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是前朝慕氏宗府的後代,擱在本朝以慕氏的權望封個縣主不在話下,可惜三代榮華湮滅於一場浩浩蕩蕩的文字獄中。她是個遺孤,被上皇撿到因為憐憫養在身邊,最終成了不可或缺得力心腹。在所有人包括永清的認知裏,慕容是上皇死心塌地的擁躉,見得光的、見不得光的她都經手過。若幹年前翰林郎易氏被流匪滿門屠盡,百年老宅付之一炬,長安城中人人唏噓不已。知真相者寥寥,永清便是其一,那夜她冷眼目睹慕容的曼妙身姿閃現於火光之中,手中長劍淅瀝瀝地滴落著猶溫的鮮血……


    她是個沒有感情的女人,雖說在宮闈之內談感情太奢侈,可慕容確實就是那麽一個以上皇唯命是從的人。所以蕭徽很驚訝她竟然會關心李纓,是上皇的意思,還是她本人?如是後者,蕭徽揣袖獨對幽寂的千樹萬花,一個女人對男人抱有善意,緣由不難猜想。她無意識地折下一截已謝的梅枝,輕輕敲打在掌心,皇帝眼看凶多吉少,慕容動了這心思也在情理中,依傍著上皇不動聲色地攀附下一任帝王,真是好算計。


    “慕容大人今日與殿下說了什麽?”金尚宮拎著件提花青蘭鬥篷與她披上,“殿下對著天坐了這麽久,也不怕著涼。”


    蕭徽將鬥篷拉緊了些,仍是盤腿坐著傻傻笑了起來:“喝兩盞有些上頭,我坐著散散酒氣而已,嬤嬤不要擔心。”


    金尚宮欲言又止,看上下左右無人,挨近了些與蕭徽道:“慕容是個厲害角色,微臣鬥膽妄言,殿下單純絕非她的對手。這樣的人,能遠離便遠離吧,若她對殿下說了什麽聽過就罷,切莫入了心裏徒生煩惱。”


    蕭徽托腮趴在漢白玉欄上看著月行雲移,喃喃道:“她是上皇的身邊人,總不會害了我吧。”


    “人心各異,”金尚宮見她猶有疑慮,歎息一聲,與她耳語道,“慕容此番出現在明聖行宮中並非僅代上皇探視陛下,宮裏早有傳言此前陛下多次暗中召見這位大人,依臣拙見,等陛下痊愈後怕是不久宮中又要添一位新娘子了。”


    一道落雷炸得蕭徽驚怔不語,所有的猜測須臾間灰飛煙滅,慕容的心思竟非是李纓而動在了皇帝身上?!不,也不對,也可能是她見皇帝病重而改投太子。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慕容與皇帝有來往,十之八/九是來自上皇的授意。她的那位母皇,即便棲身在幽深的紫微宮中仍未放棄對江山的控製與把握,隻不過由明至暗。


    她枕著自己的雙臂,青絲垂落在鼓起的粉腮上:“那皇後娘娘不是很可憐嗎?”


    “嫁入帝王家遲早會有這麽一日,況且陛下也並非娘娘一位皇後,即便與皇後情深似海也少不了三宮六院七十二妃。”金尚宮撼了撼她的肩,“所以微臣才勸您多親近太子,再多妃嬪您都是正宮日後得了麟兒就是錦上添花,天底下沒有比您更圓滿的女人了。”


    她才十三歲,在她們口中已經是能生兒育女的女人了。蕭徽覺著好笑,做永清時她十三歲在做什麽呢,駕著駱駝見識沙漠的綠洲,又或是騎著馬疾奔在塞外的草原。在沒見到蕭裕前她不知兒女情長為何物,等初初嚐到其中青澀的滋味,那段朦朧的感情也隨著他的戰死無疾而終。


    想到蕭裕她的心情無端低落了下來,悻悻地在金尚宮扶持下爬立起來:“嬤嬤我困了,想睡了。”


    “床榻已經給殿下收拾好了,”金尚宮攏攏她的肩,寬慰她道,“殿下也別因此而喪氣,即便有其他娘子陛下待皇後多年如一,是曆代帝王中罕見的癡情人,已是難得。太子是陛下的嫡子,子繼父性,不會慢待於您。”


    蕭徽哪裏想到李纓,嘴上敷衍:“陛下與娘娘情投意合,可太子他根本不喜歡我……”


    若是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別說不喜,恐怕拔出劍再將她千刀萬剮一遍的心都有了。蕭徽想了想不寒而栗,連忙將這個可怕的念頭從腦子裏趕了出去。重生以來這般久她自認將蕭徽扮演得□□無縫,連最易露出馬腳的字跡在她一連數夜的臨摹下也是分毫不差。別說從沒見過麵的李纓,就連親生父母蕭時弼與湘夫人都沒發現一絲差池。


    “淨說傻話,”金尚宮拍了拍她的背,“太子殿下若不喜歡你,為何偏要繞那麽遠的路來接你一同來驪山。有的時候看人不要光憑眼睛要用心,太子對你如何你能騙你自己,騙不了心底那杆秤。是冷是熱,是親是遠,都是有分量的。”


