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縣尊是真的受了點驚嚇。與此前很多初識高務實的人一樣,他們可以接受高務實“神童”的說法,畢竟大明的神童委實層出不窮,哪一朝要沒出幾個神童,反倒是稀奇事。


    可是這些神童,都是“神”在思維敏捷學問好,卻沒見過高務實這種,不僅學問好,而且還能洞悉人心的。


    洞悉人心,那不應該是老狐狸們的本事嗎?


    顯然,這些人不知道後世民國時期有一世外高人曰李宗吾者,作得一門學問,其名為厚黑學,而高務實穿越前因要混跡官場,自然是此學問的精心研究者之一。


    想那厚黑學乃是封建官場之要義精華,高務實以此學為宗,大明官場中這些蠅營狗苟,又如何能逃他之法眼?


    在他看來,楊教諭這一手玩得不僅溜,而且很有分寸。因為如果五縣一起威脅鬧事,那就行同謀反,未免太過線了,一個弄不好,反而引起段知府反感,倘若此人是個倔脾氣,沒準給他們來個魚死網破,看看到底是我知府老爺厲害,還是你們這些縣衙小吏能耐。


    可是,現在其餘四縣不吭聲,隻推出最小的績溪縣在前頭說話,那就不同了。績溪乃是個真正的下縣,地方也小,人口也少,再怎麽鬧,也絕對上升不到謀反的地步。可是他們這樣一鬧,既委婉而隱晦地把威脅傳達到,又給知府留出了足夠的麵子,方便日後轉圜。


    都說民不與官鬥,但其實這也是個相對論,若是民鬧得太厲害,官也是怕民的。所以絕大多數時候,都是雙方保持著默契的均勢,誰也不會逾越那條底線。


    所以我大明地方官員一向的治政思路,都是以維穩為主,以不出事為政績,至於講不講道理,那反而是個次要問題。


    而下頭的老百姓們也明白這個邏輯,所以碰到什麽糾紛,先不管有理沒理,且嚷嚷一陣,把事態搞大再說。因為事態越大越不容易吃虧,鬧大了,官府為了息事寧人,就往往法不責眾,按鬧分配。


    這些道理雖然梁縣尊現在明白了,可他卻是在張師爺的耐心解釋下才明白透徹的,而高務實這個小小孩童,又不像張師爺這樣常年在各個縣府衙門靠這些本事混飯吃,他是如何一眼看穿的?


    所以梁縣尊真的怕了,一時之間望向高務實的眼神裏都帶了點畏懼之色。


    不過,高務實此刻心裏不光是記掛三個月後的童子試,還記掛著自己去安陽的事情,實在沒什麽心思跟梁梧在這裏耽擱,於是直接道:“那就是說,徽州府方麵果然被我說中,打算用一手拖字訣,把事情給拖黃了?可若是如此,那帥嘉謨又怎麽會淪為逃犯?”


    經過剛才這麽一下,梁梧麵對高務實就有些不敢像之前那麽隨意了,聞言連忙道:“問題就出在那個帥嘉謨發現徽州府沒有下文之後,仍然不肯放棄上……”


    於是梁梧又繼續把事情轉告給高務實。


    原來,當事人帥嘉謨左等右等,始終等不到徽州府的下文,不禁急了,心說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豈能無疾而終?這裏頭的問題症結,到底在哪裏呢?


    其實這裏頭的關鍵在於,帥某人隻會做數學題,而不會做政治題;楊教諭則正好相反,他數學題雖然做得錯漏百出,但政治題能做成滿分卷!


    楊教諭的申文不提業務對錯,隻談官員仕途泰否。而帥嘉謨沒讀出申文這一層機鋒,一廂情願地認為,之所以徽州府不願推進本案,肯定是整件事還說得不夠清楚——他要是活在二十一世紀,一定是個極好的程序猿,找BUG專業戶。


    於是程序猿帥某順著這個思路,重新考慮了一下,居然還真的發現之前的呈文裏,確實有一處很模糊。


    國初時,六縣均輸的“夏稅生絲”,就是如今歙縣獨輸的“人丁絲絹”,這個沒有問題。但是有另外一個問題:“夏稅生絲”這個科目,到底是怎麽被改成“人丁絲絹”的呢?


