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來了,一聲通報也沒有,嚇得驚嵐一哆嗦險些撒了一地果子,蕭徽怔怔見李纓閑情逸態地在她身側坐下,鬥寬的袖擺雲一樣拂過她的臉:“張萱來瞧過了?”


    驚嵐識趣地退避下去,蕭徽翹著雙腳晃了晃,眼光一蕩一蕩地飄在他側顏上。


    “為什麽偷看我?”他放出一記冷箭。


    她一驚,掩耳盜鈴地拉起袖子蒙住臉,細聲嘟囔:“我哪有。”


    他淡淡一聲哼,看了一眼充作鴕鳥避事的蕭徽,咳了聲道:“勞煩太子妃且鬆鬆手。”


    她睜著濕濡的大眼睛眨了眨,突然意識到自己攥在手心的是誰衣裳後登時窘迫得不行,扔燙手山芋一樣地丟開它。她嫌棄得太明顯,李纓眼神霎時尖銳了起來,她瑟縮下又怯怯地勾住一角靦腆道:“殿下不要怪罪我,我不得慌,一慌就容易不經腦子。”


    憑這份麵不改色將謊話說得比流水還順暢的演技,她沒有腦子那天下間就沒有幾個有腦子的了,他冷冷看她,抬手在光滑的額頭重重崩了下:“太子妃確實沒什麽記性,連自己郎君的生辰都未放在心上。”


    她氣結,宮裏宮外那般多人,叔侄姑胥能叫上名號的不下百餘人她哪能一一記得過來。往年每當臨近這些日子,公主府總執事李常青會適時提醒她,倘若不常走動的禮物也會一並相應備下遣個人送去。而李纓,雖說她記不大清究竟他是何年何月生,但年年都是由她按著他喜好精心挑選的物件,哪一件不是四海八方裏的無價之寶。可氣的是這小子次次給她擺譜,東西收下了翌日早朝見了別說個謝字,連個笑都討不到!


    冷冰冰的,和上輩子她欠了他似的!


    蕭徽氣啊,更著惱的是一絲一毫都不能表現出來,委屈地小聲為自己開脫:“我甫才入宮,與殿下見麵屈指可數,記不住也不是什麽大罪過。”


    他沉思片刻,點了點頭:“你說得有道理,以後相處久了自然會熟記於心。”他大度地擺手,“今次我便不與你計較了,張萱把了脈可說什麽了?”


    她暗暗翻了個白眼,乖巧地如實道:“讓殿下費神惦記了,張太醫說燒已退便不礙事了,隻不過日後得好生調養,免得再受寒。”


    “再受寒會如何?”他忽然問。


    她眨巴下眼,抿著嘴角:“說是可能會留下遺症,但郎中麽總是喜歡危言聳聽不可當真。”


    李纓不言隻冷冷乜她,蕭徽聲音越來越低,她索性徹底耍起賴來:“我就是不愛吃藥嘛,又苦又澀。”她哀聲連天,像受了莫大委屈:“殿下不知道,早前在幽州我大病一場吃了很多苦也被灌了許多藥,如今聞到那味就作嘔。”


    她哭訴得像模像樣,本來繃著臉的李纓居然禁不住笑了起來,她被笑得發呆,嘟起的腮被捏了捏:“我知道,但該吃的藥還是得吃,大不了讓尚宮們給你多備些甜食。”他語氣很平淡,但挽在嘴角的笑容卻分外真實而有溫度,“隻要不出格,太子妃想做什麽便做什麽。”


    直直看著他的眼睛,如星如石的瞳孔裏映著她陌生又熟悉的臉孔,蕭徽莫名忐忑起來。這句話聽入耳中如此別有深意,僅僅是一句玩笑,還是說他知道了什麽。她勉強鎮定下來,從一開始李纓便懷疑她的動機與目的,這一次應該也隻是同樣的提醒與警告而已。


    吸吸鼻翼,她點頭輕輕嗯了聲。他五味陳雜,隻要她安分守己地坐在太子妃的位子上,許多事他都可以選擇包容與寬宏。蕭家的女兒也好,上皇的侄孫也罷,隻要她不主動涉入,他足以為她遮去東宮外的是非風雨。她可以從容不迫地在東都慢慢生活成長,而他也有足夠的耐心等她徐徐綻放。


    肩側悄悄依偎上個暖烘烘的腦袋,小心翼翼不敢靠得太近,他的身體不出意外地僵了僵,並不太適應這種親昵。而她顯然也是,俄而見他沒有推開的意思方低聲喏喏:“沒記住殿下生辰是臣妾失職,若是殿下允許在回東都前容臣妾陪殿下一同過生辰好嗎?”


