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黃沙迷人眼,這粗獷大漢一生也可謂閱人無數,旁的不說,眼力當是有些。隻要見人,心中便能掂量出對方幾斤幾兩。


    這時,身前那二位青年,分明氣勢不顯,身形還不及他之半,可隻靜靜站在那裏,便叫他如同瘦兔麵對雄獅一般,瑟瑟發顫。


    有枯葉攜草卷起,黃沙帶石而揚,正似他心境一般紛亂,不知何所以。他唯有怒目而視,強撐氣場,穩住下盤,才不至被嚇退。


    仇雁笙瞧了蘇容一眼,笑道:“既然無難,師兄,你我也早些趕路吧。”


    冷蕭轉身,側目而視,正瞥見蘇容垂下的頭顱,潔白的頸項,以及修長的且微微顫抖的睫毛。他緩緩說道:“冷某最後問一次,蘇公子可是有難?”


    “無難。”


    蘇容幾無遲滯,從口中吐出這淡漠話語,看來,是打定主意不願欠冷蕭人情。冷蕭遂吐出一個“好”字,直道離去。


    粗獷大漢見冷蕭二人離開,心中稍鬆,不自禁吐出一口氣,也不知憋了多久,足呼了十息有餘。他嘴角忽而勾起一絲冷笑,暴露出一枚如狼似犬的尖利牙齒,淡淡道:“年輕人,你可知道,正幾息之前,你做出了一個錯誤決定。”


    “對或錯,兄台說了不算。”蘇容站直了身子,一身血衣,看來頗為淒慘,容顏蒼白,目光卻隻有平靜。


    有孤雁起,哀鳴而過。入塵煙中,何時能渡。


    方才在冷蕭二人麵前,且不說麵上如何,心中露怯,這粗獷大漢已是羞恥。此刻連這凡人也不將他放在眼裏,屬實叫他心中惱恨。他手中大刀一橫,直落在蘇容頸間,嗓音低沉如悶鼓,震耳道:“小子,蔣某不願取你性命,隻要你交出解藥,蔣某轉頭便走!”


    蘇容淡淡看了此人一眼,蒼白的嘴唇輕輕翕動了一下:“你隻是怕了。”


    大漢一雙濃眉頓時擰起,怒目圓睜,被細沙染成灰黃的頭發之上似要燃燒起火來。他低喝道:“怕?蔣某行走江湖數十載,從生來起,便不知‘怕’之一字如何書寫!”


    這白衣成了血衣的年輕人在他摧枯拉朽的氣勢之下,更顯搖搖欲墜,卻隻垂首望足,閉口不言。眼神之中所顯露的平淡,正是對他最大的蔑視。


    他大刀一伸,在蘇容頸上留下一道血線,頓了一頓,依然收回。隻抬手一攝,捏住蘇容脖頸,大刀朝下一抖,直磨入地下三寸。


    任其手在袖中摸索,蘇容隻能發出悶哼,而無力攔阻。粗獷大漢神色愈躁,從蘇容兩袖之中摸出幾本薄書,幾個丹瓶,幾個紙包。隻看一眼,麵上一喜:“法大人所言非虛,你身上果真有蔣某所求之物!”


    然,他取了此些物什,卻隻是粗看之後,便丟棄在地。直將蘇容兩袖摸了個空,也也不見有用之物。旋即,又將粗糙手掌落向蘇容胸口。


    蘇容始終平靜的麵容之上,終究顯露出幾分淡淡恐懼,極力掙紮著。那懷中,不知有何物讓他如此在意。


    大漢愈發肯定心中猜測,隻道是解藥定在蘇容懷中貼身而放。手掌猛然落下之時,蘇容原本劇烈掙紮的身子忽然僵直,緊緊閉上了雙眼。


    他嘴角溢出一絲鮮血,眉宇稍蹙,彰顯心中難平之緒。可那手掌,分明近在咫尺,卻遲遲不曾落下。他耳邊傳來一個聲音,平靜而清澈,如溪水潺潺,朦朧如樂聲,令人心中安寧。


    那聲音道:“蘇公子隻要點一點頭,冷某便可助你。隻是不瞞蘇公子,冷某還有一事相求。因此,冷某此舉非仗義,而是交易。”


    蘇容兩眼打開一絲淺淺縫隙,望見了冷蕭淡漠的側臉。冷蕭站在二人中央,眼神卻並未落在任何一人身上。仿佛地上那辨不清已他的黃沙,比眼前兩個活人更有吸引力。


    他艱難的點了點頭。隻這動作將起,便覺施加在頸上的大力被卸了去,劇烈咳嗽著,咳出幾絲殷紅鮮血,貝齒染成了朱砂。


    那大漢,手腕被冷蕭風輕雲淡的拿捏在手裏,已是麵色猙獰,說不出話來。額角有冷汗涔涔而下,如漿如瀑,艱難從牙縫間擠出一語:“少俠饒命!”


