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齊鄴城的刑部大牢,原比想象中的要好很多, 至少有窗、有桌、有塌, 居然還有火盆,獄吏待人也溫和, 點頭哈腰、點眉順眼的, 一點都不像傳言中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恐怖酷吏。


    畢竟,這裏自齊主開始可成為那些膽敢違抗齊主的忤逆叛臣之所後, 從沒有一個人可以活著從這裏走出去……


    恭恭敬敬將我請進了牢房後,典獄長麵帶微笑言道:


    “高使君若有需求盡管吩咐,小的就不打擾使君休息了。”


    我微笑著點了點頭。


    說完, 典獄長親自盯著手下人將牢門緊鎖後,便領著幾個手下離開了。


    牢房內突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寧靜, 頓覺周圍氛圍有些駭人了。


    好在,我不是一個人待在這裏!


    故意咳嗽了兩聲好讓自己收斂心神,看了看身後的魅,露出有些慚愧的神色,言道:


    “委屈魅陪我這落魄的北魏使臣, 在這北齊的刑部監牢裏住上幾日了!”


    魅卻隻是微微頷首, 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 言道:


    “職責所在, 不敢言委屈!”


    我頓時哭笑不得,都這個時候了,魅依然將主仆關係分得如此清楚,絕不能有一絲僭越, 而令我頗為好奇的是,如今都已身陷囹圄了,魅竟然還能如此冷靜平淡,臉上毫無一絲波瀾,雖然知道暗影衛不懼死,可不動聲色到了這個地步,也足以令人感歎一句‘非人哉’了啊!


    我有意試探,故作垂頭喪氣,搖頭晃腦,一臉感慨,道:


    “唉,悲夫,高辰,我命休矣啊!”


    魅聞言,沉吟片刻後,竟也出言寬慰道:


    “不過些許磨難,監軍何出此言?”


    我聳了聳肩,歎了口氣,道:


    “唉,安國公敬賢一心想要與我北魏一戰,我既勸降不了北齊,即便敬賢不殺我,回去也得被軍法處置,橫豎也是沒幾日好活了!”


    聽得如此悲觀言語,魅頓覺眼前之人此番形狀倒與自己認識之人個性相差太遠,高辰,當真會是個願意輕言放棄、束手待斃之人麽?


    魅眸光暗斂,語氣波瀾不驚,道:


    “監軍無憂,魅以性命做保,定會護得監軍周全!”


    我不禁抿嘴一笑,目光中有了不一抹不經意的柔情。


    魅以命相互,我很感念,隻是這道命令想來也一定是受琬兒所托之故了,她不但要保我北齊之行平安無事,更要在軍法之下護我周全,這對一個恪守軍法的統兵大將來說,這種破例早已是沒有底線的一味縱容了。


    隻是,若此行當真失敗,而我想逃脫軍法製裁,隻怕將來也就不能再留在北魏了呢!


    “做如此萬全準備,你們主上,就對我這般沒有信心麽?”


    我口中雖這般說,可心裏甜得如同灌蜜了一般。


    魅頓了頓,似乎沒想到我會有此一問,可瞧我神色卻又並無慍色,不再揣度著我心中作何感想,隻是直言道:


    “魅奉主上之命,無論如何,都得護衛監軍周全!”


    聽到這番回答,我不禁哈哈大笑起來,向魅抱拳作揖,道:


    “多謝魅如此舍命相護,無妨,高辰可從未想過要將性命輕付於這北齊之地啊!”


    言道此處,我頓了頓,繼續說道:


    “隻不過,今晚卻是最為關鍵的一夜,若我們能平安無事度過今夜,那此次出使北齊之事,也便成功了一小半了。”


    魅思忖片刻,明白這話中含義,道:


    “監軍之意,今夜有人會對監軍不利?”


