楚明秋也不清楚。


    老先生的孩子們和弟子都趕回來了,老先生結過三次婚,孩子挺多,有七個,可孩子們都不在燕京,除了兩個在國外,其餘的不是在上海就是在杭州。


    楚明秋覺著趙老先生和孩子們的關係並不好,因為過去幾年他從沒見過老先生的孩子們來燕京過,對他們很是陌生,所以今天他也沒搭理他們隻是悄聲問年悲秋後事準備好沒有,年悲秋點點頭,趙老先生後事不複雜,甚至不需要他們多費心。


    趙老先生是國畫泰鬥,還是國家畫院名譽教授,中央政協委員,蠻聲國內外,臥床不起後,都驚動了總理,政府早就派人來了,國家畫院和政協都派有人來探望,所有後事,政府早已經安排妥當,就連墓地都準備好了。


    說到墓地,國家宣傳火化,連最高領袖都帶頭簽字同意,可趙老先生是舊派人,早就留下遺囑要土葬,為此還在寶山公墓選好墓穴。


    年悲秋覺著楚明秋留在這也幫不上什麽忙,便勸他回去,有什麽事,他會通知他的。楚明秋歎著氣離開了趙家,蹬著自行車向家回去,路過琉璃廠時,他想了想便便拐進去了。


    “小秋呀,今天想看點什麽?”


    楚明秋已經是琉璃廠的熟人,大多數寄賣行和古董店店員都認識他,對他是又喜歡又怕,喜歡的是小屁孩隻要看上眼,花錢一點不手軟,比很多成年人還慷慨;怕的是,這小屁孩,別看年齡小,眼睛卻很毒,別說贗品了,就算有些瑕疵都瞞不過他的眼睛。剛開始,一些店員還欺他小,結果被他一陣挖苦,受了一肚子氣不說,還吐不出半個字來。


    “有什麽好東西?”楚明秋大模大樣的坐到櫃台麵前,旁邊一個正看著玻璃裏展品的帶眼鏡老人聞言不由抬頭看了他一眼,心裏估摸著這小孩怎麽口氣這麽大。


    “那你還來巧了,最近不知怎麽啦,有好些東西來賣,店裏還沒鑒定,要不你先看看。”


    楚明秋隨意的點點頭,這個店員姓甘,不過二十多歲,楚明秋第一次來時,他剛參加工作不久,這要換在以前,這樣的夥計隻有資格在門外迎客,是沒有資格看貨的,可新社會了這樣的規矩自然被廢除了。


    小甘說完便進屋裏去了,一會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出來,楚明秋認得,姓曲,是這個寄賣行的副經理,也是寄賣行的老人。


    “喲,是楚小少爺呀,你可有日子沒上我們這來了。”老曲浮出職業性的笑容,楚明秋也勉強露出個笑容:“嗯,最近比較忙,曲老師,您就別再小少爺小少爺的,現在都新社會了,沒少爺了。”


    楚明秋已經說了無數次了,可這曲老師總記不住,老是叫他小少爺,楚明秋隻得每次都糾正。


    小甘拿出幾個盒子放在楚明秋麵前,楚明秋沒有打開,相反看著曲老師問道:“老師,您覺著這東西怎樣?”


    曲老師沉凝下笑道:“你的眼力還看不出來?現在不像以前了,假的東西少了。”


    現在在寄賣行賣藏品都要拿家庭戶口登記,如有假的,寄賣行和買家轉身便會報警,警察便會上門找你,多發生幾次這樣的事,估計就要上拘留所吃飯了,這樣的情況下,誰還敢拿假的來,即便是假的,也是上了別人的當。


    楚明秋稍稍沉凝便打開盒子,到這種店來,買不到珍品,珍品一經鑒定便被國家收購,送到故宮博物館收藏起來,這曲老師原來是當鋪朝奉,在這行裏混了半輩子,從未打眼,在燕京城裏鼎鼎大名。


    果然不出楚明秋所料,盒子裏的幾幅畫都是清代末期作品,作者也算小有名氣,勉強可以算個玩意,曲老師看到楚明秋的神情,便笑了笑。


    “看來這幾幅畫不能入小少爺的法眼,小甘,收起來.。。”曲老師正說著,門被推開了,一陣香風吹了過來,這個時代上街還化妝的可不多,楚明秋忍不住回頭看了眼。


    就這一眼,楚明秋便認出來了,來的是熟人,老熟人了,鳳霞。


    “鳳霞阿姨。”楚明秋從座位上彈起來便朝鳳霞叫道,鳳霞稍微楞了下,幾年時間過去,楚明秋又高了一截,她略想了下才想起這是誰。


    沒等她開口,楚明秋便到了她麵前:“鳳霞阿姨,您怎麽到這來了?”說著看了看她手裏的東西,便好奇的問:“阿姨這是要賣東西?”


    鳳霞遲疑下便點點頭:“小秋,你怎麽在這?”


    楚明秋衝她作個鬼臉:“您是來賣東西,我是來看看,有什麽可買的,鳳霞阿姨,您這是?”


