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大學士府中,王錫爵氣得打轉,甚至連平時的宰相氣度都快丟到九霄雲外去了,時不時咬牙切齒的痛斥幾句。


    申時行本人也是麵沉如水,一張臉黑得跟鍋底似的,若非天生的好脾氣打底,這會兒估計也得開罵。


    下人們老早就知道氣氛不對,一個個早就趁機溜得遠遠的,生怕聽到什麽不該聽到的話,知道什麽不該知道的事,如今整個書房周邊空無一人,隻剩兩位相公各自生氣。


    王錫爵轉了好一會兒,忍不住道:“不行,此事絕不能就這般算了。高日新尚未入閣便不惜羽毛也要與我等為難,我等絕不能任由他這般放肆!”


    申時行沉沉地歎息了一聲,搖頭道:“道理好說,事卻難辦啊!眼下麵對這樣一個兩難的局麵,左一步是懸崖,右一步是峭壁,一個不小心就是粉身碎骨的結局,如之奈何?”


    “我方才仔細推敲了一番,覺得此事尚有疑點。”王錫爵陡然站定,目光灼灼地道:“元輔你想,高務本是他的叔伯兄弟,聽他的指示掛冠而去,這可以理解;王之楨跟他的關係就遠了不少,所以他隻是請辭,並未掛冠,眼下依舊還在等皇上的答複,這意味著他的請辭並不能說十分堅定……這也合理。


    可是,楊無棣為什麽如此老實,堂堂天官說辭就辭?他在朝中這幾年,雖然因為事事聽高日新的招呼,自己全無主見,因此素望大減,可是至少他也沒吃到多少彈劾。既然這天官的位置還是坐得挺穩的,憑什麽高日新一下子就能說服他走人?這裏頭難道就沒有什麽貓膩嗎?”


    申時行略微沉吟,問道:“即便是有貓膩,我等眼下又能如何?”


    王錫爵一怔:“何謂‘又能如何’?堂堂天官,因私下與高日新之間的貓膩說辭便辭,這本身就是忌諱啊,是視朝廷法度於無物,是將天下銓務私相授受啊!”


    “哪有‘授受’了呢?”申時行把手一攤:“高日新說他要做這個天官了嗎?或者他推舉自己的私人去做這個天官了嗎?都沒有。


    他根本沒有對空缺出來的天官一職發表任何看法,甚至還好巧不巧地因為受了一點無關緊要的彈劾而閉門謝客。這一手玩得妙啊,他閉門謝客之後,朝廷這段時間無論發生什麽事,他都可以一推二五六,全然當做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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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歲小孩才會信他閉門謝客!”王錫爵恨恨地道:“他京華有個什麽內務部,外界傳言此部比昔年廠衛橫行之時還要了得,雖然沒有詔獄這些,但打探消息、傳遞舌頭什麽的,怕是比昔年之廠衛還要拿手……他閉門開門有什麽區別?”


    “有區別啊,區別就是他隻要這麽做了,我等便隻能當他真就閉門謝客了。”申時行苦著臉道:“內務部什麽的,就算外界傳言再如何洶洶,那也沒法拿到台麵上說事。他現在完全是按著規矩在做,我等即便要反擊,也隻能按著規矩來。”


    王錫爵用力哼了一聲,一屁股坐下來,瞪著眼睛道:“他現在這麽做,就是寧可自己折本,也不肯讓別人賺上一星半點兒,這口氣我可咽不下去。依我之見,楊無棣這次請辭之內幕,無論如何也要查一查。”


    “查一查我倒是不反對,問題在於如何去查,以及查完之後又能如何。”申時行稍稍挪了挪屁股,換了個向王錫爵微傾的姿勢,道:“元馭兄,你也是知道的,如今按照我朝之慣例,似楊無棣這樣的大員,除非是犯了謀反、欺君之類的大罪,否則幾乎都不過是一個辭官便能了結的。


    現如今他已經辭任,即便之前有什麽差池、有什麽問題,現在也都一了百了,是不該也不能追究的了。如果我們現在執意追究,隻恐不僅無人應和,反被群起而攻之呀。”


