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清的美是雍容華美,嫵媚的眉眼下暗藏著淩厲的強勢,蕭徽則是截然相反的一個人,生得柔弱笑起來羞怯地露出一點糯米白牙,讓人隻覺可愛與憐惜,例如現在的她。即便話語裏隱含風雷之勢,但在旁人的角度看來仍是一個乖巧守禮的好學生。


    玉清子沒有看她,他的眼神停留在案上的青鸞上:“殿下命數未絕,劫後重生乃是必然。雖然您換了身軀,但神魂依舊,有心人自能認出。”


    “國師是說自己是有心人嗎?”蕭徽輕言軟語,玉清子剛擰蹙起銀鉤眉,她又噯了聲道,“是我冒犯了,國師乃天人自不會留心我等凡夫俗子,不是國師必有他人,煩請國師如實相告傾力相救於我的是何人,也好讓我誠心拜謝他。”


    玉清子不言不語,沉默得令蕭徽心急不耐,她問道:“可是上皇?”父皇已經駕崩了,她沒有丈夫沒有兒女,除了她的母親,她猜不到天底下還有誰會去挽留她的性命。


    他終於開了尊口:“殿下不要隨意猜測了,我並非挽救殿下性命之人,其中內情僅是一知半解。”


    蕭徽緊緊盯著那張平靜入定的臉龐,不放過一絲神情變化,然而結果卻是失望至極。玉清子太淡定了,沒有起伏的眼神尋覓不出閃躲的痕跡,真相即在眼前卻被此人牢牢捂在懷中,簡直可惡至極!沒有溫度地看了他一眼,她默不作聲地抱起書袋起身離去,玉清子在後道:“等等。”


    她腳步頓了一頓,頭也未回:“國師無可奉告,我與你便無話可說。”


    “殿下不必惱怒衝動,既然我來麵見殿下必是有話告知你。”玉清子眉目清朗,語態平靜,“殿下能重返人世實屬不幸之幸,何必追根究底,庸人自擾。”


    清爽的涼風從竹林深處吹來,撫去蕭徽眉間煩躁,發熱的腦袋冷靜下去不少,她亦覺得自己太過衝了一些,抱著書袋吹了會風又重新坐了回去:“是我失禮,請國師不要介懷。”她抬了抬右臂示意,“國師稱有話要與我道來,請講。”


    應是不常與人打交道,玉清子默然坐了許久才緩緩啟口:“我有一事想問殿下,殿下返生後可有何打算?”


    他問得直白毫無婉轉之地,蕭徽笑笑:“我是有打算但未必要告訴你和你身後之人,”玉清子果真皺起眉來,她堵著的心裏舒坦了些,才又道,“但我的命都是他/她所救,告知也無妨。我雖修了多年的道,到底沒修出一副菩薩心腸,素來錙銖必較得很。”


    她的意思已然很明確,誰賜了她那千刀萬剮必是要找出那人分毫不差地原樣奉還,可能還看心情補上兩刀泄恨。


    玉清子未歎息也未有異色,垂眸思索了片刻後道:“我能幫你。”


    他語出太突然,蕭徽翻轉著心思:“理由?”


    玉清子緩緩起身繞室走了半圈,麵朝西方:“五年前殿下隨上皇視察安西都護府,曾在敦煌附近救了一個女孩兒,殿下可還記得?”


    五年前……即是天慶十五年,而她剛好十五歲,蕭徽追憶過往,沒記錯的話那一年她是去過西北,至於救了一個女孩兒……她的印象卻不清晰了,那時候的她初次接觸西域,滿心裏都是對高鼻深目的異族男女和迥異的風土人情的好奇,眼前來去的人基本上都已淡忘。


    “殿下不記得很正常,畢竟那於殿下來說僅是舉手之勞而已,”玉清子對她的反應並不意外,耐心與她描述道,“那女孩兒當時大約僅有七八歲,母親是鄯善國人,故而她的膚色五官與我業人頗為迥異。”


    蕭徽腦海中漸漸浮現出了一張雪白細幼的麵龐來,新月似的雙眼,微卷的長發編著彩珠結成數條發辮,她道:“好似是有這麽一回事,落難在牙販手中我見她形容尚小糟蹋了為免可惜就用十個金珠換了回來。”


    “之後呢?”玉清子問。


    蕭徽看著他,雖然掩飾得很好但到底泄露了一絲焦慮,她捉著袖子在手指上打轉,一圈又一圈,慢慢問道:“國師如此看重那個女孩兒,容我冒犯地猜測下,那女孩兒是國師流落在外的掌上明珠嗎?”