    蕭徽愣了愣,金尚宮說得很認真,如是蕭徽本人大約是終有一日能感化李纓,或者感化她自己踏實地做一名合格的太子妃。


    可她是永清,蕭徽睜著大大的眼睛側躺在榻上,泠泠水聲激越而空蕩地回想在山林裏,一重繞過一重,衝得她輾轉難眠。數著更漏聲到了半夜,實在睡不著的她翻然起身,綠水熟睡的呼吸聲輕輕起伏,她悄然穿上絲履,提起風燈,踩著無聲的步伐繞過榻間。往年盛夏總來明聖行宮避暑,對此處地形的熟悉她若稱第一就沒人敢稱第二。上元閣離當年她下榻的鸞翔台不遠,她離世後周圍的戍衛都少了許多。


    輕而易舉地繞過列隊的禁軍,蕭徽踮著腳尖輕巧地穿梭在林蔭與亭台裏,月影輝輝她著了魔一樣樂此不疲地周旋在一條又一條密道裏,很有少年時躲避教養嬤嬤和少傅們的快樂。


    沿著棧道往裏走,那兒是處鮮為人知的山坳,一泓清泉和一株枇杷樹。枇杷是她親手種下的,枇杷不是名種,也不知道有沒有被人發現砍了去。她如一抹幽魂,穿著寬鬆飄蕩的長衣提著搖搖晃晃的一盞燈火遊走在寂寂的夜色中。


    突然她駐足了,不願再前行,山坳裏有許多回憶。既然她已經是蕭徽,何必去打擾存放在那裏屬於永清的記憶。她黯然地看著投映在地上的影子,最終搖搖頭決然地轉身,刹那間她的瞳孔霍然放大,倉促著回頭。


    枝葉斜交的冠蓋下立著個白慘慘的影子,手壓著一枝茂密的葉叢遮住大半的麵容,可那身形落於蕭徽眼中卻是分外熟悉!她微微張著口,足下如同死死盯在了地上難以向前一步,對視了半晌她啞著聲音道:“是你嗎?”


    那人良久地無聲,她滾動了一下喉嚨,一咬牙逼著自己朝前一步步走去,聲音越來越淩厲:“你究竟是誰,裝神弄鬼!再不出聲我便喊禁軍來了!”


    靜立的身影突然就動了,不是迎向她而是飛速地後退,快得不可思議。蕭徽腦中嗡然一響,未做猶豫一手提著風燈一手粗暴地攥起裙角拔足追去。她的心跳隨著腳步不斷地加快,幾乎是她震耳欲聾,一個名字升起又她立馬否認,反複地來回,以致於渾渾噩噩全然不知自己到底在想什麽。


    她快,那“人”更快,沒有習武根底的身體完全追不上他的步伐,眼睜睜地看著身影沒入山坳中,她想也沒想踩著細流中的鵝卵石涉水入內。不想走得太急,足上絲履又沾不得水,啪嗒,風燈隨著重重落入水中的她摔個粉碎,所有光輝湮滅在黑夜之中。


    兵荒馬亂間那“人”見她摔倒吃了一驚,躑躅一下旋身似是想攙扶起她,可剛邁出一步蕭徽還來不及瞧清“它”的麵容,視線倏然一花那“人”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太子妃夜半不在寢閣裏安睡,神遊到此處作何?”


    蕭徽伸出的手呆呆僵直在半空,她艱難地抬頭,出了半會功夫的神才弱弱地叫了聲:“殿下……”


    李纓長身玉立於樹下,冷眼瞧著大半個身子浸泡在冷水中的她,並不上前扶持她:“看來本宮的話太子妃一個字也沒聽入耳中,深更半夜遊走在行宮中不怕被禁軍當成刺客就地斬殺嗎?”


    溪流冰冷,流過她的肌膚,蕭徽瑟縮了一下,想爬起身奈何腳踝一擰,吃痛地重新摔了回去:“殿下……”這次的聲音裏帶了哭腔,“臣妾睡不著,想隨意走走才誤入此地……殿下~臣妾知錯了。”


    認錯的速度快,犯錯的速度更快,李纓沒有指望她會痛定思過,冰冷地看了她一眼,靴底徑直踩入水中走來。


    蕭徽心裏頭直歎時運不濟被他抓了個正著,見他走來手剛抬起卻是落空,腰間一緊人已驀地淩空而起,暈頭暈腦間冷冷的水香溢滿鼻息。他抱人的姿勢不很熟練,晃晃悠悠嚇得她一手抓緊了他的衣襟,李纓動動脖子,低頭似笑非笑:“太子妃就是如此恩將仇報,想勒死你的郎君嗎?”


    她一僵,訕訕鬆開手,不服氣地嘀咕:“我再經不得摔了。”


    不顧一身濕冷救了她還嫌棄上了,果然是隻養不熟的小白眼狼,李纓一扯嘴角:“以後多抱幾次就熟練了,太子妃就無此憂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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