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篇詞:


    白刃青鋒霜遍野,雨瀟驚雁聲寒。


    仗劍登臨玉樓觀,毓德參黃老,分水法墨田。


    曾聞世間多俠客,布襟杯酒風餐。


    步光殘影出承天,可憐今過後,無有桂洲歎。


    夏天的北京城時而會在午後迎來一場瓢潑大雨,雨勢如傾盆,澆去了不少彌漫在街巷中的暑意。


    承天門前,親軍京衛總旗林光先焦急地來回踱步,近旁的小旗長林光宇也是一臉急不可耐的表情,消暑的大雨似乎並未給這兩位身擔守衛宮城的親軍軍官帶來絲毫清爽。


    “嗒~嗒~嗒~”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雨幕中傳來,林光先如臨大赦,不顧滂沱的雨勢一個箭步迎了上去。


    隻見來人身著銀色飛魚服,一手持馬韁,一手按住腰間的繡春刀。


    林光先目光瞧定了來人身份迎頭便拜,道:“親軍京衛總旗林光先參見陸炳大人。”


    陸炳勒住了馬,隨手將韁繩擲到林光宇手中,抄起還半跪在地的林光先的胳膊,徑直朝宮裏走,邊走邊道:“如實稟告宮裏麵的情況。”


    林光先的胳膊被陸炳拽得生疼,擰著麵回答:“回大人的話,小人隻聽說陛下今日辰時將嚴閣老召入毓德宮,隨後夏閣老便直接到內閣接了首輔的事宜,嚴閣老到現在都還沒從毓德宮出來。”


    陸炳放下林光先的胳膊,低聲喝道:“夏閣老不是罷官兩年有餘嗎?怎麽不聲不響進宮的?你在宮城怎麽做事的?”


    林光先惶恐地回應著:“回大人,小的也是剛知曉,夏閣老是今個兒一早卯時開門隨著仁壽坊獻丹的方士進的宮。”


    陸炳聞言,先是一鄂,然後無奈地說道:“這是皇上親自出手了,倒也怨不得你們。看來這次夏閣老起複,來者不善呐!”


    陸炳歎了口氣,看了看一旁不解的林光先,放慢了方才匆忙的腳步,緩聲說道:“現在湖廣道監察禦史陳其學已經盯上吾等,他是夏言的學生,夏言可能會順著他開刀立威。須要小心應對著。”


    林光先聽聞陳其學三個字頓時一僵,顫著聲道:“可是咱們北鎮撫司與夏閣老並無怨仇啊!”


    陸炳冷哼一聲:“吾聽聞有人在明玉坊別雲樓打了進京述職的陳其學,這不是怨仇?”


    林光先聞聽得陸炳所言,腳下一軟,半跪下去揪扯陸炳佩刀的尾端:“大人,是小的約束手下不嚴,小的與弟弟已經備好厚禮送到了陳大人府上,得了陳大人諒解。還求大人寬點一二!”


    陸炳微微皺眉,看了看遠處的巡邏親軍,扶起好似一灘爛泥的林光先,道:“好,吾今日且留住你兄弟二人,但陳其學處你必須安撫住,否則吾必嚴懲不貸。前麵要到午門了,你先去親軍千戶那裏簽折子,回北司去候著,吾不想這時候節外生枝。”


    林光先聞言大喜:“謝大人,謝大人!結月利的時候,小人兄弟二人必定親身躬踐,替大人分憂!”


    陸炳沒有對林光先這副“赤膽忠心”的樣子作過多表示,隻是揮了揮手示意他離開。顧不得避雨,一邊踱步向內廷去,內心一邊不斷地思忖著皇帝這次不同尋常的動作:


    夏言曾經擔任多年首輔,精明強幹,有不小的功績,但是因一直反對聖上修道而導致天顏震怒被解官革職。嚴嵩老而得寵,辦事也還算牢靠,擠走夏言之後獨霸內閣大權,正是紅的發紫。然而為何今日形勢就此逆轉,皇上不發聖旨便著夏言起複入閣,再掌大權,到底是何緣故?


    毓德宮內,當朝天子,大明聖上嘉靖皇帝朱厚熜身著一襲墨青道袍,正端坐於正殿中央蒲團之上。蒲團四周紗帳紛繞,四周地麵鑲刻九宮八卦,嫋嫋的蜜檀香煙從宣德爐中飄然而出,窗外漸稀的雨聲淅淅瀝瀝,皇家大殿被縈繞出天闕之感。


    嘉靖麵似天人交感,神態恍若出塵,內裏其實正眯縫著眼睛打量著立侯在一旁的嚴嵩,已過耳順之年的嚴嵩依然目光抖擻,白眉白須,麵目清奇消瘦,配上頭頂的沉香水葉冠更添幾分仙風道韻。


    都知監的宦官打破了自午時開始的沉默,快步進殿奏報道:“啟稟皇上,錦衣衛都督同知,北鎮撫司都督陸炳到了。”


    嘉靖似乎沒有聽見宦官的傳話,自顧地起身理了理團著的衣擺,在參修的八卦陣外的矮座上坐下,溫吞吞地喝了一口茶,這才對著等得有些發僵的宦官說道:“傳!”


