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高府門口停著一輛頗為漂亮的馬車,看款式正是近些年來風靡兩京等地的“京華雲車”。此種馬車因為京華的改良避震設備之故,雖然沒有橡膠輪胎,卻也比過去的馬車強了不知凡幾,因此在市麵上得到了“雲車”之美名,意味坐在車裏的感覺簡直“如坐雲端”。


    不過,京華馬車這幾年的風靡盛行,按照高務實的理解而言,其實並非它真的有多好,而是在舒適性還算過得去的基礎上,有幾樣嚴重的“缺陷”,反而使它風靡兩京了。


    缺陷還能導致風靡?沒錯,有時候真是這樣,因為這些“京華雲車”的缺陷幾乎都指向同一點:貴。


    標準款售價兩千兩庫平銀,無雕花、無貴金屬裝飾,無車轅銘文;


    風雅款售價五千兩庫平銀,有梅蘭竹菊雕花可選定製,車窗白銀包覆裝飾,車轅可選家族堂號(如李氏的“隴西堂”之類)銘文,也可不選,而字體則不可選,統一為宋體;


    棟梁款售價八千兩庫平銀,有槐杏鬆柏雕花可選定製,車窗黃金包覆裝飾,車轅可選家族堂號、家徽、祖訓等數類銘文,字體亦可選,有大篆、小篆、隸書、宋體四種;


    “頂配”的國士款售價更是直接爆炸,高達兩萬兩庫平銀。可選雕花共計四十九種,車窗黃金包覆裝飾不說,金飾片上還可以描花,車轅銘文當然也全麵覆蓋前三款,並且字體增加一款台閣體,台閣體字跡由六首狀元高務實親筆提就(實為從高務實真跡中臨摹拓出)……總而言之一句話,逼格管夠。


    除了售價貴得離譜之外,這些馬車的使用費用也十分驚人,因為按照京華的“建議”,最多每三個月便需要去京華的馬車行換車輪,而車輪的更換是用戶自費的。根據不同款級,四個車輪換下來花費在三十兩到八十兩不等。


    另外還有“雲車”的核心技術產品——減震係統的更換,從螺旋鐵絲彈簧到鐵片彈簧等部件,基本上也要一年一換,一套換下來沒有三五百兩庫平銀是打不住的。


    簡而言之,你若隻是尋常的“家財萬貫”,用此馬車肯定是承受不起的,隻有家底極其殷實,至少也有大十幾萬兩銀子打底的家族,才能如此敗家。


    尤其是那頂配的“國士”款,聽說南北兩京的幾十位勳貴都還沒能人手一輛,反倒是各地藩王老實不客氣地下了好些單。


    如周王、蜀王等個別豪富王爺甚至一次下幾單,然後再花一筆錢讓京華給他們送去(這馬車隻在兩京售賣),包括後續需要更換的部件,也同樣是額外花錢讓京華定期配送。


    鄭皇貴妃在後宮中的地位僅次於皇後(太後不算在內的話),因此鄭國泰現在也是有身份的人了,當然也得搞輛京華雲車襯托襯托身份。不過鄭家崛起得晚了點,沒趕上早些年高務實到處送幹股拉人上賊船的階段,因此算不得真正的大富,他隻搞了輛標準款。


    此刻他出得尚書高府,急不可耐地上了自己的馬車。這車賣得貴是貴,但空間倒也的確不小,若是身材比較苗條的話,裏頭能開一桌葉子牌。


    鄭國泰一鑽進大轎中,便直接一屁股往右窗邊坐下,衝著自己對麵一名麵白無須之人道:“龐公,這次可多虧了你謹慎啊,要不是你與我同來,今日這大事不能及時讓皇貴妃娘娘知曉,等到明日說不定就晚了。”


    “怎麽?高司徒不同意?”車裏那人反問道。


    “沒有什麽同不同意。”鄭國泰連連擺手,道:“事情是這樣的……”說著便把方才的情況和與高務實的對話轉述給了“龐公”知道。


    “龐公”其實名叫龐保(不是馮保……),是如今內廷之中翊坤宮出身的兩位大璫之一,另一人叫做劉成,今天沒有來。


    龐保、劉成這兩人都是翊坤宮出身的宦官,原先地位不高,隻是兩個小小奉禦。但是,也正因為地位低,過去根本巴結不上黃孟宇、陳矩兩位大璫,甚至也巴結不上張誠等人。


    然而因禍得福,在鄭皇貴妃還隻是德妃的時候便得了她的信任。後來就不必多說,自然是隨著鄭皇貴妃地位的提升而水漲船高。至今這二人已經分掌禦用、司設二監,乃是內廷冉冉升起的兩顆新星。


