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鼐再出現在人們麵前的時候,已經孝衣一身,整齊的妝容,不施粉黛,不吵不鬧,隻是跪在棺材一旁,眼裏止不住的淚水緩緩流著。心裏裝著無窮無盡的悲傷,伴隨著湧出的淚水,又形成了一個無形的屏障將濟鼐籠罩其中,任由旁人如何勸說,她都不理不睬,隻是靜靜的跪守一邊。


    代善陪同努爾哈赤來的時候,愛新覺羅家的貝勒、台吉、阿哥、公主和格格們都已經就位了,規模簡直比瓜爾佳氏的本族人還齊全。努爾哈赤顯然很滿足這樣的安排,他除了悲傷沒有絲毫的怒意。


    努爾哈赤坐在一邊,靜靜的看著棺材。


    跪在一邊的濟鼐,雙腿跪地的挪到大漢身邊,趴在他的腿上,一句“瑪法”便泣不成聲。


    努爾哈赤含在眼眶裏的淚水也被引了出來,抬起手輕撫著濟鼐的頭發,眼裏都是悲傷,再沒了往日的神韻,空空洞洞的雙眼直直的看著那副不遠不近的棺材,卻也說不出半句話來。他已經是白發蒼蒼了,如今又添上幾分憔悴,蒼老之態盡顯。


    這一老一少互取安慰的同時,也牽動了靈堂上所有的悲傷。一瞬間整個靈堂上每個角落裏都飄蕩著哭泣聲,抽噎聲,久久環繞,不能散去。


    濟鼐應該是悲傷的。在這個府裏,她是衣食無憂的,也許老夫少妻不能盡如人意,可是恩寵和榮華卻也是切身感受的。縱然明天過後她可以隨國歡回府,可是另一條路的將來還不是一樣的茫茫無期。


    努爾哈赤也是悲傷的。這個同自己久經沙場、生死與共的兄弟就這樣離世了,走的如此悄無聲息。這對一個老人來說,隻是一場開始,是五大臣還有他努爾哈赤,甚至更多一同走過來的人的開始,他們的鐵騎縱然可以踏平天下,生死卻隻安天命,人力不可控。


    費英東下葬的這一天,濟鼐哭的驚天動地,幾欲昏厥。國歡阿哥很合時宜的向大漢提出請求,帶濟鼐回府暫住,換個環境,也可以緩緩情緒,休養身體。


    這話說的就有學問了,因為是暫住,所以瓜爾佳府裏的份例自然是一分不能少,濟鼐又是這府裏的大福晉,這每月的月銀足可以讓她安穩度日。至於住多久,那可是堂堂杜度台吉府邸,不是瓜爾佳府裏的人能過問的。


    努爾哈赤本就感念濟鼐孤苦,又憐她觸景生情,當即就答應了國歡的請求。而國歡的舉動,讓努爾哈赤覺得杜度兄妹之間雖然失去了所有的倚靠,孤苦無依,難得他們還可以互相關愛,惻隱之心大動,舉手之間就對杜度兄妹恩賞一番。


    藍熙兒冷眼看著一切,果然大宅院裏長大的孩子,都不是省油的燈,連她心中從來都是厚道謙卑的國歡哥哥,三言兩語也是可以扭轉乾坤。此刻她甚至覺得那天國歡肯出麵讓濟鼐回府,都是算計好利弊的吧。


    費英東的葬禮處理完了,努爾哈赤卻一直鬱鬱寡歡,萎靡不振,眾人也都是小心翼翼。


    整個赫圖阿拉城都是毫無生機。


    終於大漢自己打破了僵局,下了一個讓滿城人都沸騰的旨意——遷都薩爾滸城。


    這個消息一傳出,整個赫圖阿拉城都忙碌起來。新城市的規劃,貝勒、公主府邸重新分配,整個建州軍隊在這兩座城間來來往往,曆時四個月,真正遷都的日子才定下來。


    “你二舅真是越來越沒譜了。”莽古濟從院子裏進來時就是滿臉怒氣。


    “額娘,額娘,出了什麽事啊?”娜琪雅跑到額娘身邊,這聽熱鬧的勁頭,真是不亞於她額娘啊。


    莽古濟領著小女兒的手,坐在大女兒對麵,瞄了一眼大女兒練字的樣子,心中唉歎,她一度覺得讓女兒學習漢文化是不是錯了,這個女兒已經學習的越來越迂腐了。就像剛才,給自己請了安後,就繼續麵無表情的練字了。這種萬事不上心的性格到底是隨了誰的。