    陸炳理了理飛魚服,抖去衣冠上的雨水,隨著都知太監進了大殿,目光瞥見立在一旁的嚴嵩,不由心頭有些發緊,趕忙行禮拜見:“臣陸炳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然而許久之後陸炳仍未聽到“平身”,不禁覺得今日形勢有些詭異,但是夏言並不在殿內,嘉靖沒必要晾著自己,難道是預估似出現了偏差,暗暗覺得有些恍惚。


    “惟中啊,你在朕這兒站了半日,可是明白朕的意思?”


    嚴嵩聽得皇上終於開口與自己說話,連忙拜倒:“臣惶恐,不敢以小人之懷揣測天意。”


    嘉靖冷哼一聲:“不敢?朕問你,兵部侍郎曾銑的奏疏為何擅自留中,不票擬也不發司禮監批紅?”


    “回陛下,曾銑負有巡撫山西之責,卻一再妄言他省軍務,專擅越權。故而,臣本待朝會稟明陛下,治曾銑之罪。”嚴嵩仿若義正言辭地回答。


    “嗯,曾銑這個人朕是知道的,向來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你在內閣看他以山西巡撫之身奏報陝甘軍務自然是越權。但是你未經票擬就擅自留中奏疏,如此處置,嚴閣老,你是不是也專擅越權了?”嘉靖口吻和藹,點出了嚴嵩今日之困的緣由——臣子擅權,擾亂天聽。


    嚴嵩皺了皺眉,麵目肅然地再度叩拜道:“啟奏陛下,臣不知臣的思慮已涉如此大罪,今日聞聽得陛下教諭如聞晨鍾暮鼓,振聾發聵,方覺才性疏淺,且近來頗感年老力衰,不能勝任陛下所委之重任。臣請陛下憐憫,乞骸骨。”


    嘉靖揚了揚眉毛,品了口茶,淡然地說:“說嚴閣老乞骸骨,不知多少大小官員會覺得是癡人說夢。朕不準,你對國家有大功,去年主持黃河護堤,今年雨季來臨,人田安康,你辦的事都看在眼裏。不過你確實年事已高,需要歇一歇,總讓一位閣老辦事有些不妥。夏公謹既已再度入閣,複首輔職司,你就暫且休息一些時日吧。”


    “臣,謝主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嚴嵩聽得嘉靖的回答不悲不喜,淡然地回答,“臣告退,回家必定閉門思過,循守陛下教誨。”


    “你去吧。”嘉靖漠然地揮了揮手。


    待嚴嵩退出大殿,嘉靖從衣袖中抽出一份奏疏甩給了陸炳:“你自己看看吧。”


    陸炳小心地拾起扔在地上的奏疏打開,看了數行覺得一股寒意從地上透了出來,直鑽到脊椎的每一個縫隙,但是越向後看,陸炳又覺得有人把自己從冬日的冰窖裏撈上來了,一層一層地裹上了溫暖的棉被。


    奏疏的內容其實很簡單,湖廣道監察禦史陳其學彈劾陸炳違反禁令買賣人口,私設賭坊,密集武林人士毆打朝廷命官,其意在謀反罪大惡極,請聖上誅殺此獠。陸炳看完奏疏全文內心已然大定,明白今日嘉靖甚至都不會高高拿起,輕輕放下,隻會略加責備,無太大妨礙。


    合上奏疏,陸炳恭敬地說道:“啟稟陛下,請陛下派宮中太醫為陳其學大人診病,陳大人似乎感染了瘋病,且病的不輕。”


    “嗯?哈哈哈哈!”嘉靖也被陸炳這套答複逗笑了,揚了揚手,道:“老二,你這瘋病也還沒好啊?”


    陸炳順勢起身,拍了拍下雨天裏不知從何處來的塵土,走到嘉靖近前將陳其學的奏疏雙手奉還給了嘉靖,說道:“大哥,我真是冤枉得不能再冤枉了,補內庫缺用的賭坊才開不過半年,這已經是第六封彈劾的折子了。”


    “你也能說出口,當朝大員,錦衣衛都督陸炳陸文明在明玉坊開了三家賭坊,雖然是為你大哥我分憂,但是放在明麵上成何體統?今次你還買賣人口?真拿朕的子民不當人了?”嘉靖微哼一聲。


    陸炳苦笑一聲:“唉,還不是去年秋天曾銑從韃靼俘虜的那些人,個頂個的桀驁,交到北司來沒處處置。殺之有違陛下的聖德,釋放又對不起前線守備的將士和被屠戮的邊關子民,隻好從黑市賣去為奴,讓大族和綠林人去對付他們。”


    “哦?嗯,這是個好辦法,這些韃靼屠我大明子民,殺掠無數,朕也曾數次請扶乩,神仙卻讓朕不要濫殺虧損陰德,朕何嚐不曾為這事頭疼過啊。”嘉靖的情緒略有些激動。


    陸炳正色道:“臣定為陛下分憂。”


    嘉靖再次從袖中取出一份奏疏,放在了茶幾上,推給了“不知禮”地坐在一旁的陸炳:“你再看看這份今早交到朕手裏的密折,看完,告訴朕你覺得應該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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