    龐保正是如今內廷的禦用監掌印太監,並且還身兼皇三子朱常洵的“大伴”。按照大明朝廷——不對,應該說是內廷——的習慣,如果將來朱常洵能做皇太子,某一日成為皇帝,那麽龐保的地位大概就是原曆史上馮保的地位那樣了。


    鄭皇貴妃原本就信任他,在皇帝讓他成為朱常洵的“大伴”之後,鄭皇貴妃對他更是格外倚重,將爭取讓朱常洵成為太子的一係列事務都交給他負責打理——畢竟他是大伴,朱常洵如果能成為太子,他絕對是最重要的直接受益人之一,忠誠問題根本不必有半點懷疑。


    此刻龐保聽了鄭國泰的話,也有些麵色微變,但他卻不像鄭國泰那樣大驚失色,反倒苦苦思索起來,直到馬車駛出一會兒,他仍然不曾開口。


    鄭國泰卻是急了,道:“龐公,你倒是說句話啊,莫非你覺得高司徒這話隻是嚇唬咱們的?”


    可能是鄭國泰的身份發揮了作用,龐保看了他一眼,終於開口了,道:“不瞞國舅爺,咱家還不能確定高司徒這話是否是危言聳聽。”


    鄭國泰把眼睛瞪大,正要說話,誰知道龐保又接著道:“不過事關重大,對於我等而言,對此事的態度也隻能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嗨,那還不是一樣!”鄭國泰急得兩手直搓,道:“眼下宮門早已關了,我是進不去的,隻能勞煩龐公跑一趟了。還請龐公盡快稟告皇貴妃娘娘,請娘娘早做定奪。”


    龐保頷首應了一聲:“此乃咱家分內之事,咱家自然義不容辭。”


    鄭國泰這才鬆了口氣,腰背一鬆,靠在靠背之上,道:“說來也是晦氣,原以為此番來高府能和高司徒結成聯盟,從此我那外甥就算是有了外廷的強力支援,這……一事也就差不多算是妥了。


    誰知道,王錫爵那廝如此陰魂不散,眼看著如今高司徒有了點小麻煩,他就想趁機把那早正國本的破事翻個篇兒,真是不知好歹!我就納了悶了,他如此捧著朱常洛,這小子長大之後就一定能記他一份功?王恭妃在後宮算什麽,她在皇上心目中一點地位都沒有,將來處境隻怕更加堪憂,也不知道能熬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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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舅慎言。”龐保提醒道:“戚臣議論後宮,乃是本朝大忌。”


    “也就是對你說說罷了。”鄭國泰雖然這麽回了一句,但還是主動把話頭掐掉,歎了口氣,道:“之前你們不是說,王錫爵他們這麽做,正是因為這些緣故,所以他們認為將來若是朱常洛繼承大統,才更便於控……呃,影響麽?


    可是,我事後左思右想,如今皇上春秋鼎盛,他們等的那個時間怕是還早著呢!王錫爵自己多半是看不到的,那他在這裏上躥下跳個什麽勁?”


    “即便不是他,也可能是他的子弟,他的門生,他的故吏。”龐保微微一笑:“總之有了這麽一層,將來若真是皇長子得位,他們王家總還是會有些好處的。更何況他若有此大功,也算是為心學派立下殊勳,心學派的後來人豈能不記他們王家的好?


    咱家記得,王閣老之子王衡乃是某年鄉試解元,若此榜單不曾有其他內幕,這等文才之下,將來不怕沒個進士出身。他父親若有這般從龍定鼎之功,您說王衡日後的前途是不是就不可限量了?”


    “娘的,這些文官就是他媽想得遠,幾十年後的好處都不肯放過。”鄭國泰恨恨罵了一聲。


    “說到這裏,咱家倒是想起來了,您此番前來的另一件大事可有向高司徒提起?高司徒如何回答?”龐保又問道。


    誰知道鄭國泰麵色一僵,氣得一拍大腿:“去他娘的,我剛才聽說國本之事有變,竟然把錦衣衛這茬給忘了。”


    龐保嘴角一抽,實在忍不住抱怨道:“您呐,您呐,這麽大一件事您怎麽就忘了呢?如今高司徒放權,既然讓王之楨推舉了李文全,李文全上位固然是沒得更改了,可他畢竟是去做錦衣衛指揮使,將來若是不出差錯,大概也就是往都督上去罷了。


    可是指揮使雖然有了人,那北鎮撫使卻是極有可能換人呀!王之楨的事,雖然皇爺覺得他辦事能力不錯,還有些想留下他來,但大勢已然到了這一步,皇爺糾結也沒用,遲早還是會同意他辭任的。


    然後呢?然後王之楨辭任,您的頂頭上司沒了,這就是最好的機會呀!如果您能夠坐上北鎮撫司的頭把交椅,掌管緹騎、詔獄,將來外廷某些人還敢如眼下這般放肆麽?”