    “你二舅啊,大搖大擺的搶了人家嶽托的新院子,自己之前選好的那個,現在又不要了,硬是換給嶽托了。”


    莽古濟提到嶽托的時候,特意加重了語氣,話音一落,屋裏瞬間就安靜了。


    藍熙兒抬起頭,發現額娘、小妹、兩個嬤嬤和興尼,都望著自己。回想了一下額娘剛才的話,苦笑一聲,嶽托真是和自己拴在一起了。


    “嶽托台吉真是厲害,這麽年經就可以有自己的府邸了。”屠嬤嬤端來茶水遞給公主,她是公主的陪嫁丫鬟,一輩子都留在了公主府。在這屋裏說話也隨意些。


    “那當然,立了這麽多功,如此的優秀,在這個家族裏也是獨一份了。”三公主一邊說著,一邊看著大女兒。她是看出來了,嶽托對女兒絕對有心思,可是女兒卻總是淡淡的。


    藍熙兒心中輕歎一聲,收起自己的紙筆,她覺得還是回自己的房間吧,清淨。


    “十天之後,我們就遷都,搬到新家了,都收拾好自己的東西。”莽古濟撇了一眼要出屋的女兒,大聲喊了一句,就悶悶的坐下喝茶了。屠嬤嬤忙給公主打著扇子。讓她順順氣。


    隻是這屋裏誰都沒有看見藍熙兒聽見遷都時,眼裏一閃而過的悲傷。


    “格格,奴婢陪您走過去吧。”興尼看著眼前的小山路,眼裏既有擔心又有不解。


    “你和他們都在那邊安安靜靜的等我,聽明白了嗎?”興尼顯然一愣,格格雖然不愛說笑,但是很少大聲對自己說話的。


    藍熙兒也覺得語氣重了,再看興尼時,她眼眶竟有些發紅。忙又安慰一句:“這一片是鑲紅旗的領地,你覺得誰敢對格格我怎麽樣啊。”


    興尼聽見這話,還是抬眼望了望遠方,雖然有些遠,但是可以看見鑲紅旗的軍營,而格格走過這條小路,就是一條河流和一個山洞了。


    興尼以前也陪著格格在河邊看落日。路況她是知道的,既然格格執意如此,她也隻好點了點頭,帶著馬車和護衛都退到格格指定的地方。


    藍熙兒走過小路,在河邊站了站,望著遠方,看著河流又看著鑲紅旗的營地,心中還是不自覺的輕歎一聲。片刻後,才走到山洞邊上,挖出了一個精巧的首飾盒,手掌的大小,輕輕打開盒子,一束頭發被一條紅繩捆綁著,安安靜靜的躺在盒裏,藍熙兒的眼眶瞬間就紅了。坐在山洞邊上,蜷起腿又看著河流發呆。


    過了好一會,藍熙兒望著手裏那束頭發,發出聲音的時候,悲傷終於也泄了出來,眼淚滴在了手上,哽咽的道:“素心,把你葬在這裏,因為這是我最開心的地方,可是如今我們要遷都了,我帶你一起走,好不好?”


    “素心,你們走後,屋的奴婢都是新的了,我也發生了好多事。可是我連說話的人都沒有了。”


    一陣馬蹄聲突然襲來,驚醒了藍熙兒的悲傷,警覺的收好頭發,握住首飾盒。站起身望著自己來的方向。兩人兩馬並駕齊驅而來。


    “原來這條小路後麵竟是這樣的景色啊。”


    “是啊,我小時候隻在鑲紅旗的軍營裏見過這條河,卻從沒有靠近過。”


    兩個人都是既感歎又驚訝。


    “藍熙格格果然在這啊。”


    藍熙兒望著景達和嶽琪,心中沒來由的煩躁。


    “熙兒,你怎麽一個人在這,不讓人跟著多危險啊。”嶽琪走下馬,對著藍熙兒突然的熱情,見到興尼和三公主府的馬車,她已經察覺到藍熙兒就在附近。她現在對這個表妹有更大的興趣和好奇了。


    藍熙兒對嶽琪的熱情沒來由的反感,尤其是她同景達走在一起的時候,劃清界限四個字已在她的內心裏呐喊了。


    “藍熙格格這是在觀看鑲紅旗啊。”景達也下了馬,停在藍熙兒麵前,望了望河對岸的軍營,滿眼嘲笑的道:“藍熙格格,隻是這樣的距離能看的見誰呢?”