    我淡淡一笑,對於今夜可能會有人做行刺之舉暫且避而不談,反而開始言及自己在北齊朝堂上的所見所感,道:


    “北齊如今政局不穩,朝中派別林立交錯,人心渙散,各自為政,此番情形倒比我想象中的還要複雜些許,不過越是如此,與我北魏而言,便越是有利可圖。”


    魅更在意的是我的安危,問道:


    “監軍不擔憂那安國公會派人來行刺監軍麽?”


    這安國公在殿中的那番話語,已經十分明確地表明了他要殺我的意圖,也難怪魅會如此提防這安國公了。


    “安國公確實是最想殺我的一個,畢竟我不僅僅是此次北魏東征大軍的監軍,還是北魏的當朝駙馬。安國公主戰,我若死於北齊之手,此等國仇家恨,北魏與北齊,絕無義和之可能!”


    魅聞言,心中也有疑惑,便問道:


    “既然如此,安國公為何當時不動手?”


    我微微一笑,言道:


    “因為有人不許他這般做!”


    魅反應很快,立刻便得出了自己的答案,道:


    “北齊皇後?!”


    我十分讚賞地看著魅,點了點頭。


    “安國公私控禁衛,若無皇後及太子回護,便是謀逆大罪,所以眼下,他不得不有所顧及。隻是如今他看似不殺我,隻將我關押此處,可很難保證他不會受人挑唆,再起殺我之心,所以今晚,至關重要!”


    魅聞言,當機立斷,道:


    “魅現在便護送監軍離開此處!”


    我微微詫異,完全沒有質疑魅有這個本事可以將我帶出這刑部大牢,連忙擺手製止,笑著言道:


    “走不得,也不用走,畢竟,我可是給安國公送了份大禮的!”


    魅沉默了,似乎正在思忖著我這話是否可信。


    我嘴角微微上揚,提出了一個問題,道:


    “你真以為安國公能掌控得了北齊如今的局勢?”


    魅不覺有些好奇,難道北齊朝中局勢並非自己方才所見的那般?


    “安國公如今已掌控宮中禁衛,以至於恭王宇文贄都對其投鼠忌器麽,否則為何方才在殿上,恭王為何對安國公所作所為一言不表?”


    我不禁爽朗一笑,搖了搖頭,道:


    “連魅也為表象所迷也!”


    魅微微詫異,忙問道:


    “監軍此言何意?”


    “安國公從政經驗尚淺,以為掌控住宮中禁衛便可掌控朝局,可你看這城中五城兵馬以及護城兵馬司統帥並未被接替,按理來說,有逆臣私控禁軍作亂,兩司兵馬統帥可領兵入城平亂,可城中也並未見多大動亂,你不覺得這很奇怪麽?”


    魅恍然大悟,道:


    “這般說來,安國公並非是北齊真正掌控局勢之人!”


    我微微頷首,繼續言道:


    “雖然安國公為名正言順而領了殿前大將軍之銜,也在一些重要職位上安插了自己的眼線,可在安定鄴城局勢上並未見有多大作為,這是十分危險的舉動,稍有不慎便會兵敗身亡。由此可見,不是安國公才幹不濟,就是他根本使不上力,因為在這鄴城之中,早已有一位老陳某國之士,在穩定朝內局勢!”


    言罷,我若有所思地看了魅一眼,微笑著反問了一句,道:


    “你覺得如今北齊這朝堂之上,誰,還能有如此大的本事?”


    魅沉吟片刻後,轉而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來,道:


    “難道是恭王宇文贄?!”


    “不錯,齊主殘忍暴虐,貪婪無度,對誅殺皇室宗親更是不留餘力,恭王可以在齊主眼皮底下活下來,這本身就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之事;再加上恭王此人堅韌不拔,城府極深,藏行匿影,以待時機,有如此心性之人,絕不可小覷啊!”


    魅隨即聯想到一些情報,提醒道:


    “齊主西獵之時詔令恭王宇文贄代領國政,從那時候起便有傳言說恭王宇文贄有不臣之心,欲取齊主而代之,那時隻道是北齊朝中權利傾軋,有人欲暗害宇文贄所以不以為意,現在看來,空穴無來風,此事未必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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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頗為讚同的點了點頭,目光也變得深邃起來……


    自古以來,人們對權利的追逐從未停歇,因為人的欲望是永無止境的。


    “是啊,所以,我才要送上那份大禮啊!”


