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宮。


    陳憶肩膀上的傷剛換了藥,綁著帶子歪在床上看書。看的是一本《敦煌曲子詞》,本來就心內煩亂,而看到的也淨是哀傷愁緒之語,不免越發煩躁,起身拿筆蘸墨,在桌前急書。


    ‘青燈照壁人初睡,恍惚夢中前塵溯。


    無言既棄水中帕,何故焦急蹙雙目?’


    寫到“蹙雙目”三個字時猛地去蘸墨汁,結果蘸得太多滴在宣紙上。她索性將筆扔到了地下,手指摩挲著字跡出神。


    那時候人徙就是那個神色。皺著眉頭滿是擔憂地跑過來,著實驚著了她。吃驚的不是她怎麽會那麽巧正好看到自己,而是她跑過來臉上的表情。又想起那次她拿著難看的香袋,說自己很用心,定定的雙眼和朝她跑過來時的一模一樣。


    那不是她認識的人徙,她所看過的人徙就是一個半大孩子般,時而很天真,時而帶著意氣風發的自信。在自己麵前,更是一個善良溫和的孩子,一直對自己存著些許禮貌的距離,一度想把她當作內心的妹妹,可每次如此想時,便又覺得些許別扭,而為何別扭是自己也不明白。


    那日在沁香亭,是那個態度,如今又仿佛對自己很擔憂,她實在搞不懂這個小王爺到底是怎麽著。正想不出頭緒,彩靈走進來笑道:“見娘娘第一次這樣。雖說娘娘沒喜歡的人,可這副模樣真真像為情所困。”


    陳憶一聽,才意識到自己也許根本就是胡思亂想,肯定是無中生有,一時羞憤,拿過手上的帕子摔了過去罵道:“少沒上沒下的,出去摘你的花玩去。”


    彩靈捂嘴笑回道:“若不是有事,我才不打擾娘娘的情思。有人找娘娘呢。”


    陳憶叫請進來,自出內室來到大堂。一見來人,心中莫名慌亂,忙問怎麽了。那人行了禮受邀坐下。


    過了半個時辰,陳憶急匆匆從琉璃宮出,鮮見的帶了兩個人,快步找至政事堂,派人進去看,回說王大人片刻就來,心稍平,站在門外斜角處等候。片刻王黼急急轉出來,到她跟前一拜道:“什麽風把娘娘吹來了?”


    “急風。”陳憶回道,“本位知道王大人心裏疑惑,本位向來不愛出門子,不愛與人結交,今日為何找王大人。但本位來,確實有一件要事。”說到此,她湊近些,在王黼耳邊說了兩句話。


    王黼一驚,還當是事發,轉過頭來低聲急問道:“娘娘為何知道?”


    “王大人不必心急,不是眾所周知的事。現在要緊的是要拜托你,若梁大人問起,你可要仔細。”


    王黼想了想道:“不知娘娘讓我作何回答?”


    陳憶點點頭兒,又悄悄地說與他,見他麵色誠懇地保證,才作辭而去。王黼瞧著她急匆匆而去的背影,心內唏噓。


    這陳娘娘,平日不管事,可說管起事來還當真出力。


    這當兒人徙邊皺眉頭邊屋裏幹轉,梁師成看著她的樣子,笑眯眯地喝茶。他認為此番必有收獲,因此得意非凡。


    昨晚放花燈,陳憶被傷,離梁師成等人近些的湖邊的人一聽有人喊“抓刺客”,都慌起來,四下看刺客在哪裏,衛兵更是各自招呼著往小亭子周圍聚集。那兩個黑衣人一看勢頭不行,轉身就鑽進樹叢內溜了。為首的官兵給梁師成等人行個禮,問刺客在哪裏。


    “鑽樹從跑了。你們快去追。”梁師成手指著黑衣人逃走的方向,“留下些人保護娘娘和殿下。另外找太醫來。”


    一些人領命而去,下剩的將他們幾個圍住。


    人徙早從地上起來,退後幾步看著陳憶從地上慢慢站起來捂住仍在流血的肩膀。不敢與她對視,更不敢回應梁師成的目光,隻對一起來的另外兩個官員瞟了兩眼,認出一個是豐國公餘深,另一個則有點意外,是修撰馬植。此時這兩人眼裏都帶著十分愕然之色,因為看到王爺以那樣的姿勢抱著後宮娘娘,一時搞不清狀況。


    梁師成心裏看看人徙低著頭木然的樣子和餘深驚訝的神色,十分滿意。隻對跟來的馬植不知怎樣處理,他此次定想要人徙心服口服地承認他拿到的這個把柄,便想好了要用一個不太相熟的人做人證,餘深雖和他同屬一派,但畢竟和王黼與他的熟悉程度是人皆知不同,便趁此邀他一起走走,撞上這一幕。這馬植倒是半路上跟來的,不知道他如何想,但好在他官不大手裏又沒人,好擺布,暫且可以忽略。


    一時都無話。太醫急匆匆趕來,給陳憶上藥,人徙慢慢往後退去,退到圍著的官兵圈外,轉頭快步向湖邊人群走去。梁師成朝她喊一聲:“王爺英武,下官定會上門拜訪!”


    人徙頓了一下,快步隱沒在人群中。遠在那半個湖岸的陛下聽到了上報,正快步向這裏走來,梁師成等人迎上去道:“陛下不必擔心,刺客已逃,下官派人去追,定會歸案。被傷的是陳憶陳娘娘,也隻是一點皮肉傷。陛下來瞧瞧。”


    徽宗沉著臉走到小亭子內,看看陳憶的傷,雖流血不少,好在不深,也無其他人受傷和被劫,便吩咐陳憶先回到湖邊人群密集處歇息,向梁師成等人問道:“可是梁大人嚇跑了歹徒?”