    藍熙兒懂景達的意思,可是她實在不想和這個人多說半句話。美麗的紮眼,卻又不夠聰明。挪了挪腳,從景達身邊走過。


    景達卻很不識趣的抬腳,再一次擋住了藍熙兒的去路,仰著頭,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望著藍熙兒,臉上盡是傲氣和得意。


    “讓開!”藍熙兒一雙眼睛冷冷的瞪著景達。


    這聲音讓景達一驚,景達的心中,藍熙兒是可欺的,她看上去雖然秀氣卻也很柔弱,容顏更是比不上自己,不過是仗著她的那個霸道的額娘,別人都禮讓她三分罷了。可是此時這位藍熙格格眼裏的寒光,著實驚了她的心。


    嶽琪是知道藍熙兒脾氣的,從小家裏的哥哥們都喜歡同她玩,而且都讓著她的,那絕不單單是三姑的功勞。忙拽著景達,輕輕的搖了搖頭。景達退了半步。


    藍熙兒沉著臉,沒看她一眼,緩緩走過。


    “今天嶽托哥哥要帶我們去騎馬。”景達突然大聲嚷嚷。


    藍熙兒果然停下腳步,景達剛要得意,卻見她還是走了。


    “這就是高傲的公主。”嶽琪羨慕的語氣,眼裏卻是一股寒意,望著河邊上越走越遠的背影。


    景達早已怒氣衝天,她的美貌在葉赫沒有人不給三分麵子,男人更是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可是這裏,偏偏這裏,姐夫對她從來都是冷冷冰冰,而能讓姐夫微笑的女人,還正是眼前這個從來不把她放在眼裏的藍熙格格。不管不顧跳上馬追過去。


    嶽琪大驚,很快就恢複了鎮定,眼裏帶著一股寒意靜靜的看著那兩人一馬。


    藍熙兒聽見馬蹄聲聲,並不躲閃,她相信不管來的是景達還是嶽琪,都不敢把她怎麽樣。景達確實沒想把她如何,隻是萬萬沒想到,她竟然不躲不閃。情急之下急速勒馬,大喊讓開,藍熙兒回頭,見馬頭已快要貼到自己,閃身躲開,還是猝不及防整個人倒下去,向著流水就滾了進去。


    “熙兒。”嶽琪趕緊跑過來,她知道藍熙兒要是出事,她和景達也活不成了。景達也傻了,立在一邊。兩人想起藍熙兒的護衛就在不遠處,忙一起跑出去找人。


    藍熙兒滾進河裏的一瞬間,已經控製住自己的身體,隻是一摔一滾間,手裏的首飾盒脫落,順著河流漂了下去。


    “素心。”藍熙兒顧不上河水的拍打,站在水裏,起身蹲下尋找著首飾盒。


    興尼見景達和嶽琪去了格格的地方,心中很是不安,猶豫著要不要跟過去時,就見嶽托和都類,策馬而來。見興尼在時,也是一愣。興尼還沒說完格格如何,就見嶽琪和景達已經慌張的從小路跑了出來。嶽托心知不好,問都沒問,直接策馬而去。都類望著二人皺了皺眉,也忙跟了進去。


    “素心。”藍熙兒一邊喊著,一邊不停的在河裏尋找。嶽托跑過去一把拽住藍熙兒。


    “放手,放手啊。”藍熙兒看都不看,一邊用力甩開抓住自己的手,一邊還要往裏走。


    “熙兒。”嶽托大聲喊她,希望她可以回神。


    藍熙兒猛然回頭,驚見嶽托。嶽托也是滿臉的驚訝,見她站在水中,從頭到腳都是濕漉漉的,臉上也不知道是淚水還是河水。心中一疼,拉著她就往岸上走。


    “你別管我。我不需要你管我。”藍熙兒用力甩開嶽托的手,還要往河裏走。


    “你放手啊,你不是不管我嗎,你不是把我一個人扔這了嗎?”藍熙兒也不知道怎麽了,見到嶽托,心裏所有的怒氣和委屈都湧了出來。


    嶽托依然握緊藍熙兒的手,心中一沉,一雙眸子裏充滿了悲傷,藍熙兒討厭他這個眼神,過去的五年裏,他們見麵寥寥無幾,可是每次他都是這樣的眼神。隻覺心痛的不能呼吸,不知道是為自己還是為素心。


