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京師紛紛擾擾不得消停,掀起這股旋風的兵部左侍郎、協理京營戎政高務實高宮保卻居然並不在兵部。位於兵部隔壁的幾個衙門都有人過來,想向高宮保當麵問個仔細,卻全被告知高宮保去了京北大營,據說是視察防務,眾人隻好惋惜離去。


    所謂高宮保去京北大營視察防務一說,其實半真半假,他的確在戚繼光等人的陪同下視察了幾個京北大營外圍的棱堡,但二十四個棱堡隻看了三個就沒有繼續了,反而留在其中一處臨湖的棱堡與戚繼光對弈閑談。


    高務實的棋藝完全配不上他六首狀元的身份,即便客氣點說,也不過平平常常罷了。好在戚繼光的棋藝看起來也不太行,居然和高務實殺了個半斤八兩。


    兩個臭棋簍子對弈三局,反倒是高務實三局兩勝,勉強贏了。


    可惜高務實棋藝雖然不佳,但眼光卻從來不差,就在戚繼光笑著認輸之時,他忍不住搖頭打趣道:“我這手臭棋藝怕是難為南塘公了,既不好隨便贏,又不好隨便輸,下得很辛苦吧?”


    戚繼光見高務實並無慍色,這才哈哈一笑,拱手道:“以宮保之智,豈能棋藝不佳?依末將看,宮保不過是將心思放在了今日那件大事上,這才一心多用,差點平白送了些虛名與末將。”


    高務實隨意伸手,將棋子撥開,搖頭道:“有人說棋藝乃天子之藝,有人說棋藝乃將帥之藝,我獨不以為然。”


    戚繼光略微有些意外,問道:“哦?卻不知宮保如何看待棋藝?”


    “棋如人生。”高務實道:“法於陰陽,和於術數。小勝靠術,大勝靠德。”


    戚繼光若有所思,但還沒開口,高務實卻又自顧自地道:“前些年,我請恩師東野先生來京,當時先生或以為我為可琢之玉,遂伴我來京。但後來沒過多久,先生便曾批評於我……南塘公可知先生如何說我?”


    戚繼光詫異道:“以宮保天縱之才,末將實難想象還能如何批評,想必恩相必有別具一格之高論?”


    不愧是戚繼光,就是會說話,一邊肯定高務實“天縱之才”,一邊又說郭樸“必有別具一格之高論”,真是玲瓏剔透,四麵圓融。


    高務實嗬嗬一笑,隨即捏著一枚棋子輕歎一聲,幽幽地道:“先生責我算計過甚。”


    戚繼光不由愕然,遲疑了一下,道:“這……也算批評?”


    “自然是批評。”高務實道:“先生當時便是教在我‘小勝靠術,大勝靠德’的道理,隻可惜當時我並未理解,怕是辜負了先生的苦心。”


    戚繼光搖頭道:“恐非如此。依末將看,宮保無論學業、事功,均已是當世之首,倘若如此還不足以令恩相滿意,那恩相的標準也未免太高了一些。”戚繼光在高拱時代便已經投入實學派麾下,因此對郭樸也以“恩相”相稱。


    不過,高務實此時似乎有些出神,閉上眼睛,口中還在喃喃念道:“小勝靠術,大勝靠德……”


    戚繼光心中一動,不禁啞然失笑,暗道:恩相果然法眼如炬,從高宮保這模樣來看,他仍然還是“算計過甚”嘛!甚至看起來他現在恐怕要把這“德”都給算計進去了。


    就好像方才對弈,他知道我必不敢贏他,所以隨心所欲的落子,根本不加思索,反而累得我“既不好隨便贏,又不好隨便輸”,隻能苦苦思索如何才能輸得更“真”一些。


    戚繼光的這個想法,可能把“德”和“勢”有些混淆,不過也沒準在他看來,高務實身為上官,本身就代表了“德”,至少他自己身為其麾下將帥,若不尊重上官肯定是失德的。高務實知道這一點,因此肯定戚繼光不敢贏他。


    這便是將“德”也算計進去了。


    隻是,戚繼光不敢肯定高務實現在思考的是什麽,惟獨能揣測一二的,就是肯定和今日之局勢有關。


    術與德?


    高宮保到底想算計什麽?


    過了不知多久,戚繼光才忽然聽見高務實道:“理之所在,各是其所是,各非其所非。世無孔子,誰能定是非之真?”


