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炳打開奏疏,那個今日他最不想看到的名字映入眼簾:“吏部尚書,建極殿大學士夏言謹奏。大明威加四海,萬國來朝,然北有韃靼,南有倭患,誠國之附蛆,天下之病。自太祖蕩清寰宇,每為之憂者皆蒙古之禍患。成祖皇帝複都於順天,天子牧守國門,千古未嚐有之。韃靼、瓦剌多犯於邊,也先、小王子之輩常擾吾民,複修長城之效亦屬微微。萬裏邊城十萬軍守之,敵騎速,破一關則內掠無阻矣。臣請陛下著一精兵於深冬北出河套而擊韃靼,其時草原無草無糧,敵必人馬疲弊不堪,一戰可破之!待戰罷,徙內省之民耕種於河套,設衛所兼顧守牧,為萬世之固。彼時互市封賜等蠅利便可誘得北地內附,陛下之功蓋秦皇漢武,堪為‘天上可汗’。有此公德,天必祥瑞,保我大明江山永固,陛下萬壽無疆。臣夏言頓首百拜。”


    陸炳緩緩合上奏疏,思忖了一會兒嗎,略帶遲疑地說道:“依臣愚見,夏言所議一舉多得,安定北方,可稱良策。”


    “哼!收複河套之事他夏言五年前便在朝會上當庭提出過,被朕打回去了。老二,你不要有顧忌,跟朕說實話,你到底怎麽想的。”嘉靖對陸炳敷衍的回答很是不滿。


    陸炳麵色一肅,起身拱手行禮道:“夏言這是要利用大哥為其所用!其心可誅。”


    嘉靖淡然地點了點頭:“說下去。”


    陸炳躬了躬身,說道:“夏言此議雖然冠冕堂皇,絕然無法落到實處。河套乃是韃靼的牧場,必然重視守備。韃靼頭領俺答此人驍勇,詭計多端,曾憲、仇鸞等人守邊敗多勝少,棄城棄險而與敵騎兵決於平原,無異於以卵擊石。即便我軍勝,內省之民有多少願赴北地開墾?許以重利,辟土可為私有或可誘得些許,但是待到夏季草原水草豐美之時怎麽辦?新辟之地難養主力,隻得少許衛所軍,河套又缺險據守,不待邊府主力到達便會被敵騎毀之一炬。”


    “你所說正是朕的憂慮,以夏言之智,斷不會作如此淺見的奏疏,你說說,是什麽讓他如此做?”嘉靖聽完陸炳的一席話,滿意地點點頭。


    陸炳略作沉吟,回答道:“夏言這是要報複嚴嵩,嚴嵩掌管內閣這幾年明裏暗裏整治了很多夏言的門生故部,要將夏言一壓到底,雙方的梁子結的很深。夏言此時動議收複河套,明裏是再任首輔想立功績,實際是要對嚴嵩現在兼著的戶部開刀了。無論大哥到時做如何批示,夏言都可以以此為基,做自己欲做之事。”


    嘉靖沉沉地點了點頭:“是啊,朕若不準其奏,他如此表態在發邸報時能買來不少主戰者的傾心,朕幫剛剛起複的他買了人心,添了人望。朕若準他所奏,發兵部動議後內閣必然要過問戶部錢糧之事,戶部左侍郎李汲朕記得是嚴嵩的同鄉吧,錦衣衛奏報李汲上個月剛剛在家裏新添了兩間藏冰室,大手筆啊?夏言打的好算盤啊。朕雖然起複用他,但也不是讓他跟朕耍這種心眼的。”


    “夏言久未參政,起複之初必然意欲立威,震懾下屬,故而有些冒進。”陸炳誠懇地說道。


    嘉靖揚了揚眉毛:“曾銑是當初夏言舉薦外放的,這二人現在同時上奏言奏邊事,太巧了吧?錦衣衛有什麽查獲?”