    王錫爵一時語塞。這個道理他當然是懂的,正如申時行所言,文官大員出了事一般不會怎樣,除非造反謀逆什麽的,否則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辭官更是如免死金牌一般,隻要當事人請辭,什麽首尾都不必管,頂多拍拍屁股回家也就是了。


    級別低一些的文官倒可能被稍微處理得重一些,如那些禦史言官們,降級罷官什麽的並不少見,更有甚者可能流徙三千裏,但這通常而言就是最重的處罰了。


    隻有極個別人在極個別時期裏,被皇帝廷杖至死或者打入詔獄等死。如嘉靖時期這種事就多一些,隆慶時期完全沒有,當今萬曆天子親政之後打死的暫時沒有,入獄的倒有幾個——還就是因為噴高務實入獄的。


    相比起開國時期勳貴武臣們根本不拿文官當人看,如今文官們這樣的特殊待遇也算是來之不易了,故而整個文官集團大群體對此都非常珍惜,同時也堅定維護。


    在這般情況之下,如果堂堂天官乞骸骨去職之後還被追究這個追究那個,甚至還是被同為文官之人追究,那無疑會造成滿朝嘩然。哪怕要追究的人是某位閣老,也一樣不會被文官們原諒。


    這是整個文官集團的福利,你作為集團的一員如此不珍惜、不維護,甚至還主動破壞,你的立場在哪?


    這性質和“自絕於人民”就沒什麽區別了!


    所以申時行這樣一說,即便是王錫爵也隻能沉默以對。但他又不甘心沉默,想了想,又道:“不對,我等查明此事之後,又不一定非要把矛頭對準楊無棣,為什麽一定會被群起而攻之?”


    他目光閃動,用手指點了點太師椅的扶手,很確定地道:“以我對高日新之了解,此次之事定是他以錢財收買楊無棣,讓楊無棣甘心舍去天官一職。既然如此,隻要查明了事實真相,便可以說是高日新暗自操弄銓務,將所有罪責往高日新頭上推去就是了。


    至於楊無棣,我等甚至還可以暗示上疏彈劾之人,幫他求情說些好話……唔,就說高日新勢大,他也是明知無法阻止,隻好聽之任之便是了。如此一來,即便楊無棣多少也有些責任,但已然不足追究,我等也就擺脫了不利後果。”


    這個設想倒是明顯合理多了,申時行也不禁有些意動,不再表示反對,隻是問道:“可這件事如何查證呢?如此要事,經手之人不說沒有,即便有也一定極少,並且一定是高日新之心腹。我等漫說連這個人是誰都不知道,哪怕知道,恐怕也難以從其口中得知什麽線索、內幕。”


    王錫爵卻笑了笑,道:“京華既有內務部,咱們要從高日新這邊找線索,那自然是難上加難的。不過,就算不能順藤摸瓜,可我等難道便不能順瓜摸藤嗎?”


    “順瓜摸藤?”申時行稍稍一怔,馬上反應過來,思索著問道:“元馭兄是說,從楊無棣那邊打探消息?”


    申元輔皺起眉頭來,遲疑道:“這怕是也不容易吧?楊無棣可不是什麽初出茅廬的雛兒,他是丁未金榜出身(即嘉靖二十六年進士),比你我還早了足足五科,乃是張江陵當日之同年,資曆極老不說,還曆任外官大半輩子,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我等要從他口中得知消息,這隻怕……”


    “為何一定是要從他‘口’中呢?”王錫爵把手一攤:“按著高日新的習慣,他要麽直接給錢,要麽給某些生意的分紅,無論怎麽給,都必然讓楊家的財富陡然大增。


    楊無棣家中的情況我倒是有些了解,不貧不富罷了。其家有田產四五千畝,在當地還算排得上號。不過卻也僅止於此,在商業上卻並無太多涉足,隻不過是在府城、縣城有三五處鋪麵罷了。”