    戚繼光倒也讀書,甚至還有《止止堂集》問世,但在高務實麵前,讓他談兵則可,讓他論道卻實在有些不夠自信,聞言隻好道:“末將愚鈍,惟知先恩相高文正公曾言:‘法以時遷,則更法以趨時’。今宮保欲開藩禁,末將以為正當其時。此即理也,何必管他人所是所非?”


    戚繼光這話倒讓高務實有些意外,他都不知道戚繼光居然也讀高拱的著作,竟然知道高拱說過這話。


    不過,這句話倒也是高務實自己非常認可的,尤其是他覺得高拱能說出這句話來,實在是表現出了一個真改革家的胸懷。


    其實戚繼光剛才隻引用了這句話的一半,高拱的原話是:事以位移,則易事以當位;法以時遷,則更法以趨時。(注:此句出自高拱《程士集》卷4《孔子言權》)


    事實上,也正是高拱這句話,確立了“隆萬大改革”變法的理論基礎。


    這句話如果用最最簡單的理解和概括,會是什麽?


    其實就四個字:與時俱進!


    社會現實是會變化的,現實變化了,那麽與之相適應的事也好、法也罷,都應該隨之變化,否則如何適應?


    不適應,就會壞事,直到亡國滅種!


    雖然戚繼光沒有細論,但這句話似乎給了高務實一顆定心丸,他的目光堅定起來,緩慢而用力地點了點頭,沉聲道:“南塘公所言甚是。法以時遷,則更法以趨時。如今藩禁已成我朝之痼疾,我若不改,所求者何人?雖千萬人,吾往矣。”


    戚繼光微微躬身:“如蒙不棄,末將願從宮保往之。”


    高務實哈哈一笑,轉身用力拍了拍戚繼光的肩膀,道:“有南塘公在側,天下何處吾不能往?”


    戚繼光略微遲疑,問道:“宮保此言……莫非宮保擔心有宗藩稱亂?”


    高務實搖了搖頭,擺手道:“宗藩多半無人敢亂,但保不齊有人故意引變,繼而慫恿皇上‘誅晁錯’。”


    戚繼光臉色一變:“何至於此?若這般胡為,便不怕千夫所指無疾而終麽?”


    “南塘公,你莫以為我說的是朝中諸公竟敢如此。”高務實搖頭道:“我所言者不在外朝,而在內廷之中。”


    “內廷?”戚繼光有些意外,暗道:內廷黃孟宇、陳矩二公,豈不都是你高宮保的臂助?


    “當道諸公雖執掌權柄,卻也不能視內廷如無物。今黃、陳二公與我等齊心,勢必便有欲取而代之者也,於是內外相合,總有一日要再次聯手……”


    高務實微微眯起眼來:“此次我欲掀起開藩禁之風潮,明麵上自然文武相合,俱是其言,但恐怕這暗地裏總免不了有人要打鬼主意。我思來想去,最有可能既不顧天下安危,也不懼後世名聲的,便是那內廷中的野心之輩。”


    戚繼光狐疑道:“可若光有內廷中人居心叵測,此事怕也難成氣候。”


    “然也。”高務實點了點頭,卻又冷笑道:“不過,若是外廷也有人為形勢所迫,到時候卻未必不會被內廷野心之輩所利用,做出些人神共憤的事來。”


    這番話沒有一個確指,戚繼光聽得雲山霧罩,總也想不通高務實所指的都是哪些人,不免有些頭疼。但高務實既然不明說,想必也有他的理由,戚繼光卻也不便多問,隻好道:“想必宮保已有應對之策?”


    高務實歎了口氣:“小勝靠術,大勝靠德。此事非我一個戎政侍郎所該深涉,這‘術’是不好亂用的,隻好靠德了。”


    戚繼光越發聽不明白,苦笑道:“隻要宮保胸有成竹便好,末將也沒旁的本事,隻能好好替宮保練兵,一旦朝廷有事,禁衛軍總可托付。”


    高務實含笑頷首:“那便夠了,我將來能否過關,說不定也應在禁衛軍的表現上。”


    戚繼光心中一驚,但麵色還算沉穩,隻是有些憂慮,道:“禁衛軍本為擊滅圖們所練,真不希望用於神州之內。”


    高務實淡淡地道:“或內,或外,歸根結底都是為了‘更法以趨時’,倒也沒有太大的不同。”


    戚繼光聽了,便不再多說,隻是心裏更加擔心了一些。


    高務實也不再多言,看了看天色,道:“該是回去點卯下值之時了,卻不知這次要跳出來的是誰?”