    邊說著,我邊看向了魅懷裏捧著的剩下的那個禮盒,投石問路之物,我已經送出了手,而這裏麵的東西將會是我此行勸降北齊最為關鍵的一物。


    魅見我神情有變,也垂目瞥了一眼自己懷中之物,心中不禁有了一絲憂慮,直言道:


    “監軍難道就不怕恭王宇文贄會乘機自立為帝麽?”


    是啊,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能抗拒得了權利的誘惑,而登基為帝,就意味著得到一種至高無上的權利!


    若是恭王宇文贄當真自立為帝了,那便是我一手促成的!


    “你指的,是我送給安國公的那一份蓋有北齊皇帝玉印的空文詔書麽?”


    魅沉默了,亦是一種默認的態度,她擔心的正是這份詔書。


    沒錯,送給安國公的那份大禮,便是一份空文詔書!


    這一步棋走得太險,魅無法預料之後得走向會如何,隻因為,人心,太過複雜,而眼前這位意氣風發的少年監軍,卻早已將人心看得如此透徹了。


    無詔而自立為帝者,視為謀逆!


    齊主欲南下避難,棄宮而走,連帶著皇帝玉璽也一並帶走了,北齊雖早已立下太子,可奈何君臨天下,發號施令,絕不可等同兒戲,而事關江山社稷之傳承,更是有一套嚴格的章程要遵循,太子欲登基為帝,需傳位詔書及皇帝玉璽方能成事,故而北齊皇後無論是出於公理亦或私心,寧願對外宣齊主抱病,令恭王宇文贄暫代攝政,也並未直接將太子扶為北齊新帝!


    如今,竟然有了這份詔書,那不管立誰為帝,至少在名義上是無可非議的。


    若是宇文贄當真自立為帝了,北齊的局勢便會有另一番轉變,鄴城之戰不但在所難免,雖然北魏勝算很大,可會是慘勝,若是屆時讓宇文贄逃脫,他以齊主身份聚集冀州殘部,北聯突厥,南和陳國,那將會是我北魏頭號大敵,北魏即便最終得以將北齊納入版圖也將會付出無比慘痛的代價,而北魏距離富國強兵的夢想也將會變得遙不可及!


    可即便如此,我也有非搏不可的理由……


    想著恭王宇文贄方才在殿上的總總反應,可以看得出來他是個有野心、有臣服的政客,再加上他的故作沉默,令我無法精準地判斷此人是否真有此等自立為帝的雄心與抱負,畢竟他也早已是快年過半百之人了,可老驥伏櫪,誌在千裏,比起這沉浮與宦海半生之人,我便顯得過於稚嫩了些呢。


    一念至此,我心中也有些嘀咕,不禁喃喃自語道:


    “這位恭王宇文贄,我還有些估摸不透啊,看來,隻能寄希望於第二次會麵了!”


    聞得此言,魅不禁反問道:


    “監軍此言,是恭王會再度召見監軍?”


    在魅看來,隻要北齊之人還願意同監軍談判,那事情便還有轉圜得餘地。


    我不禁哈哈一笑,言道:


    “這是自然,我可從不做毫無準備之事,不然怎敢孤身入齊,欲憑口舌之利而謀其國啊?”


    魅雖未發笑,卻也毫不掩飾對眼前之人得欽佩之意,恭敬地抱拳行了一禮,以表敬佩。


    這廂笑意還未盡斂,監牢深處卻傳來一陣更加爽朗沉厚的笑聲來,隻聽得笑聲便覺此人個性中帶著灑脫不羈,聲音渾厚,語氣低沉,是位年輕力壯的男子。


    隻聽得此人大笑言道:


    “高使君好膽魄啊,竟欲憑這口舌之力來謀我齊國,莫非當真以為我北齊無人了?”


