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亦隻有一個一生,不能慷慨贈與不愛的人。——亦舒。


    蘇杭已經睡下了吧。


    陸添忍不住想。


    不知道為什麽,他對這個人充滿了好奇,即使知道他的一切。陸添第一次出現在他的生命中,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他自己都忘記了。那時候他是個髒兮兮的孩子,眼神裏寫滿了倔強,像一頭還未長出獠牙的幼獅。他蹲在圍牆的角落,麵前是五個表麵粗糙略顯圓形的石頭子兒,不停的扔起來,抓地上的石子兒,接住。——那是山裏的孩子很少的遊戲之一,那些石子兒是他僅有的玩具。他看著教室的方向,嘴角浮現出得意的笑。教室門口站著氣急敗壞的老師,四處張望。


    ——陸添就趴在三樓的陽台上,一隻手撐著下巴,睜著午後有些慵懶的雙眼看著他。


    陸添還見過他第一次回到那個冰冷的家,那個家裏隻有一個叫蘇鬆源的嚴厲的男人,一個連蹲坑都不哼哼的人。那時的他瞟了瞟站在門口的蘇鬆源,徑直走了進去,沒說一句話,也沒多看一眼。


    陸添在過去的日子裏,都在欣賞這個年輕人的人生,直到這個年輕人來到他的麵前。


    這個年輕人會拽拽地逼問他真相,會抽出刀劍一言不合就要開打,會開車,會撩妹,會和漂亮女人滾床單。這種感覺,很不錯,有點像是看著自家的豬長大了,終於會拱大白菜了。


    其實這個比喻也不大對,對陸添而言,更像是在磨刀,現在刀磨得夠鋒利了,可以上山砍柴了。


    雨還沒有停,也沒有小。


    這場雨永遠也不會停。


    雨中,是那輛還在疾馳的jeep越野車!


    唯一的好處是,大哥你這麽飆車還不費油,爽死你了,陸添心想。


    陸添的腳下是深深的積水,快沒過腳踝,他的棕色人字拖就是一直泡在水裏。這讓他的兩隻腳顯得有些發白。


    他刷完了最新更新的朋友圈,那裏有一張蘇杭剛曬出來的番茄炒蛋。


    番茄炒蛋有什麽好吃的?土鱉才吃番茄炒蛋。他忍不住想翻個白眼。


    然後他把手機放進牛仔褲兜裏,向前一步步走。他的速度很慢,每走一步就要踢一下,看起來像是在玩水,於是有了水流淌的聲音。


    水才是介質,借助著水流的流淌,他才可以進入那個與外界隔絕的空間,雖然剛剛的一切就是在他眼前發生的,可是其實那是他借助自己對空間的感知罷了。他與西村之間,還有很遠的距離,依靠這樣的步伐,應該需要走很久。


    那個空間,通常被稱作靈墟,陸添卻喜歡稱它為“異度空間”,那是他看過的一部電影的名字。香港的一部老片子,講鬼魂的,主角是張國榮,相比於影視,張國榮更出色的成就是音樂和敢愛敢恨的往事。如今他應該也在這個世界吧。是天堂,也是地獄,其實從來都沒有什麽分別。


    陸添就到了這裏,他當然不是第一次到這裏,所以他很熟悉,感覺更像是回家。


    他停下了步子,站在路邊兒。


    黑色的jeep越野車再一次從拐彎處疾馳而來,濺起一米多高的水花,帶著鮮豔的紅——當然,是在西村的眼裏。


    他第一次麵臨這種境遇。沒有刀光劍影,沒有追逐搏殺,隻有重複。


    沒有終點,沒有方向,沒有停止。


    上一刻,他第183次用手裏的槍把副駕駛的邋遢男人轟下了車,車門洞開,雨水很快洗刷了血水,其實反正都是一樣的顏色。


    他已經知道這是一個死局,是一個輪回。這已經在無數的懸疑電影中被各國各地各時代的導演呈現過了。


    美國的《恐怖遊輪》,講的是一群人去海上旅行,遇上颶風,所幸遇上了一艘巨輪才得救。緊接著就是神秘殺手的出現,同伴相繼死去,殺死了神秘殺手的她,發覺另一個自己和所有同伴站在一艘船上呼救,於是她變成了神秘人,開始了一輪又一輪的殺戮,最後費盡心力逃回家救孩子的時候,她又發覺了跟自己一模一樣的人,命運的指向把她再一次帶上了海上旅行之旅,她始終沒有逃脫。同樣的電影還有韓國的《兩個月亮》,雖然是鬼魂題材,不過也是相同主題。


    西村當初看完電影的時候,不禁後背發涼,感到後怕,如果有一天自己也陷入這種處境,該是多麽無助和絕望!