    說著,他便轉身離去。戚繼光送了一程,望著他的綠尼大轎漸漸遠去,目光有些憂慮。


    身邊一員體態敦實的將領見了,忍不住問道:“高宮保今日說話怎麽這麽雲山霧罩,朝廷要削藩?”


    戚繼光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道:“削藩?還有什麽藩值得一削的?”


    那將領莫名其妙地道:“既然不削藩,何來‘誅晁錯’一說?”


    戚繼光歎道:“高宮保的意思是,朝廷本不是要搞什麽削藩,但保不齊有人會故意把開藩禁說得如同削藩一般,然後暗中策劃,弄出一些事來,借此陷高宮保於危地。”


    那將領恍然大悟,想了想,又道:“這倒也不得不防,有些宗藩看起來實在不大聰明,弄不好真被人糊弄了也說不定。”


    戚繼光沉默了一會兒,搖頭道:“此非我等可以與聞,想必高宮保既然有所準備,那些人總難在他手上討了好去,我等還是安心練兵,等待朝廷軍令便是。”


    那將領倒是個心大的,一聽這話,連連點頭:“司令說得對,咱們還是練兵等開戰才是正理,管他打誰呢——打誰不是軍功?”


    現在禁衛軍中喜歡稱戚繼光的新職務“司令”,倒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這個職務隻有禁衛軍使用,實在是蠍子粑粑獨一份,聽起來格外與眾不同,也就顯得禁衛軍格外與眾不同。


    戚繼光歎了口氣,卻沒有再說話,默默地轉身離去。


    而高務實到了兵部,果然還是沒逃過“采訪”,不少人特意在兵部門口等他。見他一來,都圍了上來,一邊稱讚高宮保天下文膽,一邊拐彎抹角問這件事究竟要如何操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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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高務實隻是得心應手地和他們閑扯,並不肯說太多,隻是推說奏疏才上,皇上也隻是和內閣商議了一番,並未正式下詔表示該如何處置,因此不便細談。


    眾人又試探了一番,見實在問不出什麽,隻好紛紛告辭。


    高務實或許是在和戚繼光一番交談中因為高拱那句話而下定了決心,現在反而很淡然,也不多打聽什麽消息,自顧自回了他在昭回靖恭坊的狀元第休息,甚至還抽空寫了一封信給遠在暹羅的黃芷汀,一邊關心她的身體情況,一邊將自己這邊的狀況大致說明了一番,惟獨沒有問暹羅的事。


    這倒是高務實的風格,既然說了讓她處理,那麽隻要她不主動開口,高務實就不多問。


    到了第二天,高務實剛到兵部自己的值房沒多久,便有下屬進來報告,說是吳閣老來了。


    吳兌和高務實關係與眾不同,這邊通傳的人才剛剛告訴高務實,他竟然便跟著進來了,一見高務實便道:“求真,皇上一大早新下的詔書你看過沒有?”


    高務實苦笑道:“師兄說笑了,我才剛到兵部,連口茶都還沒來得及喝,哪裏看得到什麽詔書?師兄在內閣,這詔書自然看得早,可兵部哪有那麽快的?”


    吳兌“哦”了一聲,也沒介意,隻是擺手讓其他人先出去,然後在高務實的招呼下坐了下來,喘了口氣,道:“當初你選的那位駙馬爺升官了。”


    高務實一時沒反應過來,愕然問道:“駙馬爺?哪位?”


    駙馬爺?哪位駙馬爺啊,他升官不升官關我什麽事?


    吳兌卻嘿嘿一笑,眨巴了一下眼睛,道:“求真,你不會是還沒睡醒吧?你難道還選過幾位駙馬爺不成?還不就是那位侯拱辰侯都尉。”


    哦,侯拱辰啊……


    高務實恍然道:“原來是他,他升什麽官了?”


    吳兌再次眨了眨眼,湊近了一些,神神秘秘地道:“宗人府左宗正,掌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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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又是一個埋了好幾年的線索被啟用了……嗯,原則上我之前的確沒有胡亂給誰劇情,給了就說明是有後續安排的——除非後來我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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