    我與魅兩人神色都不覺一凜,似乎都未曾想到原來這刑部監牢之中,竟還關押著其他犯人?!


    魅微微向我施禮以表請罪,心中暗自責備:這會兒確實是自己疏忽了,竟然未曾感應到這附近還有人在。


    我微笑搖頭以表無礙,微微擺手示意魅無需自責。


    我循聲望去,依舊無法找尋到那人身影,便知此人離我隔了好幾座監牢,既然同是這淪落至牢獄之人,相逢又何必曾相識呢?!


    我目光一轉,隨即笑著言道:


    “嗬嗬,兄台何其無禮也,竟做著隔牆之耳,在側之寇,偷聽我主仆二人說話!”


    對方聞言,亦是毫不示弱,笑著予以回擊,言道:


    “高使君此言差矣,正所謂先來後到,在下早了高使君幾日落腳此處,這便是我為主來你為客,客至而不先與主人告禮,卻先來賴我偷聽你們主仆兩人說話,這豈是來客之道?”


    我不禁哈哈大笑,此人個性倒也對我胃口。


    “兄台所言極是,高辰失禮了。”


    隨即,我好好整理了自己的衣裳,朝著那人所在方向,十分認真地向那人揖了一禮,言道:


    “在下北魏特使高辰,與兄台見禮了,不知兄台高姓大名,高辰特來拜會!”


    那人聞言也立刻也起身作揖回禮,隻聽得那邊傳來簇簇鐵鏈聲響,可想而知,此人定然身犯重罪,披枷帶鎖,乃欽命要犯!


    我不覺有些好奇此人身份。


    隻聽那人隨性而言,略顯滄桑,道:


    “不敢當,罪人和謙回禮!”


    北齊尚書令和謙?!


    我不禁幾步靠近牢門,循聲處望去,卻也隻見一片昏暗,一時情急為賭此人一麵,竟也險些忘了自身也正陷於監牢之內。


    未能一睹北齊鐵腕權相和謙風采,頗感遺憾,我抱拳行禮,客氣言道:


    “原是北齊丞相,高辰失禮了!”


    隻聽得和謙發出幾聲嘲諷笑聲,哀歎一聲,道:


    “高使君無需如此,和謙,早已不是什麽北齊丞相了!”


    和謙此人深諳權術之道,更精行政要義,令行禁止,殺伐果敢,是不世出的幹練之臣,若得遇賢君,明君強臣,定然能有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


    奈何,他遇到的,是齊主這樣剛愎自用又貪圖逸樂之君王……


    我忍不住發出一聲感慨,道:


    “齊主有先生這般大才而不得其用,無怪乎北齊會有今日了。”


    和謙淡淡一笑,言道:


    “高使君不認為和謙是個隻懂得權謀之術的佞臣麽?”


    “所謂權謀者,首重並非權術而是謀國,先生從一介布衣寒士,周旋於北齊皇室宗親、門閥貴族爭鬥之中,籌謀應對,殺伐果敢,一步一步位極人臣,所求的又怎會隻是所謂得功成名就?不過都是為君謀,為國謀,為己謀,謀天下之一統,一展鯤鵬之誌向,得萬世之留名罷了!若能如此,得一‘佞臣’之名,又有何妨?


    和謙聞言,哈哈一笑,言道:


    “怎能想到,和謙竟然在這刑部監牢之中,遇見了平生第一知己也,遇知己而不能一麵對桌痛飲,實乃人生一大憾事啊!”


    隨意,和謙有所領悟,語氣一轉,又繼續言道:


    “使君知我,隻因使君與我和謙,乃同道中人也!”


    聞言,我與和謙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果然啊,人生得遇知己,真乃一大樂事也!


    “聽得先生之言,高辰還真想與先生痛飲一杯啊!”


    言及此處,我也不免將此引為憾事。


    “無妨,你我有緣,既然無法對桌而飲,那便手談對弈一局如何?”


