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杉高大粗壯,繁密遮天的枝葉之上掛著白雪,有的則垂著冰掛,好似一件件冰雕般精致美麗。地麵積雪滿布,應龍出來之時噴發的那股熱浪,卻沒有波及到此處。


    地上有一排深深的腳印,從靠近洛神山的方向一直蔓延到地麵的一隻深坑之處,深坑旁,一墨黑長裙、頭發淩亂、神情呆滯的女子,正倚靠著一株雪杉而坐,她身前站著一襲黃衫的邱婧。


    “師父……”邱婧見莫蓮花醒了過來,自然欣喜無比,往前走了三步,忽聽莫蓮花厲聲叫道:“不要過來!”邱婧腳下一頓,疑惑地望著師父,道:“怎麽了師父?”


    莫蓮花凝視著邱婧,雙眸中滿是悲戚之色,過得片刻才道:“我對不起你,不配做你師父。”邱婧心知她是在芥蒂當年在蜀雲洞天之事,急忙笑道:“怎麽會呢,師父對我視若己出,從小教我修行,就算我死在師父手裏,當了亡魂,我也是師父的徒弟。”


    莫蓮花聞言,眼中悲戚之色更濃鬱了幾分,淚花晶瑩閃動,道:“無論如何,我都再沒臉當你師父了,李白那小子有沒有辜負你?”


    邱婧想起這一年來發生的種種,尤其是當年在神龍川中,他奮不顧身地替自己擋下了鍾清的那一枚冰刃,嘴角不自禁地浮現一抹甜蜜笑容,俏臉也紅了幾分,道:“李白弟、他對我很好。”


    莫蓮花知道自己這個徒兒最不擅長的便是說謊,當年她師兄偷了一本秘籍是如此;千方百計、旁敲側擊地為李白求取暮成雪的解藥是如此;剛剛所說必然也是如此,於是心中大寬,閉起雙眼,仰頭歎了口氣道:“那就好……那就好……”


    師徒二人靜默無言,這裏距離洛神山已有些距離,邱婧也看不見彼處戰況如何,半晌,莫蓮花嘴角一動,試探性地問道:“那,你知道,知道麽?”邱婧奇道:“什麽?”莫蓮花神色躲閃,竟如同情竇初開的少女一般,不敢抬起頭來,聲音越來越低:“狂、狂歌痛,你知道、知道他在、在何處麽?”


    邱婧見她神情,心中悲歎一聲,她從來都知道,師父除了對人冷漠無情之外,內心深處卻也是個癡情的女子,或許正是由於她將全部情感都放在狂歌痛身上了,所以對其他人才會那般冷漠罷。


    “我們當時從蜀雲洞天出來之後,便再也沒看見狂歌痛洞主,想是也在到處找師父吧。”邱婧心中怦怦狂跳,雙眼凝視著地麵積雪,輕聲道。


    她以前從李白的口中得知,狂歌痛從蜀雲洞天逃出生天,便如同瘋了一般,口口聲聲喊著要殺了李白,後來他體內蠱毒發作,在光天化日之下死了,死狀無比慘烈,又說那蠱毒喚作“千裏香蠱”,乃是聖泓種在體內的,似是為了控製西南川蜀的門派勢力。


    邱婧自然不可能告訴師父說狂歌痛已經死了,但她一想到李白所說的狂歌痛死狀,心中便怦怦狂跳,一陣陣惡寒之意湧上來,說到“狂歌痛”三字時,聲音還是不受控製地顫抖了一下,目光也不敢再注視著莫蓮花。


    半晌,莫蓮花都沒有說話,四周靜謐無聲,萬籟俱寂,邱婧生怕自己劇烈心跳聲被師父聽見,但越是如此,心跳地越快,到得後來,邱婧呼吸也變得有些急促起來。


    “他是被誰殺的?”又過了良久,莫蓮花方才緩緩開口,聲音之中憤怒、悲傷、不甘、絕望……五味雜陳,一股腦全在裏頭,邱婧聽在耳中,如坐針氈,異常難受。


    邱婧抬起頭凝視著莫蓮花,但也不敢看她眼睛,道:“不是的師父,我真的沒有見過……”


    “別說了,我知道。”莫蓮花打斷她,道:“從小到大,你還是沒變,一直都不會撒謊,每次一撒謊就不敢看我,臉也會變紅,其實他已經死了是吧。”


    直到此時,邱婧才敢看向莫蓮花雙眼,隻見那雙原本清冷無比的美眸,此時渾濁不堪,各種情趣在其中醞釀,仿佛隨時都會化作滾滾熱淚噴湧而出。


    “對不起,師父。”邱婧此時心亂如麻,也不知道該如何說,隻是輕輕地道了聲歉,自己能深切體會到,心愛之人與自己天人永隔的那種感受,絕望悲痛已經遠不能形容,李白“死”的那段日子,她仿佛行屍走肉、靈魂被生生剝離了一般。


    莫蓮花靜靜注視著邱婧,良久,她身形一動,忽然起身一把扣住邱婧雙肩,雙眸血絲滿布,歇斯底裏地吼道:“是誰、是誰?”


