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真來了,坐吧。”


    書房中,張四維見高務實進來,麵色稍稍好看了一些,擠出一絲笑容道。


    高務實當然不能直接就坐了,笑著上前見禮之後,這才在張泰徵的再次“請坐”聲中坐了下來。


    張四維見他立大功而回,依然不驕不躁,禮數周全,笑了起來,道:“求真在廣西做了好大的事!原本你去廣西,就隻是個權宜之計,想不到……哈哈,真是想不到。”


    那是,別說您老沒想到,我自己去廣西之前也沒想到會做出這麽些事來。


    “大舅,不瞞您說,甥兒自己都沒料到會有那般機會。”


    張四維擺手笑道:“可見世事雖然難料,但成功者永遠都是最能抓住機會的人。”


    高務實笑著微微挑眉:“申閣老也很會抓機會,大舅你說是麽?”


    “不愧是‘偏師定安南’的高求真。怎麽,你就聽泰徵說一下老夫被劾,就知道申汝默想做什麽了?”


    張四維看起來是清楚這裏頭的門道的,那他的不悅就應該是另有原因。


    不過,“偏師定安南”是個什麽說法?朝廷為了把這件功勞攬上,現在把打安南的功勞算成“偏師”的了?倒也無所謂,狼兵是土司兵嘛,說偏師也不算過分。


    其實這倒是他誤會了,這個說法是民間說辭——民間也更希望這是朝廷的謀略。


    高務實的眼珠微微一轉,道:“申閣老嘛,無非是試探一下,看看您這位新元輔當政之後,大概會是個什麽樣的風格……強硬,亦或是溫和。”


    “隻是這樣嗎?”張四維搖了搖頭,道:“還有,你繼續說。”


    高務實微微有些意外,看來以前倒還小看了自己這位大舅,在原曆史上他先是受高拱器重,擢為吏部侍郎,放在自己身邊培養;高拱下台之後,他一個高黨盟友的晉黨首腦,居然又能受張居正器重,推薦為次輔。


    原先高務實倒也沒覺得有什麽奇怪,高拱先不說,光是張居正,高務實就隻當是張居正籠絡晉黨。但現在回過頭想想,張居正當權那會兒,他自己都說自己“非輔,乃攝也”,那又有什麽必要籠絡區區一個晉黨?


    由此可見,張四維一定是有本事的,不光能看出領導想什麽,還能為領導做到他想了但不好說的事。


    於是,高務實笑道:“大舅法眼如炬,甥兒以為,除了試探,申閣老大概還想趁您尚未接任,先打擊一下您的威望。”


    “哈哈哈哈!”張四維放聲大笑,道:“好好好,看來實學一脈確實後繼有人了,高文正公九泉之下也當瞑目矣。不瞞你說,老夫剛剛得知消息的時候,震怒異常,回來發了一通火之後才慢慢覺出其中真味,後生可畏啊。”


    高務實拱手道:“不然,若是甥兒處於大舅這樣的地位,恐怕更加震怒,到現在也未必能平靜下來思考其中的關鍵。”


    張四維擺擺手道:“你不必過謙,這十年來,你也算是老夫看著長大的,你是什麽脾性,老夫會不知道?十年時間裏,老夫從沒見你動過怒。”


    他說著,也不禁露出一絲探究的意味來,道:“說起來,老夫都有些好奇,你這脾性是怎麽養成的?”


    高務實苦笑道:“甥兒隻是總把事情往最壞的情況計算,這樣一來,情況就算再糟糕,通常也不會比預計中更糟,如此也就很難生氣了。”


    張四維哈哈一笑,道:“這算是未慮勝、先慮敗麽?倒也是這個道理。”


    然後他不等高務實回答,又繼續問道:“說到勝敗,你既然喜歡先考慮最糟糕的局麵,那你說說,這次元輔將退,日後實學一脈最糟糕的局麵是什麽?”


    高務實道:“有兩點:長遠來看,怕青黃不接;近期來看,怕大舅受誣。”


    “身正不怕影子斜,我若受誣,他們能用的理由無非那幾條,但皇上心裏清楚得很,起不了什麽大作用。”張四維看著高務實,道:“但你說青黃不接卻是何意?且不說元輔和老夫都有各自的學生,單說高文正公當年的學生,現在就已經有人位居部堂了,怎會青黃不接?”