    他現在體會到那種無助和絕望了。這類電影的結尾,沒有人能逃出那個輪回,命運之輪還是在不停地旋轉,往往承接著一個更大的陰謀。


    體力和心理的承受力一樣在慢慢地流失,可是他不會放棄,他要進行下一輪,第184次,每一次他都在細細地觀察,記住沿途的每一個特征,盡管幾乎是出奇一致的特征。——這些是他活命的唯一稻草。他隻能靠自己,盡管是神通廣大如家族,也不可能有方式來搭救他了,他了解家族的一切手段,因為他就是執行手段的最強的工具。


    “嘭嘭嘭”的拍打車門的聲音,車子沒有停,第184次。


    西村打開了車門。


    陸添回頭瞪了一眼和他並排站在一起的邋遢男人。邋遢男人剛邁出的腳迅速地收了回去,強壯的雙肩在這風雨中卻顯得單薄,不停發抖。


    陸添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竄進了車裏,一屁股坐在副駕駛上。


    “呼呼呼,這鬼天氣,真是冷得要命!”陸添把收起來的傘靠著車門放好,隨口說。


    “喲,還真是換湯不換藥啊!”西村忍不住感慨道,因為這久違的小小的新鮮感,哪怕上來的人開場白相同。


    “去哪兒啊?”西村望著這個一身休閑打扮的年輕男生問,重複的次數多了,已經全是套路,連西村也是如此。


    陸添盯著西村,臉上帶著莫名其妙的笑,“無所謂啊,你決定啊。”


    西村也笑了,竟然不是超級哲(zhuang)學(bi)的回答“人老了,也不大在乎,要到哪裏去了。倒是小夥子,你要到哪裏去呢?”,這讓腦子已經快遲鈍的他,顯得格外興奮。


    “嗬,你這人比較有意思。”西村笑眯眯地看著前麵,雨刮器有節奏地刮走擋風玻璃上的水霧,他的心情好了,話也多了起來。


    “這麽大雨天出門的人,都應該挺有意思的吧。”陸添回敬道。


    “哈哈,未請教怎麽稱呼啊?”西村不禁多打了兩轉方向盤。


    “姓陸,名添,添福添壽的添。”


    “看起來你就是個長命百歲的相貌!”西村興致勃勃地想找個人多聊幾句。


    陸添無聲地苦笑。


    “哎,對了,你怎麽會在這裏啊?這裏是什麽地方啊?”西村似乎都忘記了之前183次的遭遇了,竟然想了解些線索。


    “哥,你話這麽多,下次不用開槍打那個邋遢大叔啊,直接嘮叨死他得了!”陸添翻了個白眼,沒好氣的說。蘇杭描述中的顧西村明明是個冷麵殺胚,可眼前這家夥讓陸添完全對不上號啊。


    顧西村猛踩了一下刹車,車子“轟”的一下停住了。


    伴隨著”咚“的一聲,沒係安全帶的陸添一下子撞在了前擋風玻璃上。


    “你怎麽知道的?”西村的語氣生冷,雙眼逼視著陸添。


    之前他還沒有仔細打量過這個人。陸添給他的感覺太過隨意,太過理所當然,以至於你不會過多關注這樣一個來者。因為他絲毫沒有值得關注的地方。何況,那麽多的重複已經讓他懶得打量了,反正最後都是一槍轟下去了事。可是此刻,他覺得眼前的這個人很眼熟。


    “我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西村懷疑的眼神一遍遍打量他,又問。


    陸添瞥了他一眼,然後翻了一個極其婉轉的白眼。


    “切,大驚小怪,首先,這裏是什麽正常的地方嗎?我既然已經出現在這兒,我知道這個很奇怪嗎?還有,別看誰都眼熟,這種搭訕的方式對腦回路簡單的迷妹才好使!”他的語氣很不耐煩,卻還是囉裏囉嗦說了很多。


    說的也是,在這種地方出現的人,怎麽會是正常人。


    “好好開車。”陸添提醒道。


    車子重新發動,不過沒有之前那麽輕快了。


    陸添把身子伸向後排,手伸的長長的,去撿地上的東西。


    “你找什麽呢?”西村疑惑地問。


    “怎麽,怕我翻出什麽盜版好碟嗎?”陸添把左手掌打開,手裏麵躺著三個銅錢。


    “你找來幹嘛,我扔的。”西村既驚又喜,驚的是,古錢之法是蘇家的秘技,這人顯然知道些什麽,那這個陸添到底是什麽人。喜的是看起來,這人對自己並無惡意,很可能是可以救他的人。


    陸添又把身子探到後排去。


    “喂,你又找啥?”


    陸添撅了噘嘴,“我看看是不是有盜版動作片啊!”