    邱婧心想,雖然聖泓已經死在了北極冰原,但依照師父性子,必定會將仇恨發泄在聖元寺上,現如今她修為大不如從前,聖元寺即便沒了聖泓,還是有許多厲害的人物,思來想去,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莫蓮花見邱婧神色複雜糾結,眼神放光,叫道:“婧兒,你一定知道的,快告訴我是誰。”邱婧歎了口氣道:“師父,那人已經死了。”


    莫蓮花聞言一怔,雙手緩緩放開邱婧肩膀,失魂落魄,口中喃喃道:“死了?已經死了?”邱婧道:“的確是死了,就在這北極冰原,屍體現在估計已經被雪獸叼去吃了。”


    “北極冰原、北極冰原……這裏是北極冰原?”莫蓮花難以置信地望著邱婧問道。


    邱婧點了點頭,本來想出言安慰幾句,卻聽莫蓮花“哇”地一聲,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哭聲淒厲悲慘,撕心裂肺,好似深山猿猱哀嚎,又似月夜子規悲啼,當真是聞者傷心聽者落淚。


    邱婧見原本冷酷如冰的師父好像孩子一般放聲痛哭,心中悲傷憐惜之餘,也生出戚戚之意,悲傷憋得久了,人就會變得失魂落魄,大哭一場反而會好很多。


    邱婧於是蹲下輕輕拍打師父後背,權當安慰,而莫蓮花被她一安慰,索性撲在自己徒兒的懷中,聲淚俱下,隻想把胸臆之中那股難以言表的煩悶悲苦哭個幹幹淨淨。


    遠處洛神山不時傳來陣陣咆哮轟鳴聲,莫蓮花越哭越傷心,邱婧心中又記掛李白安危,一時不知怎麽辦才好。


    也不知過了多久,莫蓮花哭聲漸止,起身擦了擦眼淚,哽咽道:“讓你看見我這樣子,太丟臉了。”邱婧笑道:“沒有的事,師父想哭盡管哭好了。”莫蓮花沉默了片刻,道:“婧兒,我適才想了又想,還是覺得虧欠你的太多了,你要是不嫌棄的話,咦……”


    莫蓮花正輕聲細語地說時,眼角餘光忽然瞥見邱婧腰間,如黑蛇一般纏繞著的一柄玄黑軟劍,雙眸一凜,抬起頭來不可思議地望著邱婧,忽然森冷一笑,眼中殺意大作,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莫蓮花急忙退後了兩步,雙目好似要噴出火來一般,瞪著邱婧,語氣刹那間變得冷漠如霜, 道:“原來這一切都是你,難怪我說怎麽一年沒見,我心愛的徒弟便從一隻會狐媚蠱術的普通修士修煉到了這等境界,哈哈哈,我真的瞎了眼。”說罷大喝一聲,右手雙指挺起,便要自刺雙目。


    邱婧心中大凜,右手如疾電般伸出,勁力綿柔,橫向一推,便將莫蓮花刺向雙目的雙指格開。


    莫蓮花手指如遭電擊,整條手臂刹那間酥麻起來,她怒極反笑,左手指著邱婧,冷笑道:“我現在好慘,你知不知道,與愛人天人永隔,修為喪失殆盡,宗門也不知早已被誰滅了,就連我最心疼的弟子,竟然還要反咬我一口,哈哈哈,造化弄人不過如此,不過如此呐……”


    邱婧心急如焚,忙辯解道:“不是的師父,這太玄劍是,是李白在水陸大會中得來的獎勵。”莫蓮花聞言,冷笑道:“水陸大會?當初在蜀雲洞天逃出來的,知道太玄劍在蜀雲洞天的,除了你和李白、金翼雕王、餘一笑,以及死了的狂歌,還有誰?”邱婧心中唯一思索,道:“會不會是餘穀主?”莫蓮花嘿然笑道:“餘一笑和聖元寺沾不到一點邊,難不成是他搶了太玄劍,再千裏迢迢地送到聖元寺當水陸大會獎勵麽?”


    邱婧心中好似有一團火在燒,後背直冒冷汗,道:“師父,徒兒不敢撒謊,這太玄劍真是李白弟弟從聖泓和尚那裏贏來的。”


    莫蓮花看著邱婧,冷笑道:“無須多言,難怪我當初那般羞辱你,你還反過來救我,原來是想以牙還牙地折磨羞辱我,看我一無所有地向你搖尾乞憐是麽?”