    她問得殷殷切切,即便不去看也能想象到此刻的神情,他一眼看穿卻無法揭穿,大約真是魔障了吧,從主動求親的那日起。李纓心裏一聲苦笑,每次麵對她總有種秀才遇到兵的深深無力,他拿捏許多人的生死存亡唯獨不知將她該往何處安放。


    “你的生辰與我是同一日,四月二十六,”李纓頗為興味地笑了笑,“我很期待那一日太子妃會送出件什麽樣的壽禮。


    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的男人!


    蕭徽遊魂般在露台來回走動,兩人一天生日為何獨獨要她送禮?!今非昔比,她已不再是坐擁千戶百畝的永清公主,同內廷的娘子們一樣領著每月那一點可憐的薪俸。她深深察覺到自己的失策,既已嫁給李纓,那麽就是東宮的主母,她竟連東宮最起碼的內務都未執掌在手。日後等鄯善公主嫁入東宮,以公主之尊位分必定不低,萬一再是個傾城絕色的美人得了李纓的寵,她一個“政敵”之後該如何立足。


    沒有足夠的權勢在手,沒有衿貴的身份依靠,即便是東宮妃也會淪落到伶仃地步。蕭徽不住地走了約一刻,發熱的神經終於被涼風吹得冷靜下來,她出聲喚道:“準備筆墨,”停頓須臾,她改口道,“還是針線吧。”


    再精心的掩飾,筆跡始終容易暴露出蛛絲馬跡。做公主時她可謂十指不沾陽春水,穿過的針引過的線屈指可數,料想再精明銳利的眼力也挑不出差錯。


    蕭徽精打細算,李纓的壽辰是個合適的契機,真被扔在東都兩年等她姍姍回去長安,恐怕鄯善公主的孩兒都能喚她娘了。留在長安是第一步,逐步接觸與掌握東宮全局才是重中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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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隴西請來的神醫不負虛名,入宮數日今上纏綿多日的病情竟是漸有起色,愁雲籠罩多日的行宮自然撥開雲霧見青天。既然皇帝龍體好轉,太子監國一事自然暫行擱淺,忙著穿針走線的蕭徽且寬鬆了少許心思。


    近日來所發生的種種事情,總令她生出種莫名不安,西域通商受阻、鄯善聯姻、太子監國,這一切看上去毫無聯係,但實則都與一人有關,那就是李纓。今日不同往昔,若為永清時她巴不得李纓命途多舛、多災多難。現在雖然她不願承認,但兩人前路係於一處,她腳跟未穩當然不希望李纓的太子之位有所差池。


    皇帝漸複康健,韋皇後自然欣喜萬分,源源不斷的封賞賜予那位神醫自不必細說,一日晌午傳了懿旨,宮中命婦次日齊往驪山中的三清觀為今上進香祈福。道是懿旨,於常年不得出宮的娘子們實為恩澤。


    消息傳來時蕭徽手中飛舞的針線頓了頓:“三清觀?”


    金尚宮喜盈盈道:“殿下可能不知,那處道場乃國師入司天監前的清修之地,是處百年宮觀,香火靈驗非常。”她遺憾不已,“國師自入司天監後就未再歸來,此番也不得見他老人家的道骨仙風。”


    “哦……”蕭徽心不在焉地戳著針,忽然哎呀一聲叫,金尚宮頓時失色,“殿下可是又傷了手指?!”


    她赧顏地藏起手,不在意地推脫:“無妨,僅是個針眼而已。”


    金尚宮嗔責:“您是金尊玉貴之體,容不得分毫閃失。”


    “哪來那麽嬌貴,”蕭徽摁住冒出的血珠,頹喪地歎了口氣,“我常自負聰明,尋常技藝隻要用心難不住自己。可是這女紅……”她苦惱不已地看著灑了斑駁血漬的繡紋,“我當真是個傻子吧,是吧嬤嬤。”


    金尚宮忍俊不禁,小心地拾起她的指頭,撇去血痂沾了一點白藥抹上:“這女紅是個功夫活,光用心是不足夠的,得費時間去練。短短時間內殿下能有此成果已屬不易,太子殿下知道您一片用心自然會頗受撼動。今日不早了,明日清晨殿下還要陪伴娘娘去宮觀上香,還是盡早安歇吧。”


    蕭徽悻悻擱下針線,金尚宮服侍她歇下後由綠水在外殿上夜,帳外綠水朝她福福身子卻踟躕未離去,蕭徽看了一眼閣門,壓低聲音:“可是族中有信傳來?”


    綠水無聲上前,矮身榻邊於懷中取出支細長木簪,雙手呈於蕭徽:“殿下,是大公子給您的。”


    蕭徽接過木簪,撫過油亮光滑的簪身,指尖觸到一處時驀地停住,沿著邊緣轉了一圈稍一用力,咯吱一聲,一截潔白絹頭顯現在她眼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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