    “那怎麽辦,我是真的一下子給嚇得忘記了。”鄭國泰睜大眼睛道:“要不……你先回宮稟報皇貴妃娘娘,我再殺個回馬槍,找高司徒尋求支持?”


    龐保實在忍不住翻了個白眼,無奈道:“現在回去?且不說高司徒會如何看您,就說眼下局勢反轉,高司徒根本不曾有求於我等,反而是我們要急著想法子讓高司徒早些出而視事、壓製王閣老,您說高司徒憑什麽要給咱們這樣大一個麵子?


    再說了,高司徒雖然反對王閣老,不肯讓皇長子成為太子,可他也從未說過要支持皇三子呀。他有什麽道理要讓您來做這個北鎮撫使?您做了這個北鎮撫使,是能威脅王閣老和心學派的人了,可難道不是也同樣能威脅他高司徒和實學派的人?”


    “那不能,龐公你可別亂說,區區一個北鎮撫使能威脅他高司徒?”鄭國泰大搖其頭,道:“高司徒在皇上麵前的地位我阿姐還不知道麽?連阿姐都……都未必能動搖,我別說是做個北鎮撫使,就算做了錦衣衛指揮使,甚至錦衣衛左都督,乃至大都督,那也動搖不了他啊。龐公你可別忘了,劉守有當年是怎麽出事的!”


    龐保皺了皺眉,也不知道是被他說服了,還是有什麽別的想法,沉沉點頭道:“國舅說得也是,高司徒如今在皇爺心目中的地位,的確不是某一個人、某一件事就能動搖的。尤其是此番他果斷放權,依我看皇爺對他的信任恐怕還要更上一層樓。”


    鄭國泰歎了口氣:“問題就出在這兒了,眼下王錫爵是咱們的敵人,可高司徒這邊卻也未必能算得上朋友。他始終還是堅持等待皇後嫡子的,方才還對我直言不諱地說起過……誒,你說他這腦子裏又是怎麽打算的?


    王錫爵他們認為朱常洛生母不得勢,日後便於控……影響,可皇後若是誕下嫡子,這難道高司徒就有辦法影響了?”


    “這個嘛……倒是難說。”龐保思索著道:“你可記得高司徒是如何深得皇爺信任的?”


    “此事天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他自然是因為做了皇上十多年伴讀才如此聖眷超隆的啊。”鄭國泰立刻回答道。


    “不然……哦,咱家是說,不止如此。”龐保道:“除了他這些年立下的數次大功之外,還有一點絕對不可忽視,那就是昔日高文正公乃是皇爺做太子時出閣讀書的文師(指高拱當時與武臣勳貴朱希忠同任太子朱翊鈞的“知經筵事”),也就是說,皇爺的第一位‘帝師’其實便是高文正。


    那麽國舅您想,以當前朝廷的局麵,包括天下文臣在皇爺心目中的地位,一旦將來儲位定了下來,誰會是這位小爺的文師?”


    “哦……我明白了。這文師看來隻有高司徒的機會最大,其餘人等恐怕都得靠邊站。”


    鄭國泰眼珠轉了轉,忽然又一下子睜大了,道:“哎呀,我說他怎麽如此老神在在,一副穩坐釣魚台的模樣,敢情他早就知道了這一點——甭管是誰最後做了太子,對他而言都大差不差,反正第一任‘帝師’肯定是他沒跑!”


    “國舅爺法眼如炬,咱家也是這麽看的。”龐保隨意吹捧了一句。


    鄭國泰倒也不是很在意他這話,隻是苦苦思索了一會兒,道:“那以龐公之見,咱們眼下該當如何?”


    “咱家隻是奴婢,哪敢有什麽見解。”龐保眼皮一垂,平靜地道:“不過皇貴妃娘娘不是早就說過了嗎?除非高司徒改弦易張,開始明確支持皇長子,否則咱們都絕不能與高司徒唱反調。


    至於今日之事,想必皇貴妃娘娘得知之後,應該會如國舅爺所思,立刻想法子說動皇爺,連下數旨請高司徒出而視事吧。”


    “那王錫爵那邊?”鄭國泰有些擔心,道:“高司徒就算立刻出而視事,畢竟最近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對他還是有影響的,萬一他不肯太出力,或者力不能支……”


    龐保眸中精芒一閃,道:“想必皇貴妃娘娘定會全力以赴,不讓王錫爵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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