    高級程序員帥某人覺得,隻要搞清楚這個關鍵節點,真相就一定呼之欲出。


    於是精神大振的帥嘉謨挽起袖子,又撲入到浩如煙海的案牘文書裏去。他要在這積存了兩百年六縣檔案的大海裏,找出那根關鍵的針來。


    這次的調查,持續了三個月之久。皇天不負有心人,居然被帥嘉謨真的找到了線索:奧妙,出自征稅科目上。


    帥嘉謨翻出了曆代戶部給徽州的勘合——類似於後世的對賬單,那堪合上麵寫的很明白:“坐取徽州人丁絲絹”。


    也就是說,南京承運庫要徽州征發的科目,是“人丁絲絹”,而且沒有指明由哪個縣單獨交納,而在這種情況下,一般應該默認是六縣均攤。


    但帥嘉謨再去查徽州府發給六縣的催繳文書,卻發現“人丁絲絹”這個科目沒了。隻有在歙縣的交稅科目裏,多了一個“夏稅生絲”。


    於是,帥嘉謨頓時明悟過來,這其中的手腳,已經很清楚了。


    徽州府在向歙縣征稅時,用的名目是“夏稅生絲”。恰好歙縣確實有一筆國初欠麥的“夏稅生絲”科目,因此地方並不覺有異。


    但等這筆稅收上來以後,徽州府向上遞解時,又從“夏稅生絲”抽出應有的數目,劃歸到“人丁絲絹”之下。


    這樣一來,“人丁絲絹”這隻鳩,就這麽堂而皇之地占了“夏稅生絲”這隻雀的巢。原本六縣均攤的稅負,便神不知鬼不覺地變成了由歙縣獨扛。


    可憐歙縣百姓毫不知內情,辛辛苦苦獨交了兩百年的稅,卻不知道他們供養的其實是六縣負擔。


    帥嘉謨知道,做這個手腳的人,絕對是個高手。他既熟知國初錢糧掌故,又精通案牘流程,巧妙地利用歙縣補交夏麥的這個科目,移花接木,混淆視聽,玩了一手漂亮的乾坤大挪移。


    而繳稅這種事,一旦形成了慣例成法,就會堅定不移地執行下去,很難改變。於是乎,歙縣一口氣交了近兩百年“人丁絲絹”,竟然不知道自己是喜當爹:給別人養了兩百年的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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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帥嘉謨目光炯炯,這必然是有徽州府戶房的胥吏從中舞弊!


    這個猜測並非是憑空臆測。在大明的體製裏,地方官員流轉頻繁,一個職位上坐幾年就走了。而那些地方庶務,比如錢糧刑名之類,則被專業的胥吏所把持。這些人都是本地土著,職務世代相傳,又掌握著專業技能,外人根本弄不明白,上下其手的空間很大。


    尤其是錢糧一道,更是重災區,小吏們有各種手段可以顛倒乾坤。手段高超的胥吏,甚至能“使連阡陌者空無籍,無立錐之家籍輒盈鄢”,你說這得多牛逼。嘉靖年間的一位官員霍與瑕,就曾無奈地寫道:“各縣各戶房糧科,年年派糧,時時作弊。”可見當時基層之混亂。


    所以這一招鳩占鵲巢,一定是當年的經手小吏在賬簿上做了手腳,才讓歙縣蒙受不白之冤!


    既然真相大白,那麽事不宜遲,帥嘉謨迅速又寫了一篇呈文,簡單描述了一下自己最新的研究成果。他知道,吏目向來世代相繼,如果徹底掀出來,很可能會得罪一大批人,所以他對於成因,隻是含糊地提了一句:“先年不知弊由何作”。


    人,可以不追究,畢竟過去快兩百年了;但事做錯了,卻必須得撥亂反正。


    同時帥嘉謨還提出另外一個重要論據:“人丁絲絹”明明是人頭稅,那應該就是按人口收取。而現在單獨讓歙縣交納,難道其他五個縣,竟然全是空城,一個人都沒有嗎?


    隆慶四年九月二十五,帥嘉謨正式把這篇呈文提交徽州府,滿懷期待能夠“俯賜決議,申詳改正”。


    應該說,這次的呈文比上一次更有說服力,新提出的兩個證據也都很合理。可是報告遞上去,卻依舊毫無動靜。甚至,徽州府這次幹脆連回複都沒有,完全置若罔聞。


    程序猿到底不如公務猿懂官場,帥某人不知道這個問題的關鍵,根本不在於他數學題算得準不準,而在於徽州府從知府到知縣甚至更多人的烏紗帽戴得穩不穩!


    事情到了這一步,換了其他人大概就認命了,可是帥嘉謨卻沒有退縮。這個耿直程序猿,意識到自己從徽州府和應天兩院都得不到支持之後,做了一個驚人的決定。


    進京上訪!老子要告禦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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