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屏這話說得很衝,但沉一貫卻不能不回應。尤其是王家屏提到了退位讓賢雲雲,沉一貫若不明確表示並無取而代之之意,那在大明朝廷中就沒法混了,畢竟大明的文官不管是什麽事,表麵上的工夫都必須要做足。


    “元輔誤會了, 我並無此意。”沉一貫笑道:“皇上,元輔,諸位,我方才這番話的本意並非質詢,更非問責,不過是陳述事實罷了。


    高南寧赫赫之功已留青史, 沒有誰會對此表示懷疑, 否則安南內附、遼東煥新、寧夏安靖、漠南一統……乃至於京營再振等事實卻該如何解釋?


    我所以有方才這番話,其實是想說高南寧有這般顯赫武功,實乃得益於皇上之信任,得益於曆屆閣臣之運籌。


    皇上之信任對於臣下建功立業何等重要,這是不必多言而人盡皆知的,然而閣臣運籌之功反倒往往被人忽視。皇上,對於此點,臣實有話說。


    方才王元輔提到前元輔申公,誤責我貶低申公,此言謬也——我以為申公之功極大,甚至不遜於高南寧!”


    沉一貫這話風似乎轉得太快,王家屏一時都沒弄明白他是如何轉來轉去就轉到誇讚申時行來了的。不過王家屏卻知道,沉一貫作為心學派的一員,貶低申時行的可能性的確比較低,誇讚他反倒正常。當然, 現在首先得弄清楚沉一貫究竟想幹嘛。


    “申公入閣甚早, 隆萬之交便為輔臣, 至其致仕之時,輔左皇上長達二十六年矣。申公入閣之時, 我登科不過二三載,如今回望,不勝唏噓。”沉一貫歎息道。


    他頓了一頓,又道:“他在內閣既久,首揆天下亦久。萬曆十一年時,前元輔張蒲州公丁父憂去位,申公便位晉首揆,自此秉政長達十五年,可謂世所罕有。


    皇上,諸位,申公十五年秉政期間發生了哪些大事?我看至少便有如下一些:京營改製、開放藩禁、西北平亂、財稅改革、建州二分、伐滅蒙元、平定播州、一戰朝鮮……


    諸位或許會說,以上這些功勞不都是高南寧所為麽?然也,可是高南寧立下事功如此之多,彼時坐鎮中樞上輔天子、下安群臣者,難道不是申公麽?


    諸位,昔日先帝穆廟在位之時,俺答封貢之功居首者何人?是方逢時還是王崇古?都不是,俺答封貢之首功為高文正公, 次功為張文忠公。由此可見,事功固是高南寧所立,然定策之功乃在中樞……”


    沉一貫說到這裏,眾人就都回過味來了,原來他是希望借由抬高申時行的“定策”之功來壓高務實的“事功”。


    不過這就有些小看了天下英雄,還不等王家屏開口,梁夢龍依然咳嗽一聲,慢條斯理地反駁道:“定策之功當然是大功,不過沉閣老彼時不在閣中,甚至不在六部,恐怕對許多事情知之不詳。”


    梁夢龍嗬嗬一笑,道:“沉閣老方才所舉例諸功,其實大半都是申公反對過的。”他說到此處朝皇帝微微拱手,又道:“真要說定策之功呢,那其實這些功勞大多隻能算在皇上這兒。”


    沉一貫顯然沒料到自己柔中帶剛的一招居然被這樣輕易化解,當然這主要也是因為梁夢龍剛才提到的問題:“沉閣老彼時不在閣中,甚至不在六部”,他還真不清楚在那些事裏申時行大半都是表示反對的。


    其實真要想想的話倒也不難理解,除非大勢所趨難以撼動,否則申時行作為心學派的領袖怎麽可能附議高務實的建言?


