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錄局萬掌櫃病倒的那一日。


    這萬掌櫃當時剛喝了大半盅茶,就覺胸口疼痛,頭暈目眩,支撐不住,歪倒在地上。門外那說來拿玉器的年輕人見如此,便知計已成,轉身走出了天街,轉了幾轉,停在一個小胡同拐角處,左顧右盼。不多時有人拍他肩膀,回頭看的確是他的雇主,便點頭哈腰道:“大爺,我辦成了。那掌櫃在地上人事不醒呢。”


    黃葉海看了看他,從腰上解了個錢袋扔給他道:“拿了走人。”


    那人打開袋子一瞧,滿袋子的錢,喜得眉飛色舞,對對方鞠了個大躬就想走,又被一把扯住:“等等。你忘了給我東西。”


    那人一聽,有些頹喪,不甘地從懷裏掏出個小碗來遞給他,又朝他討好地笑了一下,快步跑走了。黃葉海拿了那小碗仔細端詳,覺得應當是漢代的官窯青花,搖了搖頭笑笑,揣在懷裏回了天街,看那應錄局掌櫃確實倒在店內,還未被人發現。他低笑一聲,慢慢走回圓藥鋪。


    至傍晚,便有應錄局的夥計找上門來,要他去醫人。他自然是去了,而且成竹在胸地連去了七日。


    七日過了,萬掌櫃好了,第二日晚間黃大夫早早閉了館,叫廚房擺出一桌酒菜來,坐在大堂內靜等。不多時,有人敲門,他忙叫人開門,將來人迎進來,請到席上上座,自己坐在其對麵,端詳來人兩眼,含笑道:“殿下近來氣色不甚好,想是有心事?”


    “黃大夫真高明。”人徙拿起茶壺要倒茶,旁邊的木格搶著要倒,黃大夫一下子站起來搶過茶壺,恭敬地倒給她道:“等了殿下有點時候了,還以為殿下被陛下絆住來不了呢。”


    “我得下了學才能來啊。”人徙笑回道,“好在早些時候就跟宮裏說過我在外麵有個親戚是做大夫的。今日我說要來瞧瞧你,陛下沒有理由不讓我去,就是嘮叨了些時候,囑咐我不能晚歸。”


    黃葉海聽言,忙給她夾菜道:“那陛下快吃,不知道合不合殿下口味。”


    “我是來吃飯的?”人徙正色道,“我天天問那姓王的,萬掌櫃如何了,弄得我好象真的很熱心。好容易聽見他好了,我便知差不多了,才來的。信裏既然說了人好了我就來,你也是知道的,才備了這酒菜。想是東西也得了?”


    黃葉海連忙叫李老從後堂拿東西出來,雙手捧著交到她手上道:“按爺的吩咐,都抄好了,可委屈了我那藥童,我下人裏就他學問好些,可連抄了七個半夜,孩子眼睛都熬成熏雞了。”


    人徙急急地翻看,不放心問道:“你確認你沒抄錯?別心疼你的藥童了,我給你的那麽些,還不夠他的補藥錢麽?”


    “絕對沒錯!”黃葉海把她後半句略過,“按爺的吩咐抄的是內堂那一本,外麵的那一本我見了好好的放在那外堂櫃台裏呢。隻是,這以後再記的就沒法了。”


    人徙又翻了翻,見的確和她的那一本有很多不同之處,麵帶喜色,自信道:“這就足夠。黃大夫,你還要賞麽?”


    黃葉海見她高興,連忙跪地道:“哪還敢給殿下要賞,殿下給的就已經很抬舉小的了!”


    “那也是,你還額外撈了點什麽罷?”人徙輕笑道。


    萬掌櫃這邊病著,王黼那邊查著,想知道到底是誰幹的。可查了曾經被擠兌關門的那兩家古董鋪子的人,都查不出來,心裏煩悶。他萬萬想不到是有其他目的的人幹的——專門有其他目的的人,還顧得上偷東西?這次是個一般的茶碗,下次就可能是個名貴寶貝,明擺著是以前的競爭對手搗亂。當下加強了鋪子的戒備,等下一次再來搗亂時抓現行。


    黃葉海此刻聽她如此說,臉上沒好意思,本以為瞞得過,順手撈一把。見是都清楚了,忙站起來回身從裏頭拿出那個小碗來遞上去道:“殿下多慮了,還沒顧得上拿給殿下呢。隻是不恭些,雇的人是個外行,這個也值不了多少錢,殿下別嫌棄就是。”


    人徙笑起來,推他的手道:“誌趣不同,目前卻殊途同歸,黃大夫,你我算是有緣呢。”


    黃葉海聽這話,隻得嘿嘿陪笑起來。人徙又問道:“你下的藥,不會死人?聽說拖了一會子才找到你,要是死了可就不好了。”


    黃葉海得意回道:“死不了,小的注意著呢。而且天街上除了我這都是小館子,那個樣子的一般人不敢接,還得到我這來。”


    人徙點點頭。兩人又寒暄了幾句,喝幾杯酒,人徙便拿著抄本急匆匆而去。進了宮胳膊底下夾著那本子,外表看起來就像夾著本書,大搖大擺往她宮裏走,至集英殿拐角處,和一個人撞個滿懷,本子一下掉落在地。木格慌的去撿,對麵的人直直地盯著那打開的本子,人徙忙一把拿過,重又夾在腋下,就繼續往前走。那人一直看著她背影許久,點點頭,麵色嚴肅。