    冷蕭鬆開手,此人頓時後退三步,右手手腕如遭烙鐵印過一般,鮮紅得仿似被剝了皮的嫩魚。五指顫抖著,身子顫抖著,眼神顫抖著,一顆肥碩的心髒,也隨之顫抖著。


    他唯有將兩排牙齒緊緊貼合在一起,才能保證不發出因牙齒碰撞而產生的清脆聲音來——那讓他覺得比死亡更羞恥。


    他此刻才是記起,從一開始,眼前這看似淡薄的青年,便不曾看過他一眼。而與他一同而來的那青年,並未回頭同來,或許,正悠閑的等在不遠處,嗤笑著望著此一幕畫麵。


    他眉頭忽然一顫,緊緊咬合的牙齒緩緩張開了。恍惚間,手掌不知何時已握在了刀柄上。很緊。


    有光芒在他眼中浮現,很亮。並非來自太陽,而是來自他內心。這粗獷大漢,驀然手腕一轉,將鋒刃向前,疾奔三步,一記拖刀斬直向冷蕭後心而去。


    招式起時,還不忘低喝一聲:“接我一刀!”


    那青年便似未曾聽見一般,直等大刀落下之時,大漢手腕顫抖了一下,大刀發出一聲發悶的輕響。


    冷蕭止步。那大刀落在他後心,堪碎金裂石的鋒刃,卻難進半分。他轉過身,大刀便指在了他心口,有長發從刀刃拂過,將鋒刃之上的寒芒染成了點點斑駁。


    “你要取某性命,可大刀落下時,卻又收了九成力,落下後,又勉力添回六成力。看你一口鋼牙直要咬成碎穀,何苦優柔寡斷?”冷蕭淡淡說著。


    大漢嘴角掀起一絲嗤笑,顯得悲戚。手臂軟了下去,大刀無力的落在地上,依著慣性劃出一道淺痕,又迅速被風沙所掩埋。


    “蔣某慚愧,豪跡一生,今日行強盜手段便也罷了,又接連行了偷襲的卑劣手段。可,蔣某不悔,任殺任剮,小兄弟請便!”大漢將脖子一揚,兩眼直視火紅太陽,斂成了一條縫隙。


    冷蕭目光從此人足尖移到頭頂,此人一身寬袍,袍內輕飄無物,孑然一身。黃沙垢土覆麵,也不知幾日不曾梳洗。


    “你走吧。”


    他引頸受戮,卻隻從冷蕭口中得來這平靜的三字,縱頭抬得再高,眼角依舊擠出兩顆碩大滾珠。他驀然低下頭去,長發蓬亂掩麵,跪倒在地,磕頭求道:“二位公子,蔣某發妻身中劇毒,臥病在床,有郎中曾言,最多隻能再活半月。”


    “蔣某傾盡家財,拜了九天聽,得知這位公子身上有在下所需之物。還請公子務必成全,在下甘願此生當牛做馬,以償此恩情!”


    有人膝下無金,有人視尊嚴如命。這大漢,當是第二種,卻偏生毅然決然跪了下去。


    蘇容止住腳步,自懷中取出一方纖薄木盒,又從盒中取出一枚米粒大小的丹藥。丹藥瑩白如玉,並不渾圓,卻香氣四溢,直叫人沉醉。


    大漢分明不識此丹,可隻是嗅著這香氣,便連連叩首:“多謝公子成全!”


    蘇容手中緊了緊,旋即,又鬆得如同兩瓣枯萎凋零的花瓣,將丹藥重新放回木盒之中,拋給了大漢。


    “此丹名為百清珠,可解百毒,尋常之毒不在話下。”


    大漢慌忙接過,如獲至寶。立刻磕頭如搗蒜,硬是在這粗軟沙地裏將額頭碰撞得血肉模糊才甘心,口中說道:“公子仁心,在下羞愧!待發妻病愈之時,再來報效公子恩情!”


    他立刻起身離去,奔走如蹦跳,看來是一息也不願耽擱。


    冷蕭隻說道:“倘若你一早將此丹藥交給他,便可免去這一番周折了。”


    蘇容搖頭道:“萬事皆有定,當生之事自當生,免不去的。”他眼簾低垂,有悵然之意。


    許久,才稍顯冷淡的說道:“冷公子想必也是求藥而來?”


    “正是。”


    “毒藥解藥?”


    “解藥。”


    他麵上顯出幾分笑意,落在雲端,伴雲而舞。輕聲說著:“我本不願這般狼狽的去見他。”


    冷蕭道:“蘇公子可先行沐浴,不急於一時。”


    他隻搖頭:“一樣的。”


    終究,蘇容還是梳洗了一番,換了一身幹淨衣裳。縱是再尋常不過的衣裳,穿在他身上,也顯得出塵。


    冷蕭與仇雁笙一左一右如同護法一般,將他護在了中間,彼此相隔不足半臂。可給人感覺,卻如同天涯與海角般遙遠。或許有些人生來孤獨,而兩個孤獨之人,便因此有了幾句話語可相互訴說。


    冷蕭大袖一揮,有雲霧自雙腳而生,將仇雁笙與蘇容一並托起,向洗心潭而去。黃沙湧動如江河淘淘,直上九萬裏雲天,遮天蔽日。


    蘇容一介凡人,高立於雲端,依舊是那般腳踏實地的平靜。直數個時辰之後,他的身子輕輕顫抖了一下,輕聲道:“到了。”


    是的,到了。


    清漣翠葉漾青蓮,千疊百轉蓮上仙。洗心潭,葉上居,居中人,人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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