    和謙退而求其次,提出了兩人對弈之建。


    我微微一愣,隨即心中大喜,和謙之意,不但是要與我對弈棋局,更是要確認我心中誌向,以及探討彼此之間治國謀略,各證其道。


    古時,有諸子百家,蜂出並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馳說,其情其景,何其壯哉;今日我與和謙兩人,在這沉悶死寂的刑部監牢之內,弈棋論國,各證其道,亦算是彼此之間一段賞心樂事也!


    隻是此時此地,二人不能見麵,更無圍棋在側,想要弈棋,怕得令想他法了。


    “先生之意,是想與高辰弈盲棋?”


    這種情況下,想要弈棋也便隻有此法了。


    “不錯,使君可曾弈過盲棋?”


    我搖了搖頭,可也並不氣妥,信心滿滿,言道:


    “未曾,不過,但可一試!”


    和謙聞言,極為高興,大加讚賞,言道:


    “好,迎難而上,不落人後,使君將來成就,定在和謙之上!”


    我估摸著彼此實力,覺得搶占先機更有利於後勢鋪排,忙拱手言道:


    “借先生吉言了。先生乃政壇前輩,高辰後進晚生,不敢爭其鋒芒,還請先生讓高辰執黑先行,高辰才敢放膽與先生於棋盤之上對弈衝鋒啊!”


    和謙哈哈一笑,搖頭言道:


    “雛鳳清音,使君後來居上,就憑使君膽敢孤身犯險,來我北齊勸和說降,就憑這份膽略與氣魄,和謙不能懈怠,更不敢小覷使君,還是讓和謙,執黑先行吧!”


    魅知道兩位當時大才都在謀劃著在布局之前占有更多有利空間,若是再讓兩人這番‘謙來讓去’,隻怕這局棋一夜都下不完了。


    魅從懷中掏出一枚銅錢,提議道:


    “兩位皆乃當世大才,若是再如此番爭論不下,屬下也便無此榮幸得觀兩位這場曠世棋局了,所以,屬下建議兩位可以猜先,各出單雙,以此銅錢落地聲響為據!”


    “好主意!”


    我忍不住出言讚賞。


    和謙也點了點頭,表示讚同,言道:


    “好,我猜單數!”


    我緊接言道:


    “那我雙數!”


    向魅做請字狀,她微微頷首,隨即將手中銅錢擲出,銅錢觸地後,發出陣陣脆響……


    “哈,雙數,此乃天意也!”


    我不禁拍手稱讚,笑著言道:


    “那高辰便秉承天意,執黑先行了!”


    我度步來到桌案之前跪坐,略微沉靜片刻後,言道:


    “布局伊始,當占地取勢,立定根基,便如同一國之國政,想要富國強兵,必先使民生富足,我下下三三!”


    “說的好,若想民生富足,必先令朝堂上行下效,政通人和,方能收事半功倍之效。奈何朝中權貴傾軋,黨派林立,誅除異己,各自為政;為君者目光短淺,安逸享樂,不思進取,縱容不法;為官者屍位素餐,以權謀私,欺壓百姓,貪墨成風;為將者攀附權貴,不仁不義,殺人害命,擁兵自重;朝堂之上,一片烏煙瘴氣,死氣沉沉,朝野之外盡是瘡痍滿目,貧民餓殍,民生饑困,野盜橫生;如此情狀,想要民生富足談何容易。我下高目,阻你占地取勢也!”


    我沉默片刻,沒想到三言兩語之間,和謙便已將北魏國情說得大體不差了,若齊主當真是一代之雄主,北齊得此強臣,北魏哪裏還能偏安一隅,隻怕北魏早已步了今日北齊之後塵了。


    就這樣一來二往之間,兩人有各落下幾字,各占邊角優勢,姑且不分伯仲。


    我心有所思,故而出言說道:


    “先生所言極是,博弈之道,貴乎嚴謹。於國於家,高辰身處其中,常懷畏懼之心,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一步落錯,便是誤國誤民!”


