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國泰的吃驚完全在高務實的預料之中,因為高務實很清楚鄭家姐弟在原曆史中的表現,對於他們姐弟的政治水平,高務實大概隻能給兩個字的評價:嗬嗬。


    鄭皇貴妃最大的本事所在,就是保持自己在皇帝麵前數十年榮寵不衰。這固然是一項很厲害的能力,可惜她的全部能力僅止於此,另一項與此同等重要的能力她卻連皮毛都沒挨著,那就是:如何以最大效能來利用這樣的榮寵。


    中華數千年,曆史上受寵的後宮嬪妃不知凡幾,但真正會利用這種優勢的人卻不多。恃寵而驕本是其中最蠢的一種,偏偏很多受寵的後宮嬪妃還就隻會這個。


    縱觀中國曆朝曆代,後宮一直都是一個爭權奪利、你死我活的競技場。在這個競技場中,除了理論上超然物外的皇帝之外,一般隻存在三種人:


    第一種是有野心又有頭腦的能人,比如武則天;第二種是無野心無頭腦,安分守己的平常人,這類人一般不會史書留名,即便有也隻是其身份地位所帶來的記載;第三種是有野心但沒頭腦的笨蛋。在高務實眼裏,鄭皇貴妃基本上就屬於這種。


    原曆史上的萬曆朝有不少大事件在後世備受矚目,其中極其有名的政治事件之一就是國本之爭。文官集團多數大臣支持出身低微的皇長子朱常洛為皇太子,而萬曆寵愛鄭皇貴妃的兒子——皇三子朱常洵,廢長立幼的心思很明顯。雙方在這件事上耗了至少十五年,最終以朱常洛被立為太子、文官集團的勝利而告終。


    十五年是什麽概念?在這個時代,十五年相當於一代人成年了啊!


    在這麽長的時間裏,鄭皇貴妃母子一直深受朱翊鈞寵愛,其廢長立幼的心意已經那麽堅定,鄭皇貴妃居然沒能把握住機會,將自己的兒子扶上皇太子之位,怎麽看都讓人對她的能力表示嚴重懷疑。


    當時的大臣一撥又一撥爭先恐後地冒著被杖責、罷官甚至下獄問罪的危險為朱常洛爭取,但卻很神奇地根本沒人幫鄭貴妃母子說話。


    固然,相比其他朝代,大明官員的氣節在某些時候的確更令人佩服,很多官員為了道德禮義等原則性問題都敢和皇帝對著幹。


    然而,政治就是政治,它從根子上講究的就不是道德禮義,而是利益,也隻有利益。


    大明官場之中固然有高德大義的君子,但更多的永遠是唯利是圖、不擇手段、投機倒把的小人。而事實上朝廷大臣也遠不是鐵桶一塊,雖然與當下的實學、心學之爭有別,但當時齊、楚、浙三黨黨同伐異,激烈程度可未必遜色於當下。


    若以高務實的角度來看,這其中有一個最簡單的處理辦法,即鄭皇貴妃隻需要以母子受寵的優勢為基礎,利用三黨的矛盾,拉攏其中一黨,分化消滅另外兩黨,逐步培養壯大自己在朝中的勢力,何愁大事不成?


    退一步來說,即使鄭貴妃選定培養的勢力本身不強大,但在大明的獨特體製下,隻要其尚在朝中存在,依舊能成大事。


    舉個例子,世宗朱厚璁剛從興獻王世子被迎立為皇帝時,完全孤家寡人一個,但是他利用張璁、桂萼這兩個中下層官員在朝中衝鋒陷陣,就硬是徹底擊敗了以楊廷和、楊慎父子所領導的龐大文官集團,取得了“大禮議”事件的最終勝利。


    這說明什麽?說明對於皇權而言,隻要朝中有人幫腔,成事根本不難,即便幫腔的人勢小力弱也無所謂,因為官帽子這玩意歸根結底是皇帝說了算,他想給你個大的,你就能拿個大的。


    然而遺憾的是,不知道鄭皇貴妃是不明白這一點,還是明白了但做不到,反正那些平日裏為了個人利益或是小集團利益鬥得死去活來的各路黨派,在立皇太子這個問題上居然齊心協力地和鄭貴妃對著幹,並且不惜押上寒窗苦讀十幾二十年才得到的頂上烏紗,甚至寶貴的生命。


    如果說當時的大臣都是真心實意奉“立長不立幼”為圭臬,並為了維護這一原則不惜犧牲一切,那絕對是騙人的鬼話。政治鬥爭的目的要麽是維護個人利益,要麽是維護集團利益——除非人人都是穿越客,如高務實一般站在曆史高度去歸化自己的行動。甚至就連高務實,他也還同時考慮自己的利益呢。


    因此,出現這種局麵唯一的理由,有且隻有一個:大臣們根本看不到朱常洵入繼大統對自己的好處。換句話說,就是鄭皇貴妃母子不值得大臣們為之盡力。


    鄭皇貴妃入宮受寵這麽多年,在外廷的審視之下居然糟糕到這份上,也算是個人才了。


    至於鄭國泰,這位老兄在原曆史上的表現就是……老實巴交。


    什麽叫老實巴交?就是皇帝要他配合演戲,他就老老實實配合皇帝演戲;大臣們邀他一齊上疏請皇帝早立太子,他又老老實實跟著大臣們上疏。


    啊這……您到底站哪邊啊?