    餘深剛想答話,梁師成攔著道:“是,是我和餘、馬兩位大人散步到此處,恰好看到歹徒行凶。那歹徒看到有人來,便跑了。”


    餘深拿奇怪的目光看著梁師成,對方隻對他使了使眼色。馬植則低著頭一言不發。徽宗哼了一聲,吩咐親軍快快將刺客捉拿歸案,一甩袖就走了。本是好好的要賞月,還可得空去偷閑,可這事一出,若不回去怕是眾人都沒那雅興,心上氣憤那刺客,便氣呼呼地招呼眾人回宮。


    人徙一路在馬上低著頭,無知無覺般跟著回了宮,一晚上昏昏噩噩,曹紳等問她她也不答。好在中秋這兩日不用上學,隻懶怠起床。正在床上迷糊,曹紳跑到床前回說梁大人來了,驚得她翻身坐起,胡亂穿衣洗漱就到穿堂上來。見梁師成悠閑地捧著茶碗坐在椅子上,心內歎一口氣,整整衣服坐到他麵前。


    梁師成打量她兩眼,笑嘻嘻問道:“王爺知道我為何而來,廢話也不多說,王爺從實講來罷。”


    人徙咳嗽了兩聲,也笑道:“梁大人從不會走正道兒的,你這一出要說出去了也夠戧。”


    “那你去說。”梁師成哈哈笑兩聲,“說出去恐怕對你沒好處,我在陛下麵前給你瞞著呢,你怎麽謝本官?”


    人徙沉默不語。她明白梁師成此次是都打算好了,剛剛那句話隻不過是撐撐場麵,不至於太失態。自己昨晚看到陳憶自己在那亭子裏了,便偷偷挪出人群,至不遠處偷看她。邊看還邊注意著湖邊,以免人家發現自己跑遠了。回頭一瞧就看見黑衣歹徒了,眼看著人都受傷了,根本顧不得。卻不知梁師成一直注意著自己,看見她瞧著陳憶,便上了這一出。不然那歹徒真就那麽大膽,兩個人就敢劫皇上的人?這下算是緊緊被人捏在手裏了。


    “你不說,那我可就跟陛下講了。我可有人證。兩個呢。都看見你對娘娘那麽上心,現在都等我開頭兒呢。”梁師成把玩著茶盞蓋子,慢悠悠說道。


    人徙心裏急得不行,麵上又不能帶出來。隻得站起來背過身去回道:“梁大人是問我到底為什麽那麽願意幫王大人?”得到肯定的回答,便拖延著時間說“允我想想”。


    話雖如此說,可現在如何想?自己已想了一夜了,根本沒頭緒。按理說娘在王黼手裏,可以拿這個說,可說了娘不就又複危險?


    曹紳在暗處看著他們兩個,心下焦急。殿下和陳娘娘的事他也一直看在眼裏,木格也經常在他麵前說笑,但他都沒認真,雖說好象殿下格外在意陳娘娘,但終究也是兩個姑娘家,殿下對她在意也估計是姐妹般的投緣。可他知道是兩個姑娘家,梁大人不知道,此次還咬定了殿下和陳娘娘有不正當感情,看樣子還拿這個威脅殿下。威脅什麽他不知道,但看殿下的樣子,事不小,而且又不能解釋身份,著實真遇到坎了。想到此,曹紳轉身出了殿。不一會子又悄悄地回來,仍站在那裏暗暗看著。


    此時人徙已轉了有半個時辰了,梁師成一盞茶慢慢喝了個一滴不剩,見她仍猶豫著發愁,站起來走至她身旁,拿手拍了拍她肩膀輕笑道:“王爺還未想明白?有什麽難的?能和王黼交心,就不能與下官交心?說出來罷,下官也照應你。”


    人徙心裏又沉了一下,覺得對方也許知道了更多的事實。娘的事她是死也不會說的,可說點別的理由,若不夠重大不夠有價值,對方是不會相信的。現如今,也許,是該坦白的時候了?


    若說出去,可不能保證梁師成不告訴陛下。就是最好的結果,也終是和王黼一樣,拿這個威脅自己做這做那,任人差使。難不成一個包袱沒甩掉,又背上一個大包袱不成?心裏又越發懊悔自己看到陳憶受傷就忍不住跑過去的行為來。而且此刻若不說,不知道他要怎麽在陛下麵前添油加醋地說自己和後宮妃子私通,自己死不死且先不論,陳娘娘可就苦了。


    就算自己背欺君之罪,也不能讓那人受平白之冤。


    人徙心橫了一橫,轉過頭來看著梁師成,眼神堅毅。她已決定告訴他自己的身份,告訴他自己就是因為身份才被王黼拿捏,請他收手,放棄對這真相之後兩女子不可能的“私通”之罪的追究。


    梁師成見她轉過頭來似有所悟的樣子,滿意地點點頭兒,拉她坐下,看著她等她說。人徙盯著梁師成,口發幹,心跳如擂鼓,嘴張了幾張,又閉上。反複最後猶豫了幾次,終於張開口,慢慢說道:“梁大人,我,我其實……”“你其實真的喜歡我,對不對?”


    一個聲音傳進來,兩人一回頭,見陳憶笑意盈盈站在屋內,梁師成目瞪口呆,人徙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卻滿麵通紅。


    “我是說,其實殿下真的喜歡本位,是不是?”陳憶走到人徙身邊,對梁師成笑道:“梁大人,我要來找殿下,在院子內正看到你們這副模樣,打聽打聽原來是你在問殿下被王大人捏住了什麽把柄。還能是什麽?那王大人拿住的,也是你拿住的罷了。”


    說著拿胳膊勾住人徙的脖子,眼睛亮亮,笑顏若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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