    這倒不好解釋,因為按照正常的人思路來看,張四維繼任首輔之後,還有十幾年的時間可以慢慢來,到那時候,不說他自己的學生們應該都提拔到了比較高的位置,關鍵是高拱當年的學生,恐怕早有人能入閣了。


    甚至走得順的如許國,不就是高拱的學生麽,現在就已經入閣了。


    但曆史上張四維的官運被他的父母,也就是自己的外公外婆給打斷了——二老先後離世,張四維不得不丁憂在家,然後由於父母接連去世,悲痛過甚,自己也病死了。


    高務實隻好道:“聽老師說,他走之前會推薦潘水濂公入閣,屆時閣中實學、心學閣老各兩人,看似勢均力敵,但既然是做最壞的打算,咱們就要假設對方無事,而我方出事,如丁憂去閣……請問大舅,倘若您或者許閣老不在閣,我實學一派的後繼之輩,這幾年內,能否勝過心學一派的大臣,搶先入閣?”


    這個說法有些不吉利,一般來說是不該這麽說話的,但高務實剛才已經交代過了,是“做最壞的打算”,因此張四維也不好說什麽,隻是沉吟起來,一大堆實學、心學後繼之臣在他腦海中浮現。


    過了一會兒,張四維的臉色難看了起來,道:“怕是不太妙。”


    高務實問道:“如何不妙?”


    “若是三四年間出現你說的這種局麵,最有希望的恐怕是王錫爵、王家屏,若再往後推兩三年,則還有趙誌皋、張位、陳於陛、沈一貫、朱賡等輩。當然,吳兌也有機會。”張四維臉色鐵青,道:“這裏頭隻有一個王家屏是北人,其餘皆南人也。而王家屏雖然是山西人,卻一貫沽名釣譽,性子又衝,非我所喜。”


    高務實一攤手:“您看,這就是大麻煩。”


    除了吳兌這個鐵杆實學派之外,陳於陛是前大學士陳以勤之子,陳以勤曆來中立,他的兒子基本也是這個風格,暫時不去說。


    剩下王錫爵是南直隸蘇州人,趙誌皋是浙江金華人,張位是江西南昌人,沈一貫是浙江寧波人,朱賡是浙江紹興人。


    這幾個地方都是心學大本營,他們的政治態度不問可知。


    攏共一個山西大同的王家屏,偏偏還是個孤僻分子,連晉黨都不肯接受他,他也不肯入“黨”,遇事風格就一個字:噴。


    曆史上的王家屏,高務實略有印象,他從日講官幹完轉職到六部,再到入閣隻花了兩年,是明史之最。他入閣之後,原本在內閣排老末,加上別人都是南方人,他一個山西人,沒有多少發言權。但閣員陸續死掉,剩下的許國申時行同時辭職,大孝子王錫爵回家省親,王家屏莫名其妙的撿了個首輔當。


    然而王家屏在首輔位置上什麽也沒做成,隻是不停的和皇帝慪氣,外加遞辭呈罵皇帝。但王家屏罷相後,“君子”們思之不已,顧憲成在日後會推閣員時,就是因為非要寫上王家屏的名字,把朱翊鈞氣了個半死,震怒之下馬上叫顧憲成卷鋪蓋回老家——於是大明誕生了一個叫東林黨的組織。


    所以,王家屏雖然是山西人,但肯定是靠不住的,這人唯一的興趣就是懟天懟地懟皇帝,辦事?不存在的。說實話,這種人就是想進實學黨,高務實都不同意,哪怕他有首輔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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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錫爵是牛人,但前文有介紹過,就不提了。


    趙誌皋嘛,高務實對他印象還湊合,主要是這位雖然未見得有多大能力,但總體來說起碼不壞事,不過這人缺擔當,也缺手段,無論是敵是友……其實都比較無所謂。


    當然,曆史上趙誌皋的任內,大明做了一件讓後人津津樂道的事情——抗日援朝。這可能是萬曆朝最光榮、最為人稱道的事情,但首輔趙誌皋卻是以衰老無用著稱。也許正是因為遠征朝鮮的策劃統籌後勤太艱巨,變故太多,才讓閣臣的弱點暴露無疑。於是皇帝輕視閣臣,因為皇帝的輕視,閣權更為人所輕。


    曆史上的高拱掌權時代和張居正掌權時代,言路基本都是老實的。憑借這個慣性,申時行和王錫爵當國之時,言路也還有幾分忌憚,但到了趙誌皋時代就全變了。他給自己寫了一副對聯作為座右銘和行事準則:


