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沉入群山,但天色還沒完全變暗的時候,溫特斯與安娜抵達[博爾索·達·埃斯特]的府邸。


    看到車廂上繪著的白鷹紋章,守衛直接開門放行。


    在鋼堡北城區,最有價值的東西是土地。而進入埃斯特府邸的大門之後,還要經過一片園林才能抵達主建築。


    “這是府邸?”溫特斯瞥向甬道兩側精心打理過的低矮針木叢,輕挑眉梢:“不是宮殿?”


    艾德先生見怪不怪地解釋:“弗若拉人把持著鋼堡在維內塔的生意,白鷹家族則支配著弗若拉。但他們畢竟不是鋼堡人,沒有資格入選執行委員會,所以用這種方式彰顯地位也不難理解……考慮到土地二十年來的增值,這筆買賣其實還是賺的。”


    “那海藍呢?”溫特斯問。


    “在鐵製品貿易裏,納瓦雷商行以及其他海藍人都是小玩家,不值一提。”艾德先生眼角的皺紋變得更深了些:“更況且,隻有弗若拉人才會癡迷暴發戶的排場。”


    此言一出,安娜也掩唇輕笑——看來無論何時何地,地域歧視的段子總有讓聽者會心一笑的神奇魔力。


    難怪有同盟者如此刻薄地評論:每當海藍人聚會閑聊,他們總是先拿出三分之一的時間侮辱弗若拉人,再拿出三分之一的時間侮辱百花城人,再再拿出三分之一的時間把其他同盟城邦挨個侮辱一遍,最後剩下的一點點時間才會用於談正經事。


    不過,在聯省求學多年的溫特斯反倒花了點時間才弄懂笑點。


    馬車停在門廳外,艾德先生頷首致意,先行下車。


    車內隻剩下“男爵夫婦”。坐在溫特斯身旁的安娜突然有些遲疑,並且罕見地流露出一絲慌亂。


    溫特斯握住安娜的手,捏了捏,什麽也沒說。


    如果一個人類在空曠的野外生活太久,當他回到城市時,便會生出莫名的恐懼和不適。


    那是一種與世界脫節的感覺,也可以說是“從一個世界跨入另一個世界”的衝擊。


    溫特斯對此深有體會,每次重返“文明社會”,他都要默默適應很久。


    安娜看向溫特斯,兩人不需要開口,僅是目光交匯,溫特斯想說的話就已經傾訴給安娜。


    安娜淺笑點頭,於是溫特斯再次輕輕握了握安娜的手,先一步邁出車廂。


    留在車廂內的安娜做了一次深呼吸,隨即煥發出得體的笑容,搭著溫特斯遞來的手走下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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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埃斯特府邸主建築的外部以石柱、拱架和浮雕裝飾,氣派莊重,與“窄窗、厚牆”的蒙塔風格迥然不同,反倒和溫特斯見過的海藍城郊的豪門莊園別無二致。


    仿佛有神明施展偉力,將一座建築從維內塔硬生生搬到鋼堡。


    望向燈火通明的埃斯特府邸,溫特斯竟然生出一種身處海藍的錯覺。


    不過,維內塔房屋流行高門長廊是要通風散熱,而蒙塔人的住宅采用厚牆窄窗為的可是避寒保暖。


    孤獨乘坐第二輛馬車的卡曼出現在溫特斯身後。見溫特斯站著不動,卡曼皺眉問:“[舊語]怎麽了?”


    “[舊語]沒事。”溫特斯搖搖頭,向安娜伸出手。


    安娜挽住溫特斯,兩人相視一笑,走入正門。


    一進到建築內部,溫特斯便發現自己的想法完全是多餘的:屋內不僅不冷,反而舒適溫暖,與室外截然不同。


    溫特斯本能地審視地形,發現埃斯特宅邸雖然外觀上堅持使用維內塔風格,但在內部做了大量改動以適應群山之國的氣候。


    例如門窗牆壁肉眼可見之處,找不到任何漏風的缺口。可能存在縫隙的地方都被氈條仔細地封住,連門框與大門邊緣也釘著厚實的毛料。


    麵對園林的大型窗戶由一尺見方的透明玻璃拚接而成,使宴會廳在視覺上更加寬敞通透,與納瓦雷莊園的窗戶結構相似。


    但是與納瓦雷莊園不同的地方在於——溫特斯也是進門以後才發覺——埃斯特莊園別出心裁地建了兩層外牆。


    兩層外牆一模一樣,都有玻璃窗戶,既保障采光,又能夠禦寒隔熱。牆與牆之間是一條可容三人並行的走廊,鋪著暗紅色的地毯。


    溫特斯不由得自嘲地笑了一下。


    安娜用眼神詢問。


    溫特斯微微轉頭,向安娜耳語:“[舊語]用小聰明質疑石匠謀生的本領,不是很有趣嗎?”