    當然,他的這種態度倒也未必一定是“老實”,或許隻是單純的人傻,好忽悠罷了。


    此時此刻,鄭國泰也正完美展現著他好忽悠的這一特性,被高務實這樣一詐,立刻大驚失色、坐立不安起來。


    他問高務實“此言怎講”,高務實非但不答,反而輕輕搖頭,哂然一笑,端起最後一點咖啡一飲而盡,抿著嘴似在品味。


    鄭國泰先前進來的時候看似已經有了些舉止氣度,但那其實不過是以為高務實目前正處於麻煩當中而生出的優勢心態,此刻卻馬上現了原形。他見高務實不答,連忙又乞求著追問道:“大司徒,看在……看在皇上的份上……”


    高務實忽然打斷他的話道:“國舅,你此來原是打算和本部堂說些什麽?”


    “呃……原本,原本是打算和大司徒說,說……那個聯,聯手。”


    “哈哈哈哈,聯手?”高務實明知故問道:“國舅是看上了什麽買賣?這事好說,而且倒也未必需要找本部堂來講,京華已經有了秘書處……”


    “不是,不是,大司徒您誤會了。”鄭國泰忙道:“不是聯手做買賣……嚇,做買賣那能叫聯手麽?您要是肯拉扯鄭家一把,隨便什麽買賣我鄭家都肯入股啊!不過國泰今日前來叨擾,本意是指朝廷近幾日……您也知道的,家姐在皇上麵前還是能說得上幾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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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務實這才“一臉恍然”,道:“哦,你是說錦衣衛南北鎮撫使掛冠的掛冠、請辭的請辭,以及吏部尚書出缺這些事麽?不瞞你說,這些事與本部堂關係不大,本部堂如今一門心思都在中樞財政,哪有閑工夫去過問那些呀。”


    鄭國泰顯然不信,但他不好直接質疑,隻好道:“可是,您不是還舉薦了李文全為錦衣衛指揮使麽?”


    “國舅,你是從哪聽來的小道消息?舉薦李文全的是王之楨啊,他和本部堂雖然也算是親戚,可他是錦衣衛北鎮撫使,疏言所論也是錦衣衛的事情,而本部堂身為六部堂官之一,怎會越權幹預衛務?”高務實說這話的時候一臉詫異,若非這話實在太不可信,鄭國泰光看他這模樣幾乎就要信了。


    不管信不信,眼下高務實一推二五六,完全不承認,鄭國泰就不好接茬了。他想了想,這才道:“這個,大司徒雖然無意幹預,但眼下外廷對此畢竟已經議論紛紛,您此番閉門不出,據國泰了解也是因為此事,可見還是受了些影響的。”


    “不錯。”高務實這次倒是坦然承認,然而他卻馬上接著道:“但以皇上之英明,必然能輕易洞悉此中內情,不受奸人挑唆而使臣下蒙冤。當然,皇貴妃及國舅之好意,本部堂心領了。”


    高務實如此回答,鄭國泰就徹底陷入尷尬了。


    他來麵見高務實之前,鄭皇貴妃派了親信與他聯係,為他分析了一番當前的局勢。簡單的說,鄭皇貴妃認為現在這段時間是高務實極其難得的政治低穀,如果高務實死抱著各項權力、影響不放手,後續皇帝會出什麽招,沒有人知道。但高務實的聖眷即便不說徹底完蛋,至少也會大受影響。當時鄭皇貴妃按兵不動,也正是因為在那種情況下,隻有高務實自己的做法才是關鍵的,其他人不管是想幫忙還是想落井下石,其實都沒有太多的意義。


    等到高務實果然做出了放權的反應,並且還把李文全推出來之後,鄭皇貴妃便判斷高務實這次不會再有事了。不過,她認為高務實本人可能還不會如此肯定——畢竟王之楨的辭疏還沒獲得皇帝批複,高務實閉門之後針對他的彈劾也沒有減輕,反而依舊持續不斷,甚至皇帝這次也還隻是發了一道聖旨溫言勉慰,勸他出而視事。