    可惜,沉一貫的政治機巧雖然頗精,但情報工作卻做得不夠,這才鬧了這樣一個烏龍,在這裏東拉西扯說了老半天,結果卻被梁夢龍一句話堵了回去,真是好不尷尬。


    朱翊鈞心裏頗為高興,不過他畢竟是皇帝,而皇帝必須有皇帝的考慮和立場,此時卻是不能表露態度的。作為皇帝,平衡臣下的力量與態勢乃是基本功,所以他不僅不能在此時嘲笑沉一貫,甚至還要為沉一貫解圍。


    朱翊鈞擺手製止了其他人打算發言的動作,一錘定音地道:“申先生乃是三朝元老,輔政二十六年勞苦功高,這些話朕在準其致仕時都在聖旨裏都已經說過了,今人無須再重複說明。


    至於沉先生,你若隻是想為申先生抱不平,朕隻好說大可不必。朝廷對申先生的功過分得很清楚,功就是功,過就是過,不該混為一談。”


    朱翊鈞說到這兒,話風陡然一轉,道:“眾愛卿或以為朕今日召諸位前來是為討論朝鮮戰事,其實不然。正如方才沉先生所言,朝鮮戰事朕即已委任南寧候全權經略,那麽在事成之前就不打算多加幹預。今日召眾愛卿前來,是有一幅頗為有趣的堪輿圖要請諸位一觀。”


    朱翊鈞說完,司禮監掌印陳矩便輕咳一聲,衝旁邊微微招手,便有小黃門拉開牆上的幕布,展示出兩幅地圖來。


    誒,不是說一幅堪輿圖麽,怎麽變成兩幅了?


    不過朱翊鈞沒有解釋,而是很自然地接連指著兩幅地圖道:“眾愛卿請看,這是王氏高麗的堪輿圖,這是李氏朝鮮的堪輿圖。諸位仔細看這兩張圖,發現什麽問題沒有?大家看這一塊。”


    朱翊鈞指著朝鮮東北部那一大塊,道:“這一塊在王氏高麗時期屬於女真人,並不屬於高麗王國領土。但同樣是這一塊,在李氏朝鮮時期,卻成了屬於朝鮮王國的領土,也就是今天的平安道北部和鹹鏡道。


    那麽問題來了,李氏朝鮮幾乎和我大明是在同一時期建國的,元朝時期,王氏高麗尚且沒有東北領土,我大明時期,李氏朝鮮一下子就有了東北領土,怎麽回事?”朱翊鈞問完,目光澹澹掃視過內閣眾臣。


    是不是明朝割讓了這個土地給朝鮮?說割讓肯定不準確,因為朝鮮著實沒有這個能力讓當時的大明割讓領土。但是事實上,這一地區確實是朝鮮在元末明初那段時間獲得的。


    如果站在後世的角度來看,這一地區有天然良港清津港,倘若其屬於中國的話,就意味著吉林就擁有了出海口,將不再是一個內陸省份!


    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麽呢?其實,這個事件確實是曆史事實,不過中國這邊直接一筆帶過,而記載在朝鮮史書上,則叫做“太宗賜土”,意思是明太宗賜予了這一塊土地給朝鮮。


    你問明太宗是誰?其實就是成祖朱棣,他原本的廟號是太宗,後來嘉靖時期被改為成祖。


    那麽,成祖朱棣為什麽要把這一片土地送給朝鮮呢?這牽扯到元朝末年一件大事:紅巾軍遠征朝鮮。


    後世之人說起朱元章或者張士誠,那肯定是熟悉的。曆史愛好者說起劉福通、韓山童,肯定也多少是有所耳聞的。但是,如果要說起關先生和破頭潘,想必很多人就一頭霧水了。這倆位是誰?從名字來看,實在也太非主流了,是水滸裏麵那些好漢一樣的土匪嗎?


    那倒不是。事實上,這兩人都是劉福通的部將,關先生本名叫做關鐸,破頭潘本名叫做潘誠,至於為什麽是這些外號,史書未載,後人自然也就不知道了。


    為什麽要從他倆開始談?因為作為一支北伐軍的總司令,關先生居然一路打到了朝鮮半島,在中國古代而言堪稱軍事奇跡。


    既然都稱得上奇跡了,那他們為何寂寂無名呢?大概是由於《元史》是明朝編寫的,所以並沒有怎麽詳細寫這些人的事跡,而等到編寫《明史》的時候,這些人的事跡早就淹沒了。


    不過,《高麗史》卻記載了這一事件,其中有述:“紅賊偽平章潘誠、沙劉、關先生、朱元帥等十餘萬眾渡鴨綠江”,“辛醜,沙劉、潘平章、關先生等賊三十餘萬深入王京”。


    原來這一支北伐軍不僅聲勢浩蕩,把中原和北方攪得天翻地覆,而且在進攻元朝大都受阻後,他們居然直接調轉兵鋒,走過了遼西走廊,攻下了遼陽城。而隨後,關先生便率領這一支偏師越戰越勇,幹脆橫跨鴨綠江,攻入了朝鮮半島!