    安娜心有靈犀地問:“[舊語]這棟房屋?”


    溫特斯點了點頭。


    其實,埃斯特宅真正高明的設計,溫特斯還沒有發現。


    在溫特斯看不到的位置,在厚重的石頭牆壁內部,建造這棟房屋的石匠大師用修建暗渠的技術鋪設了循環管道。


    隻要水塔的爐火熊熊燃燒,熱水就可以如血液一般流貫整棟建築,將寒意逐出大廳臥室。


    正是因為那些散發著熱量的牆壁,埃斯特宅才能在寒風呼嘯中保持著夏日傍晚似的舒適溫度。


    “不過窗戶太大、太多,可不利於防禦。”溫特斯想:“園林的灌木也會成為進攻者的掩體。如果由我鎮守這裏,頭一件事就是挖掉那些礙眼的樹。這棟石頭房子本身足夠堅固,唔……再挖一圈壕溝、架上幾門大炮、平整平整土地,應該就夠了。”


    “[舊語]您又在想什麽?”卡曼不冷不熱地問,他特別用力地咬字:“[舊語]男爵大人。”


    “[舊語]我也想到一些高興的事情。”溫特斯微笑回答。


    在侍從的通報聲中,溫特斯挽著安娜走過第二道門,邁入大廳。


    應該是客人尚未到齊,織錦和雕塑裝點的大廳稍顯空曠。


    一個看模樣三十歲出頭的黑發男子從軟榻起身,脫離壁爐旁邊的閑談小圈子,朝著溫特斯和安娜走來。


    黑發男子穿著刺繡外套和緊身長襪,上唇與下頜的胡須刮得幹幹淨淨,頭發也一絲不苟地梳理過。他不胖,可也稱不上結實,走路時腳步有些虛浮——大概是酒色過度的原因。


    他的麵龐則呈現出一種養尊處優的“蒼白感”,那是沒被烈日暴曬過、也沒被寒風刮削過的皮膚才會有的特征。


    雖然氣質略微柔弱纖細,但黑發男子的臉上卻掛著從容不迫、自信十足的笑容。


    不出意外的話,他應該就是這處宅邸的主人——大名鼎鼎的“白鷹”。


    黑發男子徑直走到溫特斯和安娜麵前,毫不掩飾地觀察著安娜。


    長時間“注目”一位“已婚”女士毫無疑問是冒犯之舉,尤其當她的“丈夫”就站在旁邊的時候。


    然而黑發男子肆無忌憚地上下打量安娜,仿佛溫特斯壓根不存在。


    片刻過後,黑發男子才收回侵略性的目光,但還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安娜。


    他拖著慵懶綿軟的弗若拉口音,首先問候安娜:“[舊語]尊貴的女士,即使是在內海之濱的弗若拉和千裏之外的鋼堡,您的勇敢、智慧和美貌……我也有所耳聞。”


    溫特斯還沒做什麽反應,隨侍的卡曼已經皺起眉頭。


    對方的問候看似隻是一句客套話,可對於了解內情的人來說,“勇敢”、“智慧”和“美貌”全都話裏有話、含沙射影。


    卡曼頗為擔心地盯著溫特斯的背影,暗中握住聖徽,指尖微顫。


    安娜泰然自若,笑著反問:“[舊語]原來我的智慧和美貌隻能排在勇氣之後嗎?埃斯特先生?”


    白鷹一怔,旋即露出真正的笑意。


    “[舊語]不不不,可敬的女士,您的智慧遠勝勇氣。”白鷹用他特有的親昵而瀟灑的動作拿起安娜的手,低頭輕吻:“[舊語]您的美貌還要更勝智慧一籌。”


    “[舊語]謝謝。”安娜虛提裙擺,嫣然回禮。


    此時又有其他客人到場,白鷹禮貌地和溫特斯寒暄了幾句,動身前去迎接新來的賓客。


    卡曼長長呼出一口氣,溫特斯奇怪地回頭看了卡曼一眼。


    “[舊語]走吧。”安娜輕拉溫特斯的胳膊,嘴角勾勒出活潑的笑意:“[舊語]咱們去欣賞一下‘弗若拉人’的藏品。”