    玉清子終於容色稍變:“殿下慎言!”修行之人最緊要的便是自身德行,他開始體會到有人對他說過的那句話“與她打交道,你須十分小心,即便你存是


    十分心思,她也一定會留有十二分算計等著你。”於他而言,無疑是難上加難,他心裏歎了口氣,道:“殿下不必用話激我,那少女乃我故交後代,家中遇難方才輾轉在外。有幸蒙殿下施以援手,是以我應當替她謝殿下才是。”


    他說著真就深深朝著蕭徽一拜到底,行的是隆重的正禮,蕭徽坐於案前不動不移地受完了他此禮:“國師的意思我已明白,是想從我這打探到那少女行蹤,收到身邊好生教養,這回我猜得沒錯吧。”


    玉清子點頭:“她祖上與我乃患難之交,家中親人應該盡數罹難,我理當如此。”


    蕭徽心裏頭納罕,這玉清子看上去也不過二十來歲,五年前也就十幾歲,比那女童也不過大上幾歲而已,竟和人祖上有過交情?她暗自驚悚,這個老妖怪究竟活了多少年了。


    權衡利弊過後她道:“國師是重情重義人,我沒有道理不幫你。但是當時我買下那女童後便將她送到鄯善國一戶富人家,那富人家長子與我是好友自會善於她。如今過了多年,她已出落成人,西域那邊婚配遠早於我大業,說不定此時已許配了人家。”她抬眼望向玉清子,“我已如實相告,國師還願意尋她行蹤嗎?”


    玉清子沉默,道:“如是嫁人安穩度日自是最好,但我想親眼看看才得心安,”他眸光清冽而堅定,“殿下放心,無論結果如何我都會助你一臂之力。”


    他是不懂蕭徽斡旋於人際間的世故人情,卻生就一雙最淨透清晰的眼睛,一眼看穿了她暗藏話中的試探,蕭徽沒有任何赧顏窘迫,她微微一笑:“有國師相助,以後行事便是事倍功倍了。”


    玉清子是上皇的寵臣,即便是永清時他的一句話也比她這個女兒要有分量的多。在蕭徽看來,這是她做女兒的失敗,也是她母親做皇帝的失敗。無論如何,有個能談論過往的人總是不賴的。秘密這種東西,憋在心裏憋久了就會生根腐爛,她十分害怕有一天會徹底地忘記曾經的自己,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蕭徽”。


    這無疑是可怕,又可悲的。


    “國師要我幫你尋人,我也有一人想請國師幫忙打聽他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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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國寡民,總是難逃衰敗吞並的結局。”


    半月湖外不遠處,滾滾黑煙伴隨著彌散於風中的哭泣與慘叫聲直衝雲霄,驚醒了卷翅安睡的雉鳥,長長的翎羽搖曳四晃,未發現風險後向下蹦躂了兩下,藏在灌木間繼續打盹。從上到下一番舉動它絲毫未發現樹木站立的兩人,一人說完那句話後氣氛陷入了沉默中。


    肆虐的殺伐與馬蹄聲逐漸飄遠,黑煙仍舊往高空逐升,愈飄愈淡,灰色的紙灰乘著氣流飄飄搖搖地落向半月湖,剛落至半空一支手輕敏地截住一角,戴著蒼青石戒的食指輕輕一撚,指尖殘留一點金色:“月氏國人?”


    蕭幽詫異地看了看李纓,雖然不解他是從何得知遇難者是從月氏而來,但依然盡責地與他道:“月氏雖然在天山另一端,但是素來仰慕我大業人文風情,年年遣使者攜玉石金器貢奉我國。這一隊人未向都護府遞牒叩關,想來應該是普通的商隊,”他聲音幹澀,“不幸途中遇到了馬匪。”


    對他們的來曆李纓不置可否,他聆聽著風聲裏尚未徹底遠離的蹄踏聲:“此地常有匪徒出沒?”


    蕭幽察覺他聲寒意冷,忙道:“稟殿下,沙匪之患擾亂周邊諸國已久,各國也年年派兵圍剿,我大業也曾出過兵力參與其中。但那群人常年遊蕩在沙漠深處,居無定所,對地形極為熟悉。幾番圍剿,雖然折損了對方羽翼但未能徹底清繳他們的勢力,漏網之魚逃脫後越發張狂肆意,報複手段也極盡殘忍,剝皮充草尚是好的,更有當著受難者家屬的麵分屍烹食。有的國家因此生畏退縮,為免其報複便以金銀打發了事。”


    李纓冷冷一哼:“人性如此,不足為奇。”


    “是啊,隻是苦了散落在外的平民百姓。”蕭幽深深歎息,隨即蹙眉道,“但此處是龜茲境內,龜茲國力不俗那群悍匪向來敬而遠之,今次怎會出現在這裏搶掠?”


    李纓戴上帷帽,墨色紗簾遮去他冷峻的眉眼:“去看看即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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