    話說回來。人徙生辰這日,梁師成正在家打點賀禮,正要進宮去拜,一個隨從跑進來對他使眼色。他連忙令下人退出,問他可有進展。


    那人回道:“回大人,好容易逮著他們碰麵了。可是,大人猜錯了,那王爺不但沒有理她,還態度蠻橫,幾乎把娘娘撞倒。”


    梁師成一聽,有些喪氣地向椅子上坐了。那日給昱王下藥,明明看出來這小王爺對娘娘情深意重,弄不好還是個癡情種,這樣的人,不會忍下心來不去理會對方罷?即便聽了自己的話,收斂些,可那麽個態度,難不成真是自己判斷錯了,那小王爺根本沒那麽喜歡那娘娘?他又想了片刻,站起來之後又有了精神,叫那人下去,自己在屋內轉了兩圈,心內定了。


    不是不那麽喜歡,就是太喜歡。


    且說人徙把陳憶撞了個趔趄,自己一步步走回殿,才覺手臂酸麻,因是背著手走,不知不覺左手將右手臂緊緊捏了一路,捏出一個紅印子來。使勁甩了甩手,四下看了看,也不知那人走了沒有。方才她走的是自己常回宮的路,一般人往這邊來都走那條路,所以陳憶會知道她會走,看著她的人也會。一出自己家門,便會有人跟著,即便不知道自己去哪,也會在常走的路邊等著,明顯要看自己的破綻。所以,她閉眼低頭,歎了口氣,在心內默念了兩句抱歉的話,進了屋。


    雖是梁大人讓我這麽做,我心內最深處也想這麽做。


    人徙吩咐曹紳,叫他給廚房說備席,然後自去寫帖子找人送了,說要請六哥哥趙杞和九弟弟趙構前來吃酒,慶賀她的生日。不多時兩人應邀前來,各自拿了賀禮。人徙笑著將他們請進大堂,坐了席,端長壽麵請他們吃,邊聊些書畫筆墨之語,如近日功課上讀了誰的文章,臨了誰的字兒,片刻便越來越熟,再幾口酒下去,便開始附庸風雅地學著文人的樣子對起對子來了。


    “移椅倚桐同賞月。”趙構吟道,看著另外二人。


    趙杞瞪著圓眼睛冥思苦想對不上來,憨厚的臉上一臉無奈。趙構便看向人徙,誰知她眼看著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趙構急了,開口道:“小六哥哥,你做什麽呢?等你對呢。”


    人徙這才反應過來,叫他重念一遍,想了想,念道:“等燈登閣各攻書。”


    趙杞拍手叫好,趙構不甘心,又想一聯:“踏破磊橋三塊石。”趙杞一聽,更加難住,看著人徙。這是個拆字對,把“磊”字拆成了“三塊石”,比上一聯更難些。可人徙魂魄又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又看著酒杯發起了愣。這下老九老六都急了,趙構刺激她道:“小六哥你好好的生日,臉上看著卻像忌日!”


    “九弟,不得無禮。”趙杞攔他,問人徙到底在想什麽。人徙笑說無事,打起精神來道:“若我答出來了,下句便該我問,你們得答我。”兩人自然是應了,等她如何作答。人徙蘸酒在桌上寫寫畫畫,片刻開心答道:“分開出路兩重山。”


    趙杞開心地拍手,趙構無奈,隻得問她出上聯。人徙飛快說道:“若我在沁香亭旁的河裏扔下一塊絹,最終會漂到哪裏?”


    杞、構二人笑得嗆了酒,趙構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小六哥,你輸了,這哪是對子?罰酒!”


    人徙拿起酒杯一口喝幹,問道:“我知錯,告訴我答案罷?”


    趙構見她認真,隻得邊想邊說道:“那河是從楊湖引來的,一路向北流,經過禦花園,再過晨暉門,最終會流到艮嶽去。”


    人徙一聽,心涼了半截,他們說什麽笑什麽,也全然心不在焉了。那二人見她確實沒有什麽興,便又坐了一會便各自去了。人徙送他們回來,見日頭將落,心下焦急,飛一樣地衝到沁香亭旁,才停下來,散步一般沿著河走,邊走邊看著河水,皺著眉頭。直到快走到晨暉門了,才喪氣地坐在河岸上,蕩著腿低著頭。


    當時問幫她拿賀禮的小侍從,娘娘丟下河內的是什麽。那小侍從答說看到像是一塊絹,也像是一塊帕子。幸好不是沉甸甸的東西,否則早沉了。可誰知這東西會不會沉呢?雖說能漂,可就是一直漂著,這會也該到了艮嶽了。艮嶽沒有陛下的允許是進不去的。


    她就這麽坐著,坐到月亮升起,涼風撲麵,才站起身來要走。正要走時,卻看到不遠處靠近岸的河裏有一角白色的東西,心裏一喜,“撲通”一聲跳進河裏。河邊水並不深,人徙摸索著踩著腳下的石磚,撲騰到那東西不遠處就伸手去抓。


    人徙*爬上岸,坐在岸上兩手使勁抓著堤上硬硬的岩石,指甲生痛。涼風吹過,身上連心上一起發冷。


    剛才她高興地去抓,一抓到的是水,再抓還是水,抬頭一看才明白那隻是岸邊樹葉間的縫隙投下的一塊白色的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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