    說著,安娜牽著溫特斯走到大廳邊緣,逐幅檢視白鷹掛出的油畫。


    ……


    不知為什麽,好像越是幹淨的牆越需要東西裝飾,似乎是人類看到光禿禿的牆麵就渾身不自在。


    在裝飾物的選擇上,帝國貴族偏愛武器、盔甲和戰利品,維內塔人和聯省人則多用畫作。


    畫作還可以繼續細分。多數皈依新教的聯省人鍾情靜物畫,鮮花、蘋果甚至麵包籃都可以放入畫框;抑或是記錄生活的瞬間:倒牛奶的女仆,市場歸來的主婦……


    相比之下,公教占據主流的維內塔更喜歡宗教題材,用畫筆重現經文中的故事;還有曆史題材,譬如迎回聖馬可遺骸的經過。


    對於畫作的不同偏好,究其原因,與社會風氣息息相關。


    維內塔人嫌棄靜物畫題材乏味、內容無趣;聯省人同樣絕無可能把袒胸露乳、衣不蔽體的古代女神掛在牆上展示。


    正如同維內塔人討厭聯省人保守頑固,而聯省人鄙視維內塔人驕奢淫逸。


    當然,無論靜物畫還是宗教畫,都不是真正的主流題材。


    真正占據統治地位的畫作,此刻就懸掛在埃斯特宅邸大廳的牆上,直勾勾地盯著溫特斯與安娜,它們就是——肖像。


    ……


    在看到第九副——也可能是第十幅——不知是哪位“白鷹”的肖像時,安娜點評道:“[舊語]嗯……很有‘弗若拉人’的風格。


    在海藍居民的語境中,[弗若拉人]和[赫德酋長]類似,都帶有庸俗、格調低級以及暴發戶的意味。


    海藍人和弗若拉人互相看不順眼這件事有著悠久的曆史,最直接的原因當然是城邦時代的貿易爭端。但是如果細究,甚至可以追溯到上古時代的幾次戰爭。


    不過,身為地域歧視的資深受害者,溫特斯對弗若拉人沒有特別的敵意。因為他在圭土城上學時,聯省人通常會把所有維內塔人裝進一個籃子裏,一視同仁地扣上生活放蕩、作風奢靡的帽子。


    溫特斯決定說一句公道話:“[舊語]幾幅肖像而已。”


    “[舊語]可不是幾幅肖像而已,我的大人。”安娜笑意盈盈地糾正:“[舊語]從技法來看,前麵那幾幅很難看出是人的彩畫,至少有兩百年曆史……大概是出自某位奴隸畫師之手。”


    “[舊語]所以?”


    “[舊語]兩百年,除了積灰以外幾乎沒有褪色的顏料,會是什麽呢?”


    溫特斯心中突然湧上一陣不安。納瓦雷女士不會隨便提超綱問題,如果她問了,就證明溫特斯知道答案……或者說應該記得。


    溫特斯搜腸刮肚,終於在記憶角落找到答案:“[舊語]青金石。”


    “[舊語]對,讓笨拙的畫師使用寶貴的青金石作畫,還不夠弗若拉人嗎?”安娜笑眯眯地誇獎:“[舊語]我隻和你說過一次,你居然還記得。”


    溫特斯輕輕咳嗽:“[舊語]是兩次。一次是在海藍,慶祝遊行之後,我替你買畫的時候;另一次是在狼鎮米切爾莊園。”


    安娜沒有再說話,隻是把溫特斯的胳膊挽得更緊了一些。


    兩人身後的卡曼黑著個臉,粗聲粗氣地問:“[舊語]我能不能去喝點東西?男爵大人?”


    “[舊語]修士也能飲酒?”溫特斯故意問。


    “[舊語]當然可以。”卡曼麵無表情:“[舊語]不過我現在隻想喝冰水。”


    說完,卡曼欠身行禮,大步走向大廳的另一端。


    卡曼離開之後,安娜拉著溫特斯又看了幾幅畫作,感覺有些無聊:“[舊語]都是‘達·埃斯特’的肖像,不看了。”


    溫特斯掃視大廳,打趣道:“[舊語]這麽多的畫像,難道是白鷹把所有白鷹都搬了過來?”


    “[舊語]因為顏料很貴呀。”安娜理所當然地說:“[舊語]畫師不是為自己作畫,而是為雇主作畫,自然就有很多肖像。一幅完整的上色作品背後可能是幾十張素描,那些沒塗抹顏料的素描才是真正屬於畫師自己的作品。”


    想起安娜的畫夾裏那些未曾上色的線稿,溫特斯如夢初醒。他自責地想說些什麽,但最終還是咽下道歉的話。


    “[舊語]我也可以給你畫一幅肖像。”安娜附耳輕語:“[舊語]免費。”


    剛剛還陷入懊惱的溫特斯,突然被勾起一些可怕回憶,他使勁搖頭:“[舊語]不不不,不了,有時間再說,以後再說……”


    “[舊語]哼。”安娜的語氣滿是失望,她拖著長音提醒:“[舊語]將來,我們可有的是時間。”


    “[舊語]沒錯,何必急於一時?”溫特斯立刻表示讚同。


    安娜使勁捏了捏溫特斯的胳膊,忽然歎了口氣,又笑著說:“[舊語]好啦!我該把你交出去啦!”