    “素心。”藍熙兒撕心裂肺的大喊一聲,卸去了全身的力氣,蹲在河裏,任由河水拍打自己,淚水滾滾直流。


    嶽托一把將她從背後拉起來,兩隻胳膊強有力的抱緊她的腰和肩膀,將她圈在自己懷裏。藍熙兒本能的反抗掙紮,卻是半點動彈不得,一把擼起嶽托的袖子,不管不顧的對著他的胳膊就咬了上去。


    一陣劇痛傳來,嶽托卻沒有抽出手臂,任由她的兩排牙齒紮在自己的血肉間,越陷越深。


    “姐夫。”景達剛要走過去,都類卻突然上前一步,擋住了她的去路。


    “她是嶽托心裏的人,你擋不住的。”都類望著河中的兩人,語氣嚴肅而冷峻,這樣的都類很少見,也讓人害怕。嶽琪拽住景達,不停的搖頭。


    嶽托的另一隻胳膊依然抱緊藍熙兒,輕聲說著:“哭吧,都哭出來。”


    這句話好像打開藍熙兒心裏所有的委屈,整個人窩在嶽托懷裏不停的顫抖,眼淚湧出的越來越多,一陣一陣的嗚嗚的聲音從咬住胳膊的地方冒出來。


    嶽托知道她崩潰了,這一年來她受盡了委屈,那不喜不怒的性子根本不是真正的她,她應該是陽光的、調皮的。


    良久良久,一陣陣血腥味終於拽回了藍熙兒的神經。鬆開口,望著那胳膊上滲血的牙印,觸目驚心。


    嶽托見她情緒緩和了,慢慢放開手。


    嶽托小心翼翼嗬護她的樣子,藍熙兒心中卻湧起一陣心疼,臉上依然掛著淚,憤憤的嚷道:”嶽托,你為什麽不躲?你為什麽不躲?你是欠我的嗎?”


    嶽托望著藍熙兒,眼裏竟是愧疚和悲傷,一臉正色的說道:“是,嶽托欠熙兒的。”


    藍熙兒雙眼閃著淚光,望著嶽托片刻,輕輕搖了搖頭:“嶽托不欠熙兒什麽,我們兩清了。”說完不再看嶽托,直接跑出了小路,奔向了馬車。


    嶽托看著藍熙兒漸行漸遠的身影,深深歎息,兒時一起玩耍的河邊,此刻還是那樣的滾滾東流,波光粼粼。


    “額娘,這與素心有什麽關係?和她們又有什麽關係?”藍熙兒一雙驚訝的眼睛望著自己額娘。年經的小格格這一刻才懂得公主兩個字的威力,轉念之間就可以要了自己屋裏所有奴婢的性命。


    “若不是她們胡言亂語,怎麽會有那樣的謠言。”莽古濟的眼裏已充滿了殺機,讓人不寒而栗。


    “額娘,素心她不會的。”藍熙兒還想說什麽,可是莽古濟留下一個屠嬤嬤看著她,頭也不回就走了。


    “額娘。”藍熙兒試圖推開要鎖上的門,可是她鉚足勁,房門還是毫無疑問的上鎖了。


    “額娘,素心不會的。素心不會的。”藍熙兒跪在門前,不停的重複著。謠言的主角是她,可是額娘就這樣處置了素心,還有她屋裏的所有人。


    “格格,聽公主的話吧,公主都是為了格格。”屠嬤嬤見藍熙兒沒有力氣,癱坐在地上,忙把她扶到床邊。


    “嬤嬤,額娘最聽您的話,您幫我勸勸額娘,素心她們是無辜的啊。”藍熙兒握住屠嬤嬤的胳膊,像拽住救命稻草一樣,說話間就要下跪懇求。


    “格格,您快起來,奴婢受不起啊。”屠嬤嬤再一次把藍熙兒扶坐床邊,輕捋著她額頭間散亂的頭發,這是她看著長大的格格,她不像她阿瑪那樣懦弱,也不像她額娘那樣霸道,從來都是甜甜嬉笑,此刻淚眼一雙,心中一痛:“格格,忘了她們吧。”


    屠嬤嬤的這句話,藍熙兒眼裏的淚水又止不住的湧了出來,那雙眼睛一下子就失去了往日的神韻。過了很久,她輕輕出聲:“嬤嬤,她們都還活著嗎?”


    屠嬤嬤卻隻是看了看藍熙兒,沒有回話。


    掀開車簾,望著那條小山路越來越小。


    素心你是最懂我心的,這裏才是我最開心的地方,所以你舍不得離開這裏是不是。藍熙兒挺直了腰板,深吸了一口氣,好吧,素心,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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