    皇帝的這個反應,如果是對一般大臣,那倒也談不上什麽有問題。因為多數情況下皇帝會等外廷爭得差不多了,自己也通過看這些爭議了解到了實情,然後才做出決斷:或是下旨申飭彈劾者汙蔑重臣,或是采納彈劾,準許被劾大臣請辭。


    但是對於高務實而言,這種“尋常待遇”他還是頭一次享受,以往他被彈劾,皇帝都是第一時間下旨嚴飭“中傷大臣”者,甚至直接貶官外放,直至下獄論究。


    這一次,高務實沒有享受這樣的超規格優待,按照鄭皇貴妃理解,高務實應該會很忐忑不安才對。因此鄭皇貴妃決定“雪中送炭”,派親弟弟鄭國泰前來與高務實接洽“聯手”。


    鄭皇貴妃的打算是,她負責在皇帝麵前吹枕邊風,讓皇帝早些處理那些煩人的言官,力保高務實;


    高務實則負責反戈一擊,奮起打擊王錫爵等人——之所以在鄭皇貴妃眼裏首要打擊對象是王錫爵,那是因為王錫爵才是提出“早正國本”的主謀,相比之下申時行反倒隻是跟著“起哄”。


    另外,這次高務實被彈劾,鄭皇貴妃也做了點功課,發現那些彈劾他的人多半也和王錫爵有些關係,故而她認為高務實對於她的建議也會很樂意照辦。


    然而鄭國泰到了高務實麵前才發現,阿姐和他的判斷完全失誤了,高務實不僅絲毫不擔心自己的處境,甚至還認為鄭家大禍臨頭。


    幾句話下來,鄭國泰便完全進退失據:繼續以原計劃爭取和高務實“聯手”看來根本沒戲,但如果沒有這個前提條件,求高務實指點鄭家為何大禍臨頭,卻似乎又拿不出什麽回報來交換。


    好在高務實非常“善解人意”,見鄭國泰僵立當場,微微一笑道:“國舅,眼下外廷某些人發動言官攻訌本部堂,其實是轉移視線,希望以此事為幌子,達成不可告人的陰謀——國舅不妨猜猜,這陰謀是什麽?”


    “國泰愚鈍,還請大司徒指點則個。”鄭國泰倒是很有自知之明,立刻回答道。


    高務實笑了笑,慢條斯理地道:“眼下朝中關於國本一事……”


    一聽見“國本”二字,鄭國泰整個人都立刻坐直了,緊張之情溢於言表。


    高務實就當沒看見似的,繼續道:“……其實隻有兩派。一派堅持立長,即立皇長子為皇太子,具體是哪些人想必國舅十分清楚,不必本部堂多言。


    另一派則以本部堂為首,認為皇上春秋正盛,皇太子的選立不必過於著急,一則皇後還年輕,並非沒有機會誕下嫡子,且皇長子體弱,將來若不幸有個萬一……總之都會很難辦。


    這兩派原是勢均力敵的,又因為丁亥京察之故,因此這‘早正國本’的浪潮此前被遮掩了下去。如今本部堂閉門不出,外頭卻因為一些與本部堂並無多少瓜葛的閑事不斷攻訌,以國舅之智,難道還看不出來他們意欲何為麽?”


    “國舅之智”雖然幾乎是個可以忽略不計的玩意兒,但高務實都把話說到這個程度,鄭國泰就算是個二傻子,也能聽出麻煩在哪了。


    他驚得霍然起身,渾身汗毛倒豎,連聲音都有些走形:“他們是想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先借這些閑事逼得大司徒不能出麵,然後再提‘早正國本’!”


    國舅爺說完這番話,忽然又有些兩腿發軟,癱坐回了椅子上,喃喃道:“完了完了,大司徒若不能出而視事,誰能擋得住王錫……王閣老?”


    高務實原以為到了這個程度,他應該會說“我這就回去稟報阿姐,讓阿姐立刻勸皇上下旨請大司徒出而視事”,誰知道他居然是這副反應,還真是爛泥巴扶不上壁。


    可惜高務實卻沒法主動要求,隻好換了方式,道:“現在國舅已經知道問題所在了,事不宜遲,還是早些稟告皇貴妃……興許皇貴妃能有什麽妙計也不一定。”


    “啊,對,對,得早些告訴阿姐才是。”鄭國泰連忙起身,不過這次他總算還記得朝高務實深深一禮,道:“真是多謝大司徒指點了,國泰……代阿姐與常洵謝過大司徒,告辭。”


    高務實這次倒是起身回了個禮,頷首道:“國舅慢走……高陌,代我送一送國舅爺。”說罷自己將鄭國泰送到房門口。


    鄭國泰受寵若驚,連聲道:“不敢勞動大司徒,大司徒留步,大司徒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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