    “那便如何?”申時行一時沒理解王錫爵的意思。


    王錫爵作為蘇州首富,大概率也是南方首富,對於這些事可就比申時行在行多了,當下便笑道:“豪富之家縱得萬金,家中上下與往昔難有差別;尋常之家偶獲橫財,卻恐闔家老幼陡然驕妄。”


    申時行恍然大悟:“哦,元馭兄是說,如果楊無棣真的因此收受了高日新大筆錢財,家中上下必然因暴富而生驕妄……至少也應該會廣置田宅才是。”


    王錫爵剛點了點頭,誰知申時行又皺眉道:“可如果高日新給的是某些買賣的幹股呢?這樣一來卻未必讓楊無棣馬上拿到多少現銀,元馭兄所預計的情況也就未必能出現了呀。”


    “這個嘛……”王錫爵皺了皺眉,也覺得有些棘手。


    申時行卻又道:“不僅如此,我還有一個擔憂:楊無棣老於官場,本身也不以求財聞名,即便未將高日新輸款之事見告族人。


    而他本人雖然以詩文著稱,其子孫數人卻都拙於書卷,不過庸碌之輩而已。若他將這筆銀錢亦或分紅隱而不言,待其老病將死之時才和盤托出,我等總不能也一直等下去吧?”


    這本來的確是個很大的麻煩,誰知道他話裏卻有一事提醒了王錫爵,後者目中精芒大放,猛然道:“得虧了元輔提醒,我方才說不定還想岔了!”


    申時行愕然道:“元馭兄此言何解?”


    王錫爵立刻答道:“方才元輔提到,楊無棣子孫諸人皆盡庸碌……元輔,我等設身處地站在楊無棣的立場去想一想:若是我年已七十有五,偏偏子孫不肖,個個庸庸碌碌,我為父祖該當如何?”


    王錫爵這一問卻有問題,忘了考慮申時行和他的出身有別。他王錫爵家中乃是巨富,考慮子孫的事情很正常,一般是盡量支持子孫讀書做官——反正家裏良田阡陌、產業無數,就算出了一二敗家子,恐怕都難得敗幹淨。


    而申時行卻與他完全不同,他的身世至今都沒有“官方”說法,申時行本人也諱莫如深,從來不肯多談,以至於如今外界流傳的說法都有兩種。


    民間的說法是,申家在蘇州當地也是一個大戶人家,申時行的父親跟他夫人感情不好,有一次陪著夫人去一個尼姑庵進香,豈料居然與庵裏的一個美貌尼姑一見鍾情,後來倆人有了私情,就生了申時行。


    尼姑生產後想把孩子送回申家認祖歸宗,但申家好歹也是大戶人家,即便是因為家族名聲,也不可能承認這個私生子。無奈之下,尼姑就把孩子遺棄在了蘇州街頭,並把孩子的出生時間及身世情況寫了血書,放在繈褓之中。


    孩子的哭聲被好心人發現,於是就報了官。時任蘇州知府徐尚珍聞報,大感震驚,決議親審此案。然而老話說得好,清官難斷家務事,這年代又沒有DNA檢測,申家堅持不承認,光憑一紙血書明顯證據不足。


    沒奈何,徐知府思來想去覺得最可憐的還是這個孩子,於是就把孩子收為養子,起名為徐時行。後來徐時行高中狀元,名分之高,整個申家的人綁在一塊兒也沒他“值錢”,這才得以認祖歸宗,改回了申姓。


    多說一句:申時行認祖歸宗一事,以當時的倫理道德觀而言,還真不算什麽忘恩負義,因為認祖歸宗才是一個人最重要的事。同理,被掃地出門、不得葬入祖墳、不得供靈牌於祖祠,那也是對一個人最大的懲罰,相當於“你這沒爹沒娘的畜生東西,天厭之,天棄之!”