    “[舊語]交出去?”溫特斯不解:“[舊語]什麽意思?”


    “[舊語]你有先生們的圈子,我有女士們的圈子,是時候把你交給其他人。”


    溫特斯明白安娜的意思,但是他還想與安娜多待一會:“[舊語]我隻想和你在一起。”


    安娜臉頰騰起紅雲:“[舊語]這種場合,如果我一直纏著你,我會被說成善妒,你也會被視為懼內。所以,去與其他先生交談吧,去追逐別的女士吧。”


    貼著溫特斯的耳畔,安娜和善地補充:“[舊語]敢的話就試試呀。”


    “[舊語]不知道為什麽。”這次輪到溫特斯臉紅:“[舊語]你現在的樣子讓我感覺很可愛,我甚至想故意向其他女士獻殷勤惹你發火。”


    安娜又急又氣,母語脫口而出:“我要走了!”


    安娜一轉身,也從溫特斯身旁離開,她穿過閃開讓路的男士們,款步走到銀茶炊旁的沙發,很快就融入進女士們的談話中。


    隻剩我一個人了——溫特斯很快意識到這點。


    平心而論,博爾索·達·埃斯特雖然坐擁一座氣派非凡的大宅,但他並不是一位稱職的主人,特別是將他與納瓦雷夫人放在一起比較的時候。


    納瓦雷夫人能讓每名客人如沐春風,能讓每位聊天者都處在最合適的圈子內,能讓每個人都不感覺自己受到冷落。


    博爾索做不到,或者說他懶得那樣做。


    所以他沒有把“格拉納希男爵”介紹給其他人,也沒有花心思把男爵先生放到合適的位置。主動起身迎接並且客套幾句,就已經是他最大的尊重。


    不算軍校時期的內部宴會,溫特斯在公開社交場合露麵的次數屈指可數。初入社交場的客人碰到不負責任的主人,結果可想而知。


    於是,溫特斯發現自己被晾了起來。


    卡洛·艾德正和另外幾位老者聊些什麽;安娜身處鋼堡的女士們中間,幾乎看不出她是維內塔人;就連卡曼也在大廳盡頭的長桌旁邊與人相談甚歡。


    溫特斯研判局勢,他要麽去找卡曼小酌、要麽若無其事地混入某個正在閑談的小圈子裏、要麽留在原地繼續瞻仰白鷹們的偉貌。


    他還在考慮那條路比較不痛苦的時候,一名埃斯特家族的仆人走到他麵前,彬彬有禮地說:“閣下,請隨我移步。有位先生想見您。”


    “[舊語]誰想見我?”溫特斯問。


    仆人困惑地眨了眨眼睛,又說了一遍:“閣下,請隨我移步。有位先生想見您。”


    溫特斯啞然失笑,拿出一枚金幣:“[舊語]回答我的問題,它就是你的。”


    仆人看了看金幣,又看了看溫特斯,盡可能吐字清晰地重複了第三遍:“閣下,請隨我移步。有位先生想見您。”


    溫特斯考慮片刻,將金幣叩在手心,點了點頭。


    仆人走在前麵領路,溫特斯戒備地隨行,兩人一前一後離開大廳。


    在兩道外牆之間的走廊的盡頭,溫特斯終於見到邀請者的真容——一個身材高瘦、眼神疲倦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麵前的窗台擺著一個酒瓶、一個酒杯和一桶冰塊。


    還有一個酒杯在中年男人手上,杯中的淡金色液體已經所剩無幾。


    中年男人給自己續了半杯酒,又給閑置的空杯倒上一半的酒,示意溫特斯拿走。


    溫特斯沒有動作。


    中年男人笑了一下,飲下一口手中酒杯的液體,然後把酒杯遞給溫特斯。


    即便如此,溫特斯也隻是接過酒杯而已,用的還是左手——那枚金幣還叩在他右手手心。


    中年男人拿起閑置的酒杯,抿了一下,看向窗外的花園,漫不經心似的問:“你是哪期的?”


    “[舊語]什麽?”


    “別裝傻。”中年男人瞟了一眼溫特斯,摘下一枚戒指放到窗台上,露出一抹嘲弄的笑意:“陸軍學院哪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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