    邱婧被莫蓮花蠻橫地冤枉,鼻中酸楚,幾欲落下淚來,恍惚失神之間,忽見莫蓮花右手風馳電掣般伸向自己腰間,她此時難受至極,來不及躲閃,太玄劍被莫蓮花抽了出來握在手中。


    莫蓮花握著這柄熟悉至極的長劍,上麵似乎還沾著當年虞姬舞劍自刎時的鮮血,漢兵已略地,四麵楚歌聲。透過那漆黑如墨的劍身,莫蓮花又看到了當初他和狂歌痛使出合體劍技的一幕幕來,心中更是痛如刀絞。


    虞姬和楚霸王的這兩柄劍,機緣巧合之下被她和狂歌痛得到,然而霸王已經魂歸西天,虞姬卻還在世苟活,越想越是難過,口中喃喃道:“虞姬從一而終,我卻為何還要苟活?”


    說著手持太玄劍,輕輕抵在自己脖頸之上,邱婧見狀大駭,腳步朝前一跨,右手玉水劍正欲將太玄劍挑開,莫蓮花厲聲喝道:“不許過來。”


    她緩緩閉上雙眼,和狂歌痛一起度過的歲月一一在腦海之中浮現,於她而言,狂歌痛便是這世上的君王,無人能替代,莫蓮花心中萬念俱灰,再無半點留戀之意,嘴角微笑,道:“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太玄劍朝內側一抹,眼見便要自刎而亡,邱婧淒聲叫道:“師父!”忽然雪杉林中“咻”地飛來一道寒光,從左翼不偏不倚地射在太玄劍劍刃之上。


    “當!”清脆悅鳴響起,太玄劍去勢頓止,寒光閃處,竟不受控製地朝邱婧砍去,電光火石之間,邱婧來不及反應,太玄劍登時劃破了她右肩,黃衫裂開,香膚被刺,鮮血激射而出。


    邱婧悶哼一聲,下意識退後三步,左手在肩上連點了數下,方才止住流血,但太玄劍上所帶的蠱毒之氣,卻通過她經脈血液,刹那間躥遍周身。


    邱婧在造化千魂鍾內早已耗盡了氣海中的仙氣,太玄劍之上的蠱毒又極為猛烈,周身登時麻痹,雙腿一軟,膝蓋跪在了雪地之中,再也站不起來。


    莫蓮花傻了眼,她本是萬念俱灰,意欲隨狂歌痛而去的,卻不料手中太玄劍忽然被一股巨力逆轉了方向,朝邱婧砍了過去。


    當是時,莫蓮花和邱婧兩人身旁三丈遠的一株雪杉後麵,緩緩走出兩人來,右邊乃是一年輕俊秀的少年僧人,身作一襲月白僧袍,手持一串佛珠,單掌豎起,麵帶邪魅微笑。


    而她身旁站著的綠衣女子,雖然身姿妙曼、美豔動人,但此時臉上冷若寒霜,森寒地凝視著跪在地上渾然不能動彈的邱婧,笑道:“喲,邱堂主,這可擔當不起。”不是別人,正是由於瀆職而被冰洛責罰、貶去堂主一位的鍾清。


    莫蓮花雖然心中對邱婧極為怨恨,但她見這兩人借自己之手殺人,心中自然極為不悅,冷哼道:“你們是何人?”


    那年輕僧人淡淡一笑,沒有回答,口中低低頌念了一聲佛號,邱婧心中一動,這僧人好生眼熟!


    鍾清笑道:“莫宗主不必動氣,小女子名為鍾清,乃是帝女神殿一名小小不入流的弟子,適才我見莫宗主拔劍自刎,心中大為惋惜,便忍不住出手救了莫宗主,不慎傷到了貴徒,深感歉意。”


    莫蓮花嘿然道:“我萬念俱灰,又已是廢人身軀,有什麽好惋惜的?”鍾清皺起眉頭道:“莫宗主好生糊塗。”莫蓮花瞳孔一縮,道:“糊塗什麽?”鍾清道:“既然貴徒會在當初蜀雲洞天中,趁亂偷走太玄劍,那她所說的狂歌痛已經死了,不知莫宗主信了幾分?”


    莫蓮花聞言周身大震,眼中登時放出光來,轉過頭看向鍾清,但見她神色從容,眼中似笑非笑,不像是在說謊。再反觀邱婧,此時邱婧跪在雪地之中,垂著頭,雙頰通紅,卻不敢看自己。在她眼中,孰是孰非一目了然,刹那間恍然大悟,心道:莫蓮花啊莫蓮花,你真是愚蠢之極,險些上了這小妖女的惡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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