    要知道,古代社會遠征朝鮮半島,後勤曆來都是一個大問題,所以中國曆史上隻有漢武帝、唐高宗、忽必烈、皇太極等寥寥幾人成功過。


    不過如果按照《高麗史》的記載,這些紅巾軍完全就是流寇,其在王京“留屯數月,殺牛馬張皮為城,灌水成冰,人不得緣上;又屠炙男女,或燔孕婦乳為食,以恣殘虐”。當然,考慮到朝鮮人有朝鮮人的政治正Q,這些描述可能有些誇張,甚至可能幹脆就是誣陷為主。


    總之,在元末兵荒馬亂之下,關先生和破頭潘率領的四萬紅巾軍居然一路高歌,攻入朝鮮半島,而且更離奇的是高麗軍隊不堪一擊,紅巾軍居然攻克了高麗王城西京——也就是今日的平壤。


    要知道,這可是1356年的事情!這一年,朱元章還沒有攻克南京,連自己的根據地都沒有,而紅巾軍已經把整個北方攪得天翻地覆了。


    然而,事實上此時的時機還不是很成熟,那會兒元軍尚有十分強大的實力,所以元軍迅速反撲,就如同清軍反撲北伐的太平軍一樣,從直隸開始,紅巾軍接連吃了敗仗。


    最終,元軍攻克汴梁,劉福通的北伐不僅沒有攻克大都,最終搞的自己的起義軍大本營汴梁也丟失了。下一次北伐需要等到十二年後,也就是朱元章派徐達北伐,那個時候才算時機成熟。


    中國曆史顯然隻會記載徐達北伐這些,其他的不會著墨記載,更不會去關心朝鮮半島的事情。然而,朝鮮半島此時出了一位大將軍,恰恰是此人擊敗了紅巾軍,憑借著軍功一路高升,他是誰?李成桂。


    李成桂嶄露頭角的時候,年僅二十七歲,那時他還隻是一位普通的將軍,隻是一個地方豪強出生的……算是小軍閥吧。


    當時中國紅巾軍攻入高麗王國,攻克西京平壤,情勢萬分危急。由於高麗是元朝屬國,因此高麗國王緊急向元朝求救,然而元朝此時自顧不暇,顯然根本沒興趣去救他,隻能讓他們自救。於是,高麗的宰相安佑與上將軍李芳實便帶領了十幾萬軍隊去迎戰紅巾軍。


    巧了,此時的高麗王朝和前幾年的朝鮮一樣,屬於是和平太久了,軍隊根本沒有戰鬥力,這十幾萬軍隊居然愣是打不過區區四萬紅巾軍,被紅巾軍一通暴揍教訓得懷疑人生。


    關鍵時刻,李成桂站了出來,他表示說這些紅巾軍雖然來勢洶洶,但後勤是一個大問題,而且他們一直以戰養戰,說白了就是靠搶劫維持著戰鬥力,所以隻需要截斷其後路,隨後便能擊敗他們。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正所謂光說不練假把式,隻有手底下才能見真章。於是,李成桂率領自己訓練的2000精兵出戰,先截斷了紅巾軍的退路,隨後又引誘在西京的紅巾軍出城作戰,在西京城外大戰紅巾軍。


    大戰的關鍵時刻,高麗軍隊終於趕到,兩軍合力擊敗了紅巾軍,李成桂更是親率敢死隊登上西京城樓,就此收複西京。


    年輕將來依靠小股精兵擊敗來犯大敵,這段記載是不是與李世民的虎牢關之戰有著某種異曲同工之妙?不錯,李成桂當時在朝鮮半島展現出來的勇武,就好比數百年前一戰定中原的李世民。


    經此一戰,李成桂名聲大振。另外,紅巾軍的活動成功讓高麗王國擺脫了元朝的控製,為自立打下了基礎。而此時,高麗恭湣王本身昏庸殘暴,很多功勞很大的將領被他懷疑,先後被殺,比如鄭世雲、安叢、金得培、李芳實等,唯獨李成桂一直受器重,沒有被殺。


    高麗王朝很看重他,命令他率軍乘機收複被遼東王納哈出攻占的城池。納哈出是元末著名權臣,長期盤踞遼東,後來在1375年被大明擊敗並俘虜。此時的他,還在遼東稱王稱霸,不可一世。


