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海眼角濕潤,忍不住抬袖擦了擦淚花,“一人做事一人當,主持,我幹出來的混賬事,絕不拖累師兄弟!”


    他上前幾步,一雙赤紅虎目緊盯向沈妙言,“若我自刎於此,可足以謝罪?!”


    沈妙言輕搖折扇,“三千繁華,若能管住自己的心,魔,亦能成佛。若是管不住,佛,亦會墮落成魔。監院師傅造下的累累孽果,莫非你以為用命就能償清?”


    她說著,側目瞥向覺海,琥珀色瞳眸中盡顯邪肆輕狂,“小女子以為,靈安寺罔顧人命王法,不堪為護國聖寺,該驅逐眾僧,以儆效尤!”


    覺海睚眥欲裂,怒吼道:“妖女,你怎麽敢?!”


    他正要對沈妙言動手,老主持及時攔住他,溫聲道:“此事到此為止。我等種下的因,便該由我等吃那結出的果。覺海,吩咐下去,咱們收拾行李,即刻離開靈安寺。”


    他已是八十高齡,白眉垂在臉側,笑起來時,越發襯得麵慈心善。


    對他而言,這樣的結果,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覺海緩慢垂下手,隻盯著沈妙言不語。


    所有武僧都眼巴巴望著老主持與覺海。


    須知,他們自幼流離失所,靈安寺就是他們的家。


    如今要他們離開這裏,無異於要了他們半條命,叫他們後半生都活在痛苦之中。


    老主持見眾人不為所動,輕歎一聲,轉過身,率先去禪房收拾行李了。


    漫長寂靜之中,忽然傳來一聲悶響。


    眾人尋聲望去,隻見剛剛還怒意滔天的覺海,竟然對著君天瀾跪下了!


    他冷聲道:“皇上,靈安寺自打立寺以來,始終效忠大周皇族,不曾有半分逾越。如今您為了個妖女,就要鏟除寺廟,實在不妥。殺也好,剮也好,貧僧願意承擔所有罪責,但求皇上放過靈安寺!”


    君天瀾始終麵無表情。


    半晌後,他望向沈妙言,淡淡道:“你來決定。”


    這是妙妙的仇恨,她若要寬容對方,他無話可說。


    她若要對方的命,若要毀掉這間寺廟,他也會心甘情願為她動手。


    沈妙言搖著紫竹骨折扇,踏著輕軟的繡花鞋,緩慢走到覺海跟前。


    她在他麵前俯身,唇角噙起淺淺的弧度,聲音低得隻有他們兩人能聽見,漫不經心道:“大師,我仔細想了想,你若自刎以謝罪,我倒也願意放過靈安寺眾僧……”


    “妖女休想誆我!”


    覺海大怒,猛然朝她吐出一口唾沫!


    沈妙言靈巧避開,慢慢直起身,合攏扇子道:“你若不肯也沒關係,枇杷的屍體還在那兒,你輕薄她的事兒,想來很快就會傳遍茶樓酒肆……到那個時候,你們寺廟的裏子和麵子,怕是都要沒有了……嘖嘖,真可惜啊。”


    “你——”


    覺海胸脯起伏得厲害,轉眼間,竟被她氣得生生嘔出一口血!


    粘稠的血液順著他的下巴滴落在僧衣上,他目眥欲裂,望向沈妙言的目光,恨不能把她千刀萬剮!


    可對方始終笑盈盈的,一雙琥珀色的水眸,籠著純淨霧氣,仿若不知世事的稚童。


    他憋著胸腔裏噴湧上來的汙血,目光環視過廣場,隻見所有人都在唏噓感慨,竊竊言語之間,把這座寺廟的聲譽貶低到了極致。


    可是明明從前,這些達官貴人,都十分崇敬他們的……


    果然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他緩緩笑了。


    大口大口的濃血從他唇角淌落,他盯緊了沈妙言,低聲道:“我若一力擔下所有汙名,你當真肯放過靈安寺?!”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覺海聞言,緩緩站起身。


    他身高八尺,習武三十多年,筆直站在陽光裏的模樣,看起來身材魁梧,頂天立地。


    他環顧四周,聲音分外洪亮而沉重:“今日之事,皆是貧僧的錯。貧僧雖是僧人,卻不曾以慈悲為懷,枉顧人命,枉顧王法,甚至還欺淩幼女……今日,貧僧在此自刎以謝罪!”


    下一瞬,他抬起大掌,猛然擊向了自己的天靈蓋!


    塵埃四起。


    他死死盯著沈妙言,就這麽在她麵前慢慢倒了下去。


    沈妙言垂眸,眼底皆是冷意。


    她趁著覺海還有最後一口氣在,語帶嘲諷,“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可惜,我魏天訣是你口中的妖女,而非什麽君子。”


    覺海的瞳孔猛然瞪大。


    然而他什麽都說不出來了,他死死瞪著沈妙言,就這麽死不瞑目地離開了人世。


    沈妙言轉身,唇角噙著冷然的弧度,朝君天瀾走去。


    夏風拂麵。


    她輕紗質地的廣袖在風中飛舞,如同水中暈染開的朱砂。


    漆墨青絲在腰後肆意散開,宛若墨筆在風中一縷縷勾勒而成。


    那左臉頰上的黑色斑紋,在此時此刻就像是半張麵具,遮掩著女子的絕世容顏,隻那眉眼傾城,唇瓣精致飽滿宛如塗著花汁,妖精般勾著人嚐上半口。


    一顰一笑,邪肆張揚。


    她氣勢外放,美得驚心動魄。


    她走到君天瀾麵前,淡漠地瞥了他一眼,就錯身離去。


    空餘下風中半抹雪蓮香。


    君天瀾唇角輕勾,他的妙妙,倒越發驕縱記仇了。


    不過……


    他喜歡。


    而就在沈妙言走後,一道修長如玉的身影,牽著個少年的手,從人群中走了出來。


    來人麵容俊美,朝君天瀾拱手:“微臣鳳北尋,參見皇上!”


    君天瀾睨向他,繼而將視線投落在他身側的少年身上。


    少年生得白嫩秀氣,一雙丹鳳眼勾著霧氣,儼然是大周皇族的象征。


    鳳北尋笑了笑,“這位乃是八皇子,幼時寄住靈安寺,如今靈安寺即將分崩離析,他倒是無處可去了。”


    少年上前,恭敬地朝君天瀾拜了拜,稚聲道:“給皇兄請安。”


    他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還是唇紅齒白的懵懂模樣。


    君天瀾俯視著他,倒是想起了這樁事情。


    當年他與君舒影爭奪皇位時,鎬京城中還有個未成年的皇子。


    後來那位皇子的母族方家犯了事兒,他母妃被打入冷宮,他也被扔到靈安寺自生自滅。


    沒想到多年過去,他竟然長這麽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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