    以威福歸主上,以事權還六卿,以請托辭親友,以公論付台諫。


    積誠以事主上,潔己以風庶官,折節以下忠賢,黜私以絕險佞。


    在別的時代,這也許隻是個政治姿態,以前的閣臣明處掛這種清高聯對,暗地裏拚命抓權,然後又大叫“閣權日輕”、“萬事皆自宸斷”來逃避事後的責任,但趙誌皋嚷嚷還權,才剛擺了個姿勢,大權就被人一把奪走,簡直神了。


    因為趙誌皋還權給六卿,所以他沒有權,他沒有權,別人何必鳥他?不靠踩他上位就已經厚道之極了好吧。


    當然明末的言路,倒也不產厚道人。


    於是趙誌皋激憤地說:“同一閣臣也,往日勢重而權有所歸,則相率附之以謀進。今日勢輕而權有所分,則相率擊之以博名!”


    可惜趙誌皋連說這種氣話都被人揪住詰問:閣臣是天子輔佐,怎麽可以斤斤計較權勢輕重?


    趙誌皋年老體衰,真正管事的,前是張位,後是沈一貫,都是公認陰險之人。他們兩個整天和吏部爭權,算計對手,樹敵無數。最後,張位被萬曆削職為民,沈一貫因為楚宗案也差一點要翻船。所以站在這個角度來看,趙誌皋的軟弱倒也是種自保之道。


    趙誌皋當上首輔的時候,早已老病交加,杜門臥病,上了無數乞罷疏,朱翊鈞沒搭理他。


    其實皇帝也難作,你同意吧,就有閑話說你趕人。早年的時候,朱翊鈞曾經很痛快地批準大官退休,內閣總要求皇帝先多挽留幾次,以示主眷綿綿聖恩隆隆,搞得他很煩,後來拿到辭疏幹脆不理睬。這下倒好,閣臣的報應到了。這一位浙江首輔求退無門,甭管怎麽請辭,皇帝就是不搭腔,最後內受病痛折磨,外遭言官唾罵,死在任上。


    其後還有沈一貫等人什麽的,不過他當政時間太晚,高務實暫時懶得理會——曆史上沈一貫雖然萬曆二十二年就入閣,但當到首輔已經是萬曆三十年的事了,高務實有絕對的把握,那個時候自己已經上台,所以現在懶得考慮這個陰險小人。


    至於張位,這人的問題在於攬權和招搖,其政治生涯完全終結是源自於妖書案,這個暫時不必提。但他有一點讓高務實頗有興趣,壬辰倭亂爆發後,大明發兵救援,當時張位主張設官於朝鮮八道,屯田駐紮,由於此舉有吞並朝鮮之嫌,未被采納。


    但高務實對這個提議很有興趣,雖然朱元璋那位多事的太祖皇帝把朝鮮列為不征之國,這一點很麻煩,但高務實近來開創了一條新思路:保留該國政府,控製其國的軍、政、財權——沒錯,說的就是“安南方案”。


    他總覺得,如果張位這一世也抱持這樣的對朝態度,自己到時候倒是可以跟他稍稍合作一把,哪怕雙方並不是一條戰壕裏的戰友,但是政治嘛……


    高務實想得挺多,張四維現在卻沒工夫想那麽多,他隻是警醒過來。


    別看現在即便郭樸去位,也還有他遞補為首輔,但是正如高務實所說的,一旦他或者許國這邊稍微出點什麽問題,內閣的局麵就要大變了。


    當然,相對而言,許國去位可能問題還小一點,可如果是他張四維自己去閣呢?


    雖然不願意這樣想,但高務實剛才提到“丁憂”二字,卻實在讓他有點緊張。他的父母雙親身體都不是很好,雖然去年的時候,高務實請李時珍過去幫忙看過,但李時珍卻表示他們二老的身體都是早年的生活習慣不好導致的,尤其是飲食習慣——太講究的家庭吃東西反而會有問題,比如淘米淘得水徹底變清其實就是壞習慣。


    所以李時珍隻是開了些溫補的藥,然後勸他們“以尋常人家之法進食”,這可不知道他們聽不聽得進去。


    張四維緊張起來,忽然轉頭朝張泰徵道:“你們散館還有多久?散館之後,立刻回一趟蒲州,看看你祖父祖母身體可好,若有什麽問題……求真,李瀕湖那裏你還能請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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