    李成桂采取夜襲,在深夜翻越山嶺,親自率領精兵六百夜襲敵營。隨後,又詐敗引誘元軍,射死一名元朝精銳將官。


    此後,李成桂在鹹興之戰中擊敗納哈出,納哈出徹底失敗,退出朝鮮半島,表示願意和李成桂和好,不久把兩個城池退還給了高麗恭湣王,還稱讚李成桂說:“年少而用兵如神,真天才也。將任大事於爾國矣。”


    也就是說,雖然高麗王朝後期恭湣王昏庸,但是憑借著李成桂的軍功,高麗這個長期在中華帝國旁邊難以版圖擴張的小國,居然完成了難得的版圖擴張。


    如同安南南征滅掉了占婆王國一樣,高麗擴張的主要方向則在北方。李成桂擊敗納哈出,就此高麗征服了鴨綠江下遊的全部土地。不過李成桂並不滿足,還想征討鴨綠江上遊的女真,並且最終征服了鴨綠江女真和長白山女真,版圖一直擴張到長白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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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問題來了,1368年時,曾經不可一世的大元滅亡了,大明取而代之。尤其令李成桂沒有想到的是,大明北伐居然一舉攻克大都,這令他十分震撼。


    此後的1375年,大明滅亡納哈出,攻取遼東。然而,此時高麗恭湣王擴張版圖已經成癮,他遇刺後,其繼承人王禑同樣擴張成癮,竟然命令李成桂出兵進攻遼東,與大明開戰。


    李成桂早年和紅巾軍作戰過,知道紅巾軍的戰鬥力,此時要和大明開戰,他心裏盤算了很久,最終有了主意。


    此後,李成桂長期屯兵鴨綠江上的威化島,無論如何就是拒不出兵,高麗王催促也沒用。終於有一日,令人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李成桂出兵了,可是卻沒有向北,而是向南——他直接攻克王城,推翻了王氏高麗。


    此前,高麗恭湣王以謀反為名殺死了絕大多數將領,故而此刻他兒子真的成為了孤家寡人。或許他做夢也沒想到的是,他最信任的李成桂居然真的謀反,建立了新的國家。


    推翻王氏高麗之後,李成桂轉身就致信給了明太祖朱元章,要求修好。說起來對此時高麗的變化,朱元章也很驚喜。他早就聽說,高麗恭湣王是個瘋子,長期擴張成性、暴虐無道,好在後來遇刺了,所以朱元章對李成桂倒也很看重。


    不過李成桂既然建國,還用高麗作為國號就很不妥,所以究竟該叫什麽國號,李成桂非常識時務地派人去和朱元章商議了下。


    當時有建議叫做“三韓”的,也有建議叫做“古寧”的,因為有古國“古寧加倻”,也有人提議叫朝鮮,因為這片土地最早的政權就是箕子建立的古朝鮮國,有3000年曆史了,再加上“朝鮮”的本意是“朝日鮮明”,寓意也非常好。


    顯然,朱元章最後選擇了“朝鮮”,於是賜李成桂國號“朝鮮。”就此,明朝和朝鮮交好。但是,交好歸交好,朱元章很快就發現不對了,當時朝鮮的北部,平安道北部的鐵嶺衛,本是元朝的直接管轄領土,此時卻被朝鮮管轄著。


    但是此時的時機並不太好,朱元章為了安撫新生的李氏朝鮮政權,選擇主動後退一步,將鐵嶺衛北撤回到鴨綠江以北,設立在遼東,就是是後來的鐵嶺。


    朱元章當時還有一個考慮,那就鴨綠江上遊的女真人一貫都是不好管理的,李氏朝鮮同樣未必拿他們有好辦法,至少短期內應該不行。而朱元章此時的用兵重點在雲南,於是暫時未理睬到東北。果然,李氏朝鮮治下的女真人後來發生了多次反叛。


    其實當時更為重要的是,東北女真人聚居的地方還並不屬於大明管轄,所以大明也沒有特別合適的理由來製止朝鮮。一直等到成祖朱棣即位,他派人招撫了東北的女真人,設立了“奴兒幹都司”管轄東北。至此,東北的女真人才都屬於明朝管轄了。