    而且據說那位老徐知府本身也極有胸襟涵養,非常支持申時行認祖歸宗,因此這件事當時甚至是蘇州的一樁佳話,人人傳頌。


    除此之外,第二種說法則是出自申時行家譜之中,說是他的爺爺過繼給了其舅舅,改為姓徐,跟了舅舅姓,所以申的爺爺、父親都姓徐,時行自然也姓徐了。


    但是出於同樣的道理,申時行考得狀元,身份地位就完全不同了,按照當時的習俗,認祖歸宗也是正理。


    但是不管哪一個說法才是真的,總之申時行幼年肯定過得不算很如意。後一種不必說了,即便是前一種,徐知府家裏又不是沒有親兒子,即便徐知府胸襟博大,對他多有關照,可家中族中的其他人難道也能如此?故而他一個養子肯定過得戰戰兢兢。


    家世不同,想法必然有異,所以申時行聽了這句話,隻是稍稍一怔,隨口答道:“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孫作馬牛。他們若是不成器,我考慮再多也無用處。”


    王錫爵沒料到他會是這個回答,免不得愣了一愣,但馬上苦笑道:“似元輔這般豁達者,天下又有幾人?況令郎翰林出身,自然不必擔憂了。”[注:指申時行長子申用懋,萬曆十一年進士二甲第二十一名,選庶吉士入翰林院。]


    說到這事,申時行才想起王錫爵心裏的一根刺。王錫爵的嫡子隻有一人,名叫王衡,才華橫溢,時文也寫得極好,萬曆十六年時斬獲順天鄉試第一。


    然而那次考試之後,他莫名其妙的被攻訌,非說他那成績是因為王錫爵乃是朝廷重臣之故,氣得脾氣剛直又極好名聲的王錫爵一邊上疏,指天誓地般強硬辯駁,一邊則勒令兒子放棄繼續參加會試的機會,繼續閉門讀書。


    說起來,王衡的遭遇倒和高務實當年有些相似,隻不過高務實當時更加主動一些,為了避嫌而不肯會試。


    原曆史上,王衡直到老父致仕,才於萬曆二十九年參加會試。結果證明他是真的有才,考了個第二名榜眼,結果王家“一門三進士,父子雙榜眼”——王錫爵的弟弟王鼎爵也是進士學霸,並且同樣考得也很好:會試第五,殿試第九。


    因此,眼下正是王衡悶在家中不能考試的時期,心情自然不好,連帶著王錫爵一想到這茬也很生氣。


    申時行忙安慰道:“辰玉(王衡字)之才不遜你我,何愁異日不能問鼎金榜,至於眼下……元馭兄就當是在磨練他的心性好了,也未必就是壞事。”


    王錫爵輕歎一聲,擺了擺手,道:“不提這事了,我且接著說:似這等人家,子孫固然庸碌,卻無太大過失,我若為父祖,多半要為其找個靠山。即便不能得入宦海,至少也會想著保全家業,因此……”


    “哦!”申時行恍然大悟,目光一亮:“元馭兄的意思是說,高日新會收楊無棣之兒孫於門下,無論是讀書也好,從商也罷,都會從此關照著?”


    王錫爵捋須笑道:“正是。”


    申時行想了想,皺眉道:“眼下海豐知縣為何人?”


    海豐就是無棣,明史載:洪武初州縣俱廢,洪武六年六月,置海豐縣(另舊縣誌載:明建文四年九月初四無棣改海豐),以縣境有海豐鄉,西北有海豐場取名,初屬濱州,後屬樂安州。


    宣德元年樂安州改武定州,隨屬之。由於此地在大明時期名字改來改去,再加上自古就叫無棣,是以當地人也好,外地人也罷,反倒更習慣於以無棣稱之。


    不過申時行才一開口,王錫爵立刻擺手:“讓當地知縣去查肯定不行,且不說這北地知縣以北榜士子居多,即便南榜士子來了北地,如今也有不少受實學影響者,已然不可盡信了。”


    他稍稍一頓,微微眯起眼睛,撚須道:“何不讓東廠來做此事呢?咱們張大廠督如今可正是一肚子氣沒地方出啊。”


    申時行聞言大笑:“善,大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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