    鳳霞略微有些尷尬的將手裏的兩幅畫放在櫃台上,畫是卷在一起的,看上紙張還比較新,曲老師正要伸手打開,楚明秋卻搶先拿過去,抱到一邊的桌上便打開。


    “這是大千先生的竹林嬉春圖,鳳霞阿姨,這畫您要賣?”楚明秋一眼便認出了畫的作者,是國畫四大宗師的張大千。他有些驚訝的抬頭看著鳳霞,在他看來這樣的畫應該裝進錦繡畫盒,珍藏起來傳諸子孫。


    鳳霞點點頭,楚明秋從她的眼中看到一絲憂鬱,他微微歎口氣,將畫卷收起來,又打開另一幅畫,同樣是張大千的作品。


    “鳳霞阿姨,這兩幅畫您要多少錢?”楚明秋問道,這時旁邊的那老者過來伸手便拿桌上的畫盒,楚明秋一把抓住畫盒,抬頭看著那老者:“老同誌,怎麽不懂規矩?”


    “規矩?什麽規矩?”老者楞了下才下意識的反問道,楚明秋也楞了下,隨即反應過來,這老者恐怕就是個棒槌。


    琉璃廠的規矩,不管你喜不喜歡這件玩物,楚明秋已經和賣主在談了,在他沒有明確表示放棄之前,不管是誰,都不能插話,更不能伸手拿東西。別說這老者了,就算這裏的店員和經理,小甘和曲老師都隻能默默的在旁邊看,不能開口說一個字。


    “老同誌很少來琉璃廠吧?”楚明秋問,老者遲疑下點點頭,楚明秋略微笑了笑:“這就對了,這琉璃廠的規矩是,先來先談,我沒放手之前,您不能插手。”


    曲老師在心裏歎口氣,他是老江湖了,幾十年裏,琉璃廠三教九流見過的多了,他已經看出這老者身份恐怕不凡,而且,這老者顯然不懂琉璃廠的規矩,楚明秋現在有些不客氣,這孩子還是嫩了些。


    “老同誌,琉璃廠是有這規矩,您先等一等,若,小少爺不要了,您就可以看了。”曲老師盡量說得委婉,老者輕輕哦了聲,也沒堅持,但也沒離開,而是站在旁邊看著。


    鳳霞遲疑的看看老者,她覺得這老者有些麵熟,可想不起在那見過,她歎口氣說:“我也不知道這兩幅畫多少錢,這是我愛人收藏的,”停頓下,她有些擔心的問:“小秋,你看值多少錢?”


    楚明秋略微想了下露出一絲笑容:“這兩幅畫都是大千先生巔峰時期的作品,是珍品,叔叔想必非常珍愛,這樣賣了很可惜,這樣好不好,鳳霞阿姨,我出五千,將來,叔叔從北大荒回來後,要是有錢了,隨時可以來贖,您看可好?”


    鳳霞聞言輕輕舒口氣,自從被劃為右派後,工資下降一大截,現在每月隻有七十多塊,她丈夫在北大荒每月隻有二十八塊,僅夠養活他自己,家裏老人孩子一大堆全靠她的工資。


    鳳霞和她愛人以前工資很高,是這個時代真正的高收入,可鳳霞愛人喜歡收藏,她也不會持家,倆人手鬆,這麽些年也沒多少積蓄,這兩年已經花得精光,家裏窘迫不已,現在又遇上事,鳳霞愛人來信說實在不行便把家裏的藏品拿出幾件去賣,可鳳霞也不知道那些珍貴,聽愛人說過張大千,便拿了兩幅張大千的畫來試試。


    楚明秋一張口便出價五千,這讓鳳霞有些不安,就算她愛人沒被劃為右派以前,倆人的工資加起來也就五百多,一年下來也不過六千,更主要的是楚明秋明顯有幫助的意思,這讓一向剛強的她更感到不安。


    “小秋,我看還是讓老師傅估估價吧。”鳳霞遲疑下很堅決的說,曲老師正要開口,楚明秋卻笑了下搶在前麵說:“鳳霞阿姨,這個價錢是公道的,大千先生的畫普通的也要一兩千,更何況這是兩幅精品,兩千五一幅,我也不吃虧。”


    小甘嘴唇動了動,曲老師微微沉凝下:“小少爺說得不錯,大千先生的畫一向為畫中珍品,這兩幅畫五千塊錢並不多。”


    鳳霞這才略微安心,楚明秋感激的給曲老師一個眼色,然後才對鳳霞說:“鳳霞阿姨,今天我沒帶這麽多錢,您要不著急的話,我明天將錢送到您家裏,您看怎樣?”


    鳳霞稍稍猶豫便答應下來,也不收畫就這樣便走了,待她剛一離開,小甘便迫不及待的說:“小秋,這五千是不是多了,這兩幅畫算下來也就兩千多,三千頂天了。”


    楚明秋笑了下沒有回答,曲老師也搖搖頭,小甘說得是不錯,張大千的畫固然是精品,在民國時一幅這樣的畫三四千也不成問題,可現在卻不值這麽多,如果是交給店裏估價,頂破天也就一千五。


    其實這個時期畫並沒有那麽瘋狂,市麵上徐悲鴻齊白石這樣的名家作品都有賣,而且價格也不算很貴,徐悲鴻的畫也就千八百的,齊白石的也差不多,張大千的畫要稍微貴點,可也絕對到不了兩千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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