    西村內心恨不得掐死這個主兒,丫是來搞笑的吧。


    陸添很快換了一副貪婪的麵孔:“哎,你啊,這種古董寶貝要好好保管啊,什麽年間的啊?順治?好像是順治哎!”


    可是突然,陸添斷喝一聲:“停車!”


    西村猛地一腳刹車,這次陸添做好了準備,之前就已經默默係好了安全帶。


    “你個笨蛋,你再轉彎我們這輩子都出不去了好伐?”陸添瞪了西村一眼。


    可是……西村他根本沒有轉過方向盤。


    “你胡說什麽!”西村反駁道,“我根本沒打過方向盤!”


    “哎,豬腦子啊豬腦子!”陸添恨恨地罵,“你們蘇家的人都是這麽蠢嗎?”


    陸添把手裏的3枚古錢往空中一拋,接住。


    “陽二陰一,往右轉。”


    西村將信將疑。


    “古錢從你出世便是你的命盤,是你的命盤!”陸添又專門加重語氣強調了一次。


    車子哄的一聲啟動,轉向右邊。


    風雨還是那麽大,車子在急速地行駛。


    陸添又拋了一下,接住。


    “左轉。”


    車子左轉。


    “你其實胸有成竹的,又何必那麽激動,想拿奧斯卡小金人兒嗎?”西村終於可以回他一個白眼。


    “這條路,我熟,可是這是在生死岸邊的路,是你的路,我沒辦法左右。”陸添的眼神堅硬,“或許,命盤如此,你該死在這兒呢,畢竟世界上每天都有人在消失。”


    西村倒吸一口涼氣,陸添的語氣讓他心裏泛起一股寒意。


    西村發怔的瞬間,古錢又拋了起來。


    “掉頭。”


    陸添把古錢放在旁邊的儲物盒裏,閉上了雙眼。


    那是因為,他的耳邊一直有一個聲音在呼喚著他。


    “哥哥……”


    “哥哥……”


    “哥哥你終於來看我了啊。”


    “哥哥,這裏好冷啊!”


    “哥哥,我好想你!”


    “哥哥……”


    “哥哥,你怎麽又要回去啊!”


    “哥哥,你留下來陪我!”


    ……


    “停!”陸添一聲喝,車子急停。


    “怎麽了?”西村看他額頭冒著微汗,臉色很不好,不禁關切的問。


    “沒事,”陸添長長地吸一口氣,接著說,“蘇杭委托我來帶你回去,我便會讓你活著出去。。沿著這個方向一直開,心裏想著你想見的那個人,你就會見到他。”


    “你呢?”西村問。


    “我在這兒有個約會要赴,黃泉路上多佳麗,畢竟都是沒化妝的,容易看出真美人。”陸添擠出一絲苦笑,“雨挺大,傘留給你。”


    西村隻能點點頭。


    “我一下車,就開到最大碼,衝出去。”陸添握住車門開關。


    車門很快合上,陸添站在了雨中。


    傾城大雨,而一騎絕塵。


    “哥哥……”冷厲的聲音更加刺耳,“你,想我了嗎?”


    陸添抬頭望著慘灰色的天空,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輕輕地說:“很想,很想。”


    西村醒來的時候,穿著黃色背心的交警正在玩命兒敲他的車窗。


    車窗降下來。


    “先生您好,這裏是高速橋,不能停車。”交警敬了個禮。


    “嗯,好的,馬上走。”西村還有點懵逼,所以聲音顯得有氣無力。


    “還有,記得去交罰單。”交警敬了個禮,然後上了前麵那輛警車。


    西村發動車子,在高速橋上行駛起來。


    他的腦海裏還在回憶之前的畫麵,仿佛那是一場夢,夢裏他不停轟油門,好像還哭過。


    優美的和弦樂響起,“蠶寶寶”的電話。


    他點了接聽。


    “喂,西村啊,我知道小姑派你來南都了,前麵那輛紅色的轎車你別跟了,來找我,我倆喝一杯。”是蘇杭的聲音,滿滿老熟人的。


    “你在哪兒?”西村難得一笑。


    “在看得見你的地方啊,你猜猜看!”蘇杭得意地說。


    西村一扭頭,看見了晴空白雲下高高的農科樓,三個鎦金大字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好。”西村掛了電話。


    ——“沿著這個方向一直往前開,心裏想著你想見的人,你就會見到他。”


    西村腦海裏突然竄出這句話來。


    可是,自己想見到誰呢?總不會是蘇杭那個家夥吧。


    想到這兒,西村無聲地笑了。


    副駕駛的座位上,靠著一把長長地黑傘,傘麵漆黑,傘骨漆黑,傘柄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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