    陸炳自信地說道:“錦衣衛自曾銑外放之後一直在跟蹤,雖然他出擊戰績不佳,但是守成有餘,也是個好用的人。夏言的這封折子應該是陛下預先告知他起複時準備的密折,和曾銑的奏疏是十日前發出的,未必不是巧合。畢竟一旦入秋,韃靼就要入侵內掠,備資過冬,此二人所見相同亦是可能。”


    嘉靖抬頭瞧了一眼陸炳:“罷官依然關心政事,既有青詞呈上,又有密折奏對,夏言是個好臣子啊。這次朕就姑且順著他的性子,讓他利用一回,也是要敲打敲打某些人了!但是朕不想動到兵部,臨近秋季,韃靼少不了突襲擄掠,整肅邊防還要靠他們。你說說,要怎麽做才能既讓夏言出了氣,又不會輕起邊釁和影響大局?”


    “嗯……把夏言的折子直接交司禮監批紅,半駁半準。讓曾憲和仇鸞整軍備守,命夏言安排疏浚護河,防止秋澇,河務和漕運一係現在也多是嚴嵩的人,在這上麵動作不會有過多牽連和影響。”陸炳直接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你有一點還沒說全,夏言的學生陳其學彈劾你,不論買賣的是否是俘虜,在道學先生們那裏還是站不住腳。你就先回北司清理陳案,順帶親自去陳其學府上道歉吧,處置囂張鬧事也不能動手啊,畢竟他是朝廷命官,也算是給夏言個麵子。有事朕會吩咐你。”說完這句話,嘉靖似乎有些疲憊,也不管陸炳的反應,背倚著矮座閉上眼,似神遊天外了。


    陸炳微微一愕,略加思索,朗聲答道:“臣領旨。”


    小時雍坊,嚴府。


    嚴嵩木然地坐在書房裏,呆呆地看著牆上裱存的嘉靖禦筆:“忠謹誠勤”,思緒已然飄飛到不知幾重天闕,俯覽著這朝堂。昨日自己還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首輔大臣,今天,自己的大敵,夏言再度成為了首輔。雖然還是自己還領著大學士的銜,但是今後政事決策、內閣票擬自己必然無法再有任何插手,自己的門人故部也許都會被夏言逐漸邊緣化,自己以後或許就是孤家寡人一個,自己現在走的每一步都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必須慎之又慎。


    “老爺,少爺想見您。”嚴府管家嚴守一在書房外敲了敲門。


    嚴嵩略作沉吟,說道:“讓他進來。”


    嚴世藩推門進來,看到嚴嵩的狀態略帶責備地說道:“父親何至於此?”


    嚴嵩聽到這話也不以為忤,喝了口茶,示意嚴世藩坐下。嚴嵩自己也有一段時間沒見到嚴世藩了,自己的這個兒子的智謀堪稱天下無雙,但是天生有殘,右眼失明,自弱冠起除卻麵聖皆戴一副麵具,現在領著太常寺少卿的從五品閑差,隻有在朝議和內閣票擬時才能偶爾看到他,每日神出鬼沒。


    嚴世藩敲了敲桌子,嚴肅地說道:“而今之形勢雖說父親是如臨寒淵,但也可以說是穩如泰山。無需太過殫精竭慮於此。”


    嚴嵩捏了捏手中的玉把件,歎聲道:“為父怕到時羽翼不存,不知身墮何處啊!”


    嚴世藩思忖了半晌,也輕聲歎道:“是,皇上以父親犯錯為由起複夏言為首輔,卻也不廢去父親的實職,隻是命父親在家休養,顯是為了製衡。夏言此次起複對父親必然不同之前,會全麵壓製,且父親雖然被用於製衡,但擅自留中軍務奏疏已經犯了忌諱,若是被夏言趁此將父親與皇上逐漸疏離,父親將永無翻身之日。不過,父親,兒子一直準備的這件事近日即將完備,一旦成事可保父親撥亂反正,遠近皆無憂矣。”


    “嗯?你之前已經著手備著為父失勢了?”嚴嵩敏銳地發現了嚴世藩話中透出的信息。


    嚴世藩輕輕地搖了搖頭:“父親,您接任首輔這兩年日漸自滿,已有擅權妄治的苗頭。前段時間更是謀著想和仇鸞罷了曾銑,讓仇鸞任三邊總製,圖謀邊市之利。兒子自覺言而無用,便未開口。且以父親之謀,縱然受挫也不會有滅頂之災,所以兒子也隻是預備著些手段。”


    “是,現在想來之前皇上委於重任時為父是有些乾綱獨斷,但現在看,操之過急了。”嚴嵩好奇地問道,“怎麽?世蕃吾兒有何良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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