    這樣一來,明朝不僅在西邊的遼東,更在東邊的鴨綠江和長白山與朝鮮接壤。於是問題又來了,鴨綠江上遊的土地,已經被朝鮮吞並了很久了,就是朱翊鈞此刻指著的鹹鏡北道地區。


    然而大明此時的主要精力不在朝鮮,而在北元——五伐漠北嘛。因此永樂皇帝朱棣決定承認既成事實,約定和朝鮮以鴨綠江為界限,北部屬於大明,南部屬於朝鮮,也就是承認了朝鮮擁有鴨綠江上遊和長白山的土地。


    這也正是朝鮮後來一直擁有這片土地的由來,即朝鮮史書記載的“太宗賜土”,意思是太宗陛下大人有大量,把這土地賜給了我們,沒跟我們開戰硬搶。


    最終,在大明宣德年間,朝鮮世宗發動豬婆江之戰,將鴨綠江南岸和圖們江一帶的女真人據點悉數攻破,最終完成了對鴨綠江和圖們江以南的全部征服,正式和大明劃江而治。


    不過,朱棣當時還是留了一個心眼,他在鴨綠江北岸的大明土地上設置了建州衛,目的就是為了監督鴨綠江南岸的朝鮮。不過可能誰也沒想到,這個建州衛在幾百年後會出一個努爾哈赤,而原曆史上的努爾哈赤反倒成了大明的叛臣。


    這就是朝鮮王朝北擴的曆史了,總之小國也有擴張的野心,隻不過受限於實力,大多沒能成功,而元末的亂世提供給了朝鮮一個契機,因此有了這兩張不同的堪輿圖。


    雖然牽涉到了一段塵封的曆史,但大明朝閣老們全是翰林出身,可謂人均學霸,對於這段曆史都有了解,因此朱翊鈞把堪輿圖一擺出來,大家都知道是怎麽回事。


    兩張堪輿圖的區別不言而喻,重要的是皇帝此舉的用意,這才是關鍵。


    有些話別人不太方便開口,王家屏作為首輔卻不能不談,因此問道:“以皇上示下二圖可見,朝鮮之東北並非高麗故土,莫非皇上想收回此處?”


    朱翊鈞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環顧其餘眾臣一眼,問道:“諸位有何見解?”


    這屬於催問了,梁夢龍作為次輔也不得不緊隨王家屏之後開口,道:“鴨綠江之劃界乃永樂年間舊事,成祖劃定此界本有獎勵朝鮮稱臣之用意,如今若要取回……不知可有人人皆能信服之緣由?”


    內閣排名第三的是高務實,但高務實本人不在,因此跳過他這一名,輪到武英殿大學士趙誌皋表態了。


    趙誌皋病懨懨地道:“緣由倒是好找,不過若要‘人人皆能信服’卻恐怕有些礙難。”


    很好,這就是最典型的那種“正確的廢話”。朱翊鈞如果要拿回這片土地,理由當然是很好找的,比如朝鮮人自己都說這片土地來自於“太宗賜土”,那就是說這片地是朱棣“賜予”的,既然是賜予,那自然也可以收回——朱翊鈞作為大明天子,理論上來說甚至可以一紙詔書送去朝鮮,就說這片地現在不給你們了。


    但是很顯然,這麽做不可能“人人皆能信服”,你祖宗賜給朝鮮王李昖祖宗的地,無緣無故你怎麽就反悔了呢?堂堂大明皇帝,信譽何在啊!


    趙誌皋說完,接下來就該沉一貫表態了。沉一貫這人在朝中喜歡拉幫結派,可見是個很有權力欲的人,這樣一個人對於朝廷“開疆拓土”自然也是很有興趣的,因此他立刻道:“人人信服的緣由雖然難找,但也不能說就沒有,臣有兩計可供皇上參詳。”


    “朕可沒說要做什麽呀……”朱翊鈞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解釋了一下,但話鋒一轉,又道:“不過沉先生既有盤算,倒也不妨說來聽聽。”


    沉一貫做了多年的講師、學官,對於皇帝還是有些了解的,他微微一笑道:“一計,以兩度為朝鮮收複王京為由,取鹹鏡道等朝鮮東北之地為謝禮。再造之恩何其重也,我天朝略取謝禮自然理所應當,以此為由而取鹹鏡等地,誰能責我?”