    和謙嗬嗬一笑,緩緩言道:


    “高使君膽大心細,德才兼具,在朝中所力成的幾件大事,便可知道使君之誌向非一般人可以企及。之所以瞻前顧後,不過是彼眾我寡,先謀其生,隱忍蓄勢,靜待時機,年輕人能沉得住氣是好事,與畏首畏尾不可同日而語。”


    聞得此言,我亦可將和謙引為知音了,心中忽而有感,興許可以將許多困惑已久之事詢問於先生,或許可以得到意想不到的解答呢?!


    我斂心聚神,盡量使自己平心靜氣,言道:


    “不瞞先生,高辰早有革新立法之誌,隻是想要依常法以和王道,循序漸進逐步推進卻倍感艱難受挫,故而也曾一度醉心於權術之道,想要以此謀求脫困之法。幾年前觀得先生在朝堂之上以權術之道謀國,縱橫捭闔,位極人臣,政令通行,雖惹人非議,卻收效甚佳,高辰也曾有過效仿之意,隻是後來,遇到一人提點,使高辰明白權術之道過於凶險霸道,稍有不慎便會粉身碎骨,萬劫不複,故而心生惶恐,猶豫再三……”


    和謙聞言,無不感慨,言道:


    “此人於君而言當為貴人,可拜為良師矣!”


    我聞言亦是幾多感慨,聽出了和謙的畫外之音,不禁問道:


    “聽先生之言,似也不讚同高辰行權術之道了!”


    和謙點頭稱是,言道:


    “觀你心性,仁義淳厚,權術之道乃是借勢之道,過於陰狠霸道,非心性剛烈、殘酷之人不可擅用。更何況各國情勢不同,所取利勢不同,可用之道亦有不同。當年我取權術之道,亦是為形勢所迫,借君王之勢為我所用,以利我行,自然無往不利。可此道亦有致命弱點:君臣若利益相趨,則無往不勝,無人敢於匹敵;若是利益背道,行此道之人則離敗亡之日不遠矣。你乃聰慧之人,因當明白此中厲害關竅,我亦無需贅言了!”


    和謙是想說,他今日之情狀便是行此權術之道的後果,要讓我引以為戒。


    雖然我從未以為自己的個性仁義淳厚,權利角逐,就是要擯棄所有仁慈心善,不想死於人手便要先染上別人鮮血,我的手早就已經不幹淨了,可若是為了得到權利像和謙一般而殺更多阻礙在自己跟前之人,我真的可以做到麽?


    一念至此,心裏突然有個聲音無比堅定地告訴我:不可以!


    是啊,不可以,因為琬兒對我說過,不可以!


    以即便權術之道可以讓我更快一步達成自己心中所願,我也不願意去用,因為琬兒對我來說,就是這樣的存在,我隻知道我不能有負於她的期待,不能讓她失望……


    我目光也不覺深遠,感覺心中困惑之事已解除大半,又開始不斷思索著新得問題。


    “如此觀之,一國若行權術之道隻得近處之利,且弊大於利,那當行何道才可收長遠之利呢?”


    長歎一聲,我不禁發出這番感慨。


    和謙聞言,沉默良久,最後也隻輕聲喃喃道了句。


    “我的道以止於此處,你的道,才剛剛開始,高辰,莫要教我失望啊!”


    ……


    “先生,您方才說甚?”


    他說得太過輕聲,我一時間竟未聽得真切,忍不住出言相詢。


    和謙大笑一聲,言道:


    “我笑使君與我弈棋竟如此三心二意,你就快要輸了!”


    和謙隨即又下一手,此手既可聲援中腹四子,又可擴張上邊白勢,同時消去了右邊黑厚味,原本不相伯仲之局麵頓時為之改觀,白棋盡占得領先優勢。


    聞言,我不覺一愣,連忙收斂心神,一心弈棋,這才發現白棋得此優勢後無論我再如何拆解,和謙都弈得堅實無比,滴水不漏,我不禁暗自驚歎,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不可坐進觀天也。


    下到此處,我已了然,這局棋我輸了,和謙果真名不虛傳,現在的我真不是他的對手。


    “先生棋藝超群,高辰拜服!”