    “唔……”朱翊鈞似乎應了一聲,但又似乎不算回應,不知是何用意。


    沉一貫見狀,知道朱翊鈞對這個做法雖然未必很反對,但也談不上特別滿意,因此又道:“二計,朝廷不取鹹鏡道,而以女真各部取之。女真,我朝廷之藩籬也,其取鹹鏡道之理由最足。


    緣由有三:其一,當地在二百年前本就是女真舊地,女真取之,乃是物歸原主,天經地義;


    其二,女真諸部近年來多次隨征,此番平倭也同樣接受大明號令,紛紛點兵參戰,其忠當賞,以女真舊地賞之,合情合理;


    其三,女真各部經過多年演化,如今算來尚有四支較強勢力,分別是葉赫、建州、哈達、烏拉。這其中葉赫、哈達二部可以看做我大明在遼東最為忠心的左膀右臂,而烏拉部因為地處偏遠,雖同為我朝藩籬,卻很難起到什麽作用。


    四支力量之中最受關注的自然是建州,當年建州精兵甚強,隱隱有崛起之勢,高南寧為了削弱其力,不僅施計離間了建州、葉赫二部,還策劃了後來的建州二分。


    這些舉措固然有用,但建州左衛努爾哈赤部的力量仍然力壓右衛舒爾哈齊,可以看做遼東一大不穩定因素,亟需處置。


    借由此番情形,若朝廷能以鹹鏡道等地換取努爾哈赤南遷,令其交還建州左衛今日各地,則一來鹹鏡道等地名義上回歸了大明,又使努爾哈赤棄舊地而占新土,需花費更多時間鞏固,如此便也沒有亂遼之力了,這難道不是一舉多得麽?”


    他這番話可就比前麵幾位的表態都實際多了,甚至還啟發了內閣排名最末的新晉東閣大學士周詠。


    周詠立刻補充道:“沉閣老言之有理,而且以臣之愚見,恐怕還不止沉閣老方才所提到的這些好處。臣以為此舉一旦成功,原建州左衛之地還頗有妙用。


    例如,朝廷既可以將其直轄,派遣流官治理,或者新設漢軍衛所,一如寬甸六堡故事;或亦可以將之作為獎賞,用以獎勵葉赫、哈達二部。


    當然,倘若將之作為獎賞,那麽又可以有兩種選擇:一是直接賞賜,即將這些地區劃分出去給葉赫、哈達,但朝廷卻萬萬不可做得過於公正,反而要讓給予葉赫、哈達二部的獎勵大有差別。


    以此便能使二部之間心生齟齬,方便朝廷扶弱抗強,確保女真各部實力均衡,由此遼東則自然安靖。


    二是令葉赫、哈達二部也來個‘移鎮’,放棄全部或部分原有領地,改而南移至建州左衛領內,具體如何變化領地可以慢慢商議,但總之仍要以葉赫、哈達與努爾哈赤三部互相毗鄰又同時臨近大明為要。


    如此一來,烏拉太遠,可以暫且不論,滿洲便成三足鼎立之勢,最是方便合縱連橫。而此時我大明超然出塵,隻要確保三部無任何一部徹底被人吞並,即可使滿洲不得一統,遼東永保安泰。”


    周詠入閣最晚,而且他入閣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運氣好,趕上了申時行、王錫爵倒台這種黑天鵝事件,是以地位一直比較尷尬,皇帝和諸位閣僚對他的態度雖然明麵上來看沒什麽不對,但事實上多少還是有些輕視的。


    因此,周詠本身也很希望有個露臉的機會,剛才這番話他自己就頗為滿意,而說完之後果然效果不錯。從眾閣僚的臉色來看,無論先前如何表態的,聽了這話之後都不由露出思索之色,可見大家都認為值得一試,隻不過周詠提出的是不止一個方桉,所以大家才需要權衡權衡。


    朱翊鈞看來也頗有些心動,沉吟道:“那麽周愛卿以為當做何選擇才是最利於我大明的呢?”


    周詠道:“若說最利於大明,自然是女真整體南移,也就是努爾哈赤移鎮鹹鏡道,葉赫、哈達遞次南移建州左衛附近。


    不過,這其中具體如何分配領地卻要仔細計算,否則哈達部原本領地不大或許還好說,但葉赫原領地頗為不小,南移恐怕很難不損害他們的利益,這就難免沒有隱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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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這章有點難以分章,否則割裂感太強了,因此就把昨天與今天的兩章合二為一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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