    “你小子輸了也未氣憤跳腳,棋品即人品啊,再經過幾年曆練,你的成就,定會在我之上!”


    和謙毫不吝嗇地給了這個年輕人一個中肯的評價。


    我憐惜和謙如此大才,有意勸其歸魏,若可得他相助,相信北魏離富國強兵之日不會太遠。


    “先生,既然北齊無法施展先生大才,那何不……”


    還未等我說完,和謙便一語打斷,隻聽他斬釘截鐵地說道:


    “和謙生為齊臣,死,亦為齊鬼,使君,勿複多言了!”


    聞言,我不覺一愣,何以齊主如此殘暴不仁,亦有臣子願意為其舍身殉國?


    我想到了今日殿中那群庸腐懦弱的北齊群臣,這其中有哪一個是真心擁護齊主的忠貞之臣,反而是這位被指責為北齊奸佞的權相和謙,竟然會對一個殘暴不仁的君王獻出忠心,更願意一死殉道!


    “為這般齊主而死,值麽?”


    不知為何,我話語哽咽,說話都有些激動打顫了。


    “陛下縱有千般不是,卻待我恩重如山,和謙輔佐不利,已失人臣之責,此生亦已背負‘奸佞’之千載罵名,實在不想再背負叛君負國之罪了!”


    即便齊主再如何昏聵殘暴,也是自己認定的君主麽?!


    聽聞此處,我不覺悲從中來。


    ……


    和謙攙扶牢門而立,這身枷鎖亦有百斤之重,早已壓得他整個身子都彎了下來,蒼白的臉上,盡是不屈的神色。他朝高辰所在的方向望了幾眼,奈何兩地相隔太遠,終究是緣慳一麵。


    和謙拍了拍牢門,突然問道:


    “你是北魏使臣,也是駙馬督尉?”


    我沉吟片刻,不覺兩眼酸澀,深吸口氣平穩情緒,我點了點頭,大聲回應道:


    “是,我是北魏使臣,也是駙馬督尉,我已成婚,娶的,是北魏尊貴的長公主殿下!”


    和謙聞言,臉上盡是溫和笑意,暖心悅人。


    他本就是位俊逸不凡的郎君,隻是平日裏不苟言笑,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模樣,令人不敢心生親近;即便是後來他位極人臣,亦然是鐵腕手段,不徇私情,多數齊臣皆言其刻薄寡恩,冷血無情,對其十分憎恨,以致世人對和謙其人評斷亦是有失偏頗。


    “好,你有福氣,北魏尊貴的長公主殿下,定是位絕代佳人了!”


    和謙的語氣之中,盡是歡喜與寬慰。


    我努力壓製住自己變得激動的情緒,感慨的說道:


    “是,她確實是位絕代佳人。她於我而言,是君臣亦是師友,是紅顏更是知己啊!”


    和謙滿意的笑了,隨即開口說了句,道:


    “我有一女兒,名叫白雪。”


    ……


    這一夜,比相像之中的還要漫長,可當意識到分別時刻將要來臨之時,卻又覺得時光流逝得太快,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這一夜,也比相像之中的,也要安靜幾許,安國公的刺殺之舉,並未如期而至,興許是他改變了注意,亦或,他連出手的機會,都被人剝奪了。


    珍惜所有,莫負韶光!


    當東方剛升起一絲亮光,新的一日也已經開啟,恭王宇文贄的傳召,也隨之而來。


    收起了這一臉的疲憊神色,一夜長談,從天下到家國,兩人仿佛有說不完的話,大有相見恨晚之意。


    可曲終,人盡散。


    典獄長帶著手下們恭敬將我迎出了大牢,我本想移步與和謙見麵,可這些人突然擋在了我的跟前,不讓我再向前一步。


    即便他們沒說什麽,我也知道,這是恭王宇文贄的意思,想必昨晚我與和謙所言種種,他都已經知曉了吧。


    看起來,昨晚安國公還是出手了,而恭王宇文贄卻阻止了他的行刺之舉,因為如今局勢,已經生變……


    我知此番離去之後,我可能再也無緣見他一麵,君子之交淡如水,無需那些個矯揉造作,我鄭重向和謙那邊恭恭敬敬作揖行一大禮,高聲說道:


    “高辰去了,和兄,請多多珍重,告辭!”


    ……


    和謙那邊沒有回應,隻有鐵鏈敲到著牢門仿佛奏出了一段極為特別的旋律,似在向我送別。


    我不覺微微一笑,隨即轉身,頭也回地走出了刑部天字號監牢!


    我想,北齊刑部天字號監牢,隻見活人進,不見活人出的詛咒,在我這,算是被破了吧!


    出使北齊的第二日,北齊以國賓之禮,正式接見北魏使者於昭陽殿!


    ……


    戰場上的局勢,當真是瞬息萬變,誰也未曾料到,冀州竟會比鄴城先降於北魏,就在北魏使臣出使鄴城的第一日,冀州刺史韶先突然急症,不治而亡,韶先第三子韶裴,承襲爵位,暫代冀州刺史。


    翌日,韶裴降表投降燕雲龍騎衛,北燕兵不血刃而得冀州。


    而第三日,鄴城聚城歸降北魏,恭王宇文贄獻上北齊天子退位詔書以及降表,至此,北齊滅亡!


    三日後,南陳皇帝下詔以南蠻叛亂之名,將彥明策召回陳國,以副帥況長為帥繼續攻伐彭城,北魏收複鄴城後發兵支援彭城,彭城守將歐陽祁接受北魏招降,未出一月,北魏大軍與北齊軍民合力,一舉收複江淮之地,南陳大軍節節敗退,堅守曆陽不出!


    南陳國君大怒,欲再聚二十萬大軍渡江北上,發兵伐魏,此乃後話,暫且不表……


    ……


    鄴城投降,看似在人意料之外,卻仿佛又在情理之中。


    當鄴城城門外的吊橋放了下來,城門大開,監軍高辰的身後,是北齊皇室宗親以及文武大臣,北魏大元帥親自下馬從恭王宇文贄手中接過北齊天子退位詔書以及降表,北齊再這一刻開始宣告滅亡,北齊的大部分疆域都成為了北魏的領土!


    大元帥給了北齊皇室很高的禮遇,也給了監軍高辰非常高的讚賞,一紙議和盡保兩國四十多萬軍民,大顯仁者之風,並親自上表朝廷為高辰請功,至此,軍中上下無人再敢小覷這位北魏的駙馬督尉,東征大軍監軍!


    北魏東征北齊之戰大勝,北魏舉國歡騰,太皇太後親下懿旨令大元帥領半數兵馬班師回朝,並護送北齊皇室宗親及部分文武大臣回北魏都城,高韋領六萬兵馬攜北齊降卒主持收複江淮之地,八千燕雲龍騎衛士暫駐鄴城,其他州鎮總管都被陸續召回後,太皇太後又親自對有功之臣,無論尊卑,均已軍功予以升遷褒獎賜爵,軍中一片高聲讚揚之聲!


    而監軍高辰暫代鄴城牧,滯留鄴城處理好戰後相關事宜,安頓好北齊流民後再回北魏都城!


    從此以後,高辰仁義之名傳揚天下,他的仕途之路,也因此而到了一個新的頂點。而關於此次鄴城勸降,與高辰一道為人所謹記的,還有一位畫師,這還是一位天賦異稟,才華橫溢的女子畫師,她就是北魏第一位首席女子禦用畫師衛明伊!


    因為後世都認為,東征大軍監軍高辰之所以可以勸降北齊皇室宗親,其中一部分功勞屬於這位天才女子畫師,其源於衛明伊所做的一副畫,這是一副任何人都不忍心帶著褻瀆之心去觀賞的絕世畫卷!


    這幅名畫後來被北魏皇室所珍藏,作為曆代君王勤政愛民之勸誡警示,一代一代地傳承下來直到